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晴年龄不大,也知道自己对人情世故很糊涂,更知道周馨荷和自己都出自陇上,不会害自己,连忙假装懂事:“是呀。是呀。婶婶叫我晴儿的好。”
杨小玲对李思晴是很好,对哪个人都很好,这一天是忙上忙下,没一刻停歇。
李思晴当然得承认,接着说:“玲儿姐对人好,比我亲姐姐还好。”老杨氏也不想让女儿在娘家呆一辈子,试探说:“那以后让玲儿去你家,侍奉你,你看好不好?!”
周馨荷屏息凝视,回过头朝李思晴看去。
李思晴没听清,周馨荷也当自己没听见,以为能含糊过去,老杨氏却又说:“你觉得好不好?!”
李多财当老杨氏说话含糊,两人没听懂,重复了一遍。
李思晴不知道如何应付,尤其对“侍奉”一话,慌忙说:“看婶婶说的,怎能让玲儿姐姐去侍奉我呢?!”
周馨荷连忙咳嗽,抢了话却也没什么高明的手段,只是把意思说透:“是呀,这哪儿使得?!他叔现在这样,不成……”她实在说不下去,却又怕李思晴愿意,说:“玲儿还年轻,别把自己耽误了,他叔那而有不少没娶亲的朋友,现在都比他叔情况好,不如我张张这嘴……”
李多财只道她不清楚,瞎参合,听着外面赶人回城外营地,让勺给自己媳妇。他站到周馨荷身边,一弯腰,趁势打岔:“要是范先生家也没有的话,他能去哪呢?!我越想越觉得不对,是不是跟回去的人说一声,真是少爷在城外,让他快点儿回来?!嫂夫人,你快,快去,跟他们说一声,别让他们走了。”
周馨荷说句“回来再说”,站起了身。
李多财随着走到外面,一脱离众人的范围,就说:“嫂夫人,那个事儿,你还是问问少爷再说。”
周馨荷扭头打量他两眼,醒悟人家是支开自己,慢有斯文地说:“你什么人,有你说话的份么?!”
李多财有一种受轻看的感觉,却好言说:“她的事儿,嫂夫人还是少管一些为好?!”
周馨荷漫笑一二,问:“你这家奴,看上人家了?!要不,我去帮你说说?!”
李多财无奈,说:“我以为嫂夫人是个明事理的人,才支您出来。”
周馨荷颜色一厉,猛一伸指头,指住李多财的鼻子:“我是不明白事理,那又怎么啦?!要你一个家奴来数叨我?!”
李多财这才发觉这娘们才是最难伺候的一个,想跟她嚷嚷,觉得不好,只好委曲求全:“嫂夫人这是干啥?!”他小心翼翼地问:“嫂夫人没看出点什么?!小虎是少爷的干儿子,喊人家都喊什么?!”周馨荷冷哼一声,快步往要走的人跟前去,高声说:“见着阿鸟,让他赶快回来。”
说完一回头,理也不理李多财,往柴房走。
李多财闹不明白怎么了,回头时刘公明看天色不早,告辞要走,杨二送他到门口。李多财听他说改天再来,也连忙凑过去,道歉说:“亏您老苦等,少爷不在,您还是留下地址,改日让我们家少爷登门拜访。”
刘公明觉得自己那儿不方便,说:“哪里敢当,还是我明日再来的好。”
他看一看眼前说走就走,接二连三爬马车的孩子,忍不住问:“这些孩子……”
李多财早已知晓,连忙说:“都是些收养的孤儿,没有一点儿规矩,嘈嘈嚷嚷,扰叨了您老的耳朵。”
刘公明大吃一惊,说:“谁收养的?!”
杨二叹气说:“还不是他家少爷,人都到这份上了,还裹了一大帮孩子,日后真不知该如何养活?!”
