那大理寺的客卿冷冷地横去一眼,说:“不行。你怕?!你是太师家的人?为太师公的长孙来的吧?!听说令公子自幼和王子们一起长大,小小年纪随父叔征战,立下战功累累,人也生得玉树临风,很有可能成为驸马都尉人选,却因为此人,毁了一张脸,可惜不可惜?!难道太师府的人这么没胆量,只肯干那些等死的买卖?!”
那管家模样的人格外不快,说:“此事和老公爷没有关系,你休要乱扯?!”
那客卿笑道:“我也没有说和老公爷有关,只是——”
他站起来,缓缓地说:“你们都该清楚,我们背后都有哪些人,上到朱太师,下到备州降臣,赫赫有名者二、三十,杀他一人,即便是万岁爷知道又怎样?!陛下难道为了他一个流囚,降罪满朝的文武?!”
邓校尉想不到他对太师府的人都冷嘲热抨,而众人又都不吭声,怒道:“你不过一个不入流的客卿,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你这是要干嘛,摆明和朝廷对着干?!要是这样,老子干脆不管了,谁他娘的犯事,老子就去抓谁?!这里毕竟是我的地盘,出什么问题,老子是要负责的。”
客卿看了看邓校尉,流露出一丝冷笑,却是说:“邓校尉勿惊,你不知道咱们的力量。”他往旁边一指,指上个头顶丧帻的年轻人,说:“你该知道他是谁吧?!他叫宇文九吉,他的父亲宇文元成,勇悍无敌,素有‘帝国第一勇士’之称,因为几年前与博格阿巴特的父亲比试输了一着,有意让自己的养子约斗博格阿巴特,扳回昔日颜面,却上了当,身中五疮,面目被火砂喷得血肉模糊,于数日前陨落……”
邓校尉记得他自称宇文九吉,也知道他出身宇文世家,却还不曾知道这些,惊愕良久,转身朝向那名丧帻少年,肃然说:“还请世兄节哀。”
那客卿笑笑,又指了一旁的一个,说:“这一位是信成侯的本家,受信成侯所托。信成侯只有一子,从征武县,在博格阿巴特的驱赶下溺于河中,等打捞上来,已是面目全非,尸体涨了一倍有余。”
邓校尉这次又是惊愕,却是借惊愕在心里盘桓一、二。客卿又说:“他为了抓军权,在陇上郡逼死夏景棠,为了抗拒朝廷,在武县不知毁了多少名门菁华,前不久,还妄议陛下的家事,恨他不死的人比比皆是,朝臣接二连三地联名上书,要除掉这个祸害,陛下只是还在犹豫而已。陛下袒护他,袒护的是活人,如果他死了,陛下只会接受这个事实?!又怎么会罪及大家呢?!”
众人一片沉思,唯有邓校尉心里仍在擂鼓,暗想:“他们没事儿,我却未必。”他想到这里,“噌”地起身,说:“胡闹,此人和国丈之间,关系非同寻常,人家那边儿早一步来过话,此地营兵多出直州,国丈久为禁军教头,不少人均称自己出于门下,就连王统领也和他兄弟相称,岂能儿戏……听我的,缓上一缓吧。”
客卿收敛住仅有的一丝表情,冷冷地说:“校尉大人,来不及了。暗杀已经发动。”
邓校尉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有力地按剑柄,一字一顿地说:“你一个小小的客卿,哪来这么大的本事?!你?!到底还听不听我们的?!”
客卿的眼睛也眯了起来,狭窄的缝隙里闪烁着锐利的寒光,冷得像是两段冰锥。
邓校尉感到一股无形中的压力,立刻起手,拔剑,剑仓“噌”地一声长吟,酒客惊慌,霎那一刻,客卿猛地起脚,八仙桌突然竖立在邓校尉面前,刮了一团菜风。邓校尉失去了拔剑的空间,惊惧急退,客卿缩地一般出现在他的身侧,放指搭了他拔剑的手。
邓校尉退步,猛拔,客卿制肘下按。
几进几退,邓校尉就退到取暖用的宽口大铜炉旁。他感到自己背后一阵炙人的火热,已经忍不住,提前惨喝出声。
正是客卿嘴角露出几分迷人的笑容时,一道身影风驰电掣,从门口卷来一道寒光。
客卿卷手反抽了邓校尉的宝剑,回身甩手,撞出一道火花。
寒光突然一敛。
紧接着,两条人影在室内腾挪,剑光连闪,扑得人面生寒,两腿颤颤。
宇文九吉虽远不及其父,但武将风采,生怕殃及,几蹿出门,旁人都没来不及,只好各奔东西,四处乱钻。那太师府的来人年老体迈,一个失机,竟被两道左右交击的长剑裹在中间,不要说进退不得,身体都要随着不胜春风的两条杨柳腿左右摇摆。
两人中间夹个人打斗,动作要收敛许多,而邓校尉畜养不少家兵,也在争先抢入,邓校尉更是守在墙角喘气,候机待扑,客卿情知不能继续下去,突然后跃,用剑横指邓校尉,喝道:“让他们都住手。”
邓校尉冷笑,回首看一看是谁救了自己,见是一个面如紫铜,胡须飘舞的大汉,喜道:“公明,你来得正好,杀了他。”
客卿哈哈大笑,忽然一扭头,伸手亮出一块银牌,喝道:“让他们退下。”
邓校尉看了一眼,顿时面如死灰,回头摆了摆手。
刘公明不甘心地喊道:“恩公。”
邓校尉大喝:“退下。”
众人怏怏而走。
那客卿这才收剑,往邓校尉面前一掷,说:“校尉大人的武艺,领教了。”
邓校尉扑通一声跪下,连声说:“小人不知道上官身份,罪该万死!”
客卿连忙搀扶,说:“大人客气了,都是为主子办事,何来万死。”客人们重新聚到跟前,惊魂不定,那人向众人道了句歉,说:“邓大人没错,只是不知实情……”他沉吟一下,又说:“陛下即将称帝,到时必定大赦天下。咱们不赶早要他的命,谁说大赦的名单上不能有他的名字?!就算没有,陛下已经准备赦长乐君为皇太弟,你们都应该知道他和长乐君的关系,长乐君一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然会扒他这位铁杆心腹出来,到时两人一君一臣,祸大矣。”
众人面面相觑,无不说:“是呀,暗杀,暗杀。”
邓校尉有点儿古怪地点头,回身说:“就为这个也要喝个痛快,下官让人送些酒菜。”
众人也知道甲兵还在外头,他是要赶着清场,容他出门。
邓校尉到了外边,看几个儿子等在门外,一边让他们遣散人手,一边让他们准备宴席,末了,凑在大儿子邓艾耳朵边,低声说:“他们正在伏击博格阿巴特,你想办法,把消息故意送到那姓王的面前。”
说完,也不等后话,转身回到屋里。
他大儿子如坠五里雾中,在那儿愣了几愣,实在领悟不透,只好着急地找到自己家的杜师爷,问他:“我是不是听错了?!这是要干嘛?!怎么去做,我爹他?!是他糊涂了,还是我听错了?!”
杜师爷捻一会儿山羊须,小声说:“大公子,老爷这手真高,实在太高了。今天的客人都是大有来头吧?!这就对了,事儿不能让人知道,透要透到恰到好处……”
他大儿子点了点头,等师爷想法子,等了半天,也不见师爷再吭声,只好左右乱走,回头看到了不远处的刘公明,记得今天全靠他,大步走过去,说:“刘老师,今天多亏了你,要不是你这一身在雕阴城里数一数二的武艺,我爹非吃大亏不可。”
他压低声音,说:“那天你出城作战,我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别放心上,哈?!我不是不想让你为朝廷立功,不是因为他娘的姓王的欺人太甚?!”刘公明微微点头,嘴唇动了动,说:“大敌当前,因为私人恩怨而不肯出力的话,城破之日,遭殃的不也有我们?!”
邓艾连连称是,说:“我记下了。”
刘公明转过脸来,坚毅地说:“邓艾,我想入营籍。”
邓艾吃惊说:“别。老师。你入营籍,以后哪有时间指点我们枪棒?!”