刘公明肃然起敬,抱拳说:“世上贤士虽众,却不曾听闻一二,贵公子是真义士也。”
李多财胡诌说:“也就是以前家大业大,不显拖累,现在境况不比了从前,少爷他,不愿抛下不管。”
刘公明脱口道:“好一个不忍抛弃。”
车上的人被提了歌头,唱着走了,剩下的孩子一个一个挥手。
刘公明头皮有点发麻,叹上口气,担心地说:“这些孩子,管教不说,该怎么养活?!”李多财送走他们,看看天色,站在外面寻思:“怎么还不回来?!难道真出了什么事儿?!”他叹口气,回来进到柴房,把饭做好,屋里的人也都在问:“那范先生住多远?!”
正说着,杨小玲回来了,告诉大伙说:“他们确实去了老范家,说一起去城外的岗上看星星,你看他,就跟孩子似的,都多大了,说去看星星,就把媳妇扔家里,自己去看星星,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来?!”
第一卷 雪满刀弓 十八节
西门外有一片山,势起落不定,山却高不过百余仞,上头也不见多少植被,大部分都是光秃秃的。对雕阴本身而言,它并不能居高临下,只是坐落于连接下郡的要道之上,也成了兵家争地之一。城西草料场就设在这一片山区之中。
出了城西门,走完干道,再沿着一条谷道往里半里,就可直抵草料场。草料场是在一所深谷,而居住的军舍十余却都在山上,可俯瞰草料场。那上边一所荒废的望所,正是老范的“观星楼”。
老范经常往这儿来,几个老军早已认识。
他们只是见赵过和狄阿鸟一道来,问了几句就不再管,放几人上山。
几人上了这名为山,实为丘的高地,爬上那观星楼,天还没黑,群山大地被夕阳一披,那些没被雪覆盖的地方全成了黑色,从这个有利地势往下望去,黑黑白白,纵横交错,恍然让人回到高显,往南面草料场俯瞰,里面散落着方方块块,人影缩如矮狗,往北面正对着的半山腰上投目,是一片被榆树松林遮掩的灰褐色屋顶,几片迎风招展的旗帜从中伸出,大概就是越过那些旗帜,有一个校场,里面正在操练,震天的呐喊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响起,自空谷中折射而来。
狄阿鸟问出陈绍武的卫所,想到陈绍武找到了感觉,日夜练兵,不禁哑然失笑。
赵过一来到就抬了千里镜,四处张望,此刻却突然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转过头,告诉说:“阿鸟,那个跟踪我们的人还跟着,现在在那边儿转悠……你看,鬼祟得很。”
狄阿鸟出客栈时就发觉了。
他没有被流放的经历,只以为自己特殊,被跟踪理所当然,一路上都没让赵过理会,这下接了千里镜一看,只见跟踪自己的那人不停地用障碍遮掩,左一停右一避,沿着难走的脊壁攀爬,不时摸着脚在雪地里扎,而到了好走的地方,就会走快几步,突然闪几下儿,找个树杆,盘在上头绕几圈一样四处伸头,是怎么看怎么滑稽,指了哈哈大笑。
老范则万分奇怪,犯疑地问:“这人干什么的?跟着我们来这儿的?!”