刘公明想了想,说:“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他虽然年轻,武艺却不下于我,迟了,让姓王的见到,肯定是被他笼络走。”
邓艾笑道:“老师是嫌弃我兄妹吧?!谁还能和老师相提并论。”
刘公明说:“往西一家铁铺,里面有个叫狄飞鸟的流犯,一问就可以问到。”
邓艾合不拢嘴地看着刘公明,脱口道:“原来是他?!”
第一卷 雪满刀弓 十七节
近几天,新来的校尉陈绍武被人传得沸沸扬扬,从而连带了王统领夜访囚徒什么的,邓艾听说过,那流囚是这个人,是刘公明提起的人,而这个人,人家那边领先一步,自己家已经争取不及,因而说:“人家早被那边的人拉拢走啦。”他转而想到另一件事,沉吟说:“不过……”说到这里,他停住了话,只在心底想:传闻中的那一件东西,倒需要经父亲新提起来的那家伙探一探。
一时的走神很快被刘公明唤回,他因为没有听清刘公明说什么,连忙补问:“什么?!”
刘公明看着他,贸然断定:“这不太可能!”
邓艾很无奈地说:“怎么不可能?!什么事没有可能?!”
那边师爷开始唤他。他记得父亲所叮嘱的急事,不再与刘公明多说,随口说:“老师听说过博格阿巴特吗?!听说,他现在也在我们雕阴——”说到这里,是故作神秘地勾起两侧的嘴角。刘公明多了几分表情,两只眼珠睁大了几分,还在眼眶中小角度地东移西扫,几下之后,立刻收紧眼角,徐徐地说:“我听说他乃当今英雄,却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
邓艾要的就是这种震惊,笑道:“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师爷又在一旁催唤,邓艾也就在刘公明的示意中走回去。刘公明朝他们说话的方向看看,回头又朝门廊回望,里外都显得颇为安静,再不会有什么发生,觉得时日宽裕,不妨去见见那位流犯,一是会会,二是解答心中疑问,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投靠王将军,因为他要是投靠了王将军,那天那般情景,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想了这些,转过身,大步朝外走了去,来到杨家铁铺,杨家铁铺正热闹。
城里城外都不远,狄阿鸟家再不济也有十几套马车。
他家里的孩子多,眼看着挨城搭帐,都想进城去玩。几个大人回去说了地方,要往杨小玲家送两只羊,孩子们无不愿意代劳,都说“找阿狗玩”,“看阿狗”,是套两辆马车,拉了两车的小孩。
这时候,他们还没走,院里院外乱跑。刘公明来到,第一眼就傻了,孩子们虽穿着离开武县时动员妇女赶办的一批小袄,但还是让人感到不堪入目。
当初赶做棉袄,只能按批,而一旦按批,就要有个标准。负责人考虑到了孩子大大小小,高高低低,胖胖瘦瘦,也不过分出两种,一种大号,一种小号,穿在一个、一个孩子身上,那是千奇百怪,提溜达挂。
几个大不大,小不小的孩子只能领大号,几个小得刚会走的领了小号。
会过日子的妇女们提前觉得孩子们的以上能穿好几年,加了尺码,现在往他们身上那么一套,只见两扇袄面不见腿,雪地上一站,就像是裹了两只大会翅膀,看不到腿的鹌鹑。
这群孩子?!
要说是专门乞讨的小乞丐团伙,衣裳没有那么破烂,孩子的面相也不显可怜、猥琐,尤其是几个眼看着要长成的少年,他们虽然因为自己是流犯的家属,不能裹带兵刃,却把自己袖子上的棉袄扎起来,包上护腕模样的皮革,有两个还裹着单件的护具,而这些特殊的散件护具,营中士兵都不可能配发;要说他们是哪个武师带出来的一班弟子,大概没哪一个武师肯教那些看起来像是刚会走路的,教那些个女孩子;要说什么剧团,大概也没有哪个走村过乡的戏班子能养得起这么多孩子,而戏班子里的女孩们将来登台唱旦,唱青衣,要的就是那身妩媚劲儿,肯定不能和男孩子穿一个模样。
他分不出他们这一团是些什么人,疑惑地站了片刻,还是上前询问:“狄飞鸟是不是住这里?!”
门口的孩子都是知道的,纷纷告诉他:“他不在家。”
他正要转身离开,里面出入的大人看到了,以为是买兵器的,连忙过来招呼,问了才知道不是,他们记得狄阿鸟一早出门,倒不知道去了哪,把客人带进屋,对“狄阿鸟去哪儿了”是你问我,我问你。
狄阿鸟去时随口跟杨小玲说过去哪。
杨小玲见人走一天,到现在还没回来,还来了位客人,看模样像是贵客,连忙让许小虎去客栈找。许小虎也没敢慢,匆匆跑去李思广住下的客栈,到了一问,才知道干爹早走了。
李思广在里头睡觉,手下人给许小虎说这说那的,他们不免对自己家姑爷添个心劲,没担心也露担心地说:“这会去哪呢?!不会遇到什么事了吧?!”许小虎还是个孩子,一听他们的口气,半点也不敢耽搁,连忙跑回家,一进院,就释放了自己绷着的那口气儿,焦急地大喊:“娘。娘。他们说我干爹和赵叔叔一起走的,早走了,是不是遇到了啥事?!”
别的人还不觉得什么,杨小玲却“咯噔”一下。
狄阿鸟才来几天,对周围并不熟,平日也不出门,能去哪?他去找李多财吧,不和李多财说好,不好出入军营,而李多财夫妻是自打午饭过后,就来这儿了,来了,还说不想在营里干了,这肯定不该是找李多财,和他们走岔;去找王统领、陈绍武?!也不会,他一直都没去找过,今天怎么突然就去了呢?!要是没去找李多财,没去找王统领他们,这大冷天,两人没个去处,在外头一走就半天,找冻么?!
她出于女人的直觉,觉得不太对劲儿,把李多财叫了出来,问:“人家客人还等着呢,你说他能去哪?!”
李多财也上了心,反问:“他该不是去咱自家的营地了?!”
杨小玲摇一摇头,说:“这帮孩子午后才来的。”想想,又说:“你饭做得好,替我做着,我看看去。”
李多财凭空觉得不会出什么事儿,问:“那你没个去处,知道去哪找他?!”杨小玲一停,说:“我到范先生家看一看,他说不定是跟自家兄弟走走,一走,走到范先生家那儿了。”李多财想说自家少爷要是在范先生家,那也不会出事,更不该因为来个都不认得的客人就大老远跑回来,却没说出口。
杨小玲回到一窝女人堆了,找了条围巾,扎上裹裹匆匆出来,喊了许小虎一声,让他跟自己一起去。
周馨荷和李思晴都在柴房里呆着,一边忙,一边和大小杨氏说话,见杨小玲露个头,说一声要走,回头问李多财。
李多财说:“她见少爷还没回来,不放心,这边儿不也来了客?!”
老杨家的人都有点不自在。周馨荷扑捉到几分尴尬,连忙笑笑,说:“他又不是个孩子,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大冷的天,没事儿他也不会出去,还不是忙着张罗住的地方,少在咱家打搅?!杨家妹子能去哪找呀……”
李思晴是因为段含章在“坐月子”,呆一个屋子里心里别扭,才跟周馨荷一起来柴房的。她没多想,只觉得自己来了一天,狄阿鸟没和自己单独说过话,连面都见不着,就让自己呆在人家家里,又陌生又别扭,带着情绪嘀咕:“找他干什么?他还不是心里有鬼?!”
她是说狄阿鸟一时应付不了两房媳妇,害怕在人家家闹出笑话,躲出去不敢回来。杨家婆媳心里是真有鬼,此时更觉得她话中有话,是什么都知道,敲山震虎来着,尤知道人家的哥哥带兵送到家眷,馈物甚多,背景非同小可,都是又尴尬又害怕。
过了好半天,老杨氏才咳嗽一声,套个近乎:“李家小姐呀,你觉得?!我们玲对你好不?!”
周馨荷连忙更正:“叫她哪门子小姐,人家都说嫁鸡随鸡,老夫人比着阿鸟,叫她声丫头就行了。”
李思晴年龄不大,也知道自己对人情世故很糊涂,更知道周馨荷和自己都出自陇上,不会害自己,连忙假装懂事:“是呀。是呀。婶婶叫我晴儿的好。”
杨小玲对李思晴是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