狄阿鸟笑道:“管他呢?!还不是怕我们跑了?!我们忙我们的。”
说完从背上卸下一只镜面炒锅,又在赵过身上一拉,拉出一堆瓶瓶罐罐,当即往地下一放,是叮叮哐哐直响。
这倒不是他的主意。
老范也是明算通理之辈,自打见了千里镜,忍不住终日琢磨,期待仿制一筒倍数更远的天象千里镜,一来二去,是渐渐领悟其中道理,却遇到一个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是透镜的制作。这筒千里镜中所用的是两片无杂的水晶片,透光一致,也不知谢道临在哪儿找来的,又用何等手法煅个里外表面光滑,堪称稀世之物,老范如何找得来,苦于无计,灵机一动,想到了冰。今天下午,他跟狄阿鸟提到,狄阿鸟更是迫不及待,,说干就干,提锅挂碗,怂恿他来城郊打透镜。
这些锅锅盆盆一放,几人取雪煮水,放到规整的容器中,放平稳,就像是摆了一堆家什,忙着摊出大小煎饼。
这座望哨最上一层是露天的,刚上来时,人吃饱喝足,走了那么远的路,也不觉得冷,忙就到了天黑,只听得风呜呜过耳,刺骨锥髓,几乎把人冻僵。而那冰,却还没有冻结实。
望哨虽然偏废,但随着战事发展和官府垦戍养马的大计划,草料场囤积的草料、木柴、杂粮饲料是越来越多。
为了更好地防火防盗,草料场的良长让人在哨房掏洞,驻人望风。
那哨房也住了三个人,有个梯子上下楼,狄阿鸟三个受冷往里头跑,他们三个想知道上面仨人干什么,反了过来,往上头跑,双方爬进爬出,直到夜深才罢休。
老范自然会挑日子,上空早已是漫天星斗。
三个人把能围的衣物都围上,在一个见了风就不出多少热气的铜炉旁坐定,搂衣举头,大谈天象。
老范是见了星相就忘情,而狄阿鸟和赵过又都被一种狂热取代。
他们的身体也渐渐失去知觉,也不再觉得有多冷,多难受。
大约到了夜半十分,西来两道大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东掠,狄阿鸟大吃一惊,连声叫道:“灾星?!”
老范并没有说话,只是怀着复杂的心情,注视这拖着长尾巴的古怪天体。
赵过在两人身上看到什么,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好久,才诘问狄阿鸟:“你不是说天下已经太平了吗?!”
老范热泪盈眶,喃喃地说:“多事之秋,若再遇天灾,国力何时才能够恢复?!”
天象的缥缈,使他不能下真正的结论,事实上,很多天象官员,就是结论草率而获罪。
狄阿鸟更是难以相象。现在的帝国,个中矛盾错综复杂,府库空虚,往往拆东墙补西墙,勉强维持已很是了不起,恢复国力,谈何容易。
三个人不胜嗟叹,话题渐渐扯远。
突然,一阵奇怪的声响引起狄阿鸟和赵过的警觉,他俩不约而同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老范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呆了片刻,什么也没有听到,只好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狄阿鸟没顾得回答,碰一碰赵过,往下示意。赵过立刻往梯口接近。
下头仨人怕冷,给他们说了一声,将天洞掩了,赵过趴了过去,拔出缝隙,倾听片刻,回头给接近过来狄阿鸟,小声说:“他们把下面的人杀了!是找你的,用火把一照,说没有博格阿巴特。”
狄阿鸟大吃一惊,却又怕惊到老范这样的文人,发出什么意外响动,引起下头人注意,一按赵过的嘴,回头看了一眼,不容置疑地叮嘱老范:“不要动。”接着俯身下去,看到一个举着火把的兵士,却只能看到背。
他耳中一阵寂静,只道再听也没什么结果,正要抬头,一个冰冷刺耳的声音响起:“消息不准,下去,在周围抓一个舌头问问。”这时,又响起一个声音:“这有一个梯子。”狄阿鸟看到一个人头在眼底晃了一晃,感到火光突然明亮,觉得他们是要上来看,连忙给赵过指一指铸冰的瓶瓶罐罐。
赵过悄无声息上前几步,掇了狄阿鸟背来的那一口锅,盖在木板上。
狄阿鸟又连忙在周围拢了一大堆雪。上来察看的那人很快到了天洞的下面,感到头上沉重,用手一拔,缝隙中扑簌漏雪,心里先是怠慢了,正上不上,下不下,他的同伴不耐烦地说:“天这么冷,谁半夜趴在上面?!摸一个舌头,问清楚。”
上来的脚步在木梯上“咚咚”直响,压迫得人心跳急抽,脚步又“咚咚”而下,让人如负重释,
狄阿鸟凑在冰上细听片刻,回头朝老范看去,见他还很镇定,给赵过挪动下巴,让赵过去拉他起来。
老范倒不是镇定,而是刚刚从天象中回过神,猛然受惊,浑身既感到冻僵,又感到发麻发软,动弹不了,他好不容易才清透自己的嗓子,疑虑的目光在狄阿鸟和赵过脸上左右移动,着急地问:“怎么了,怎么回事?!”
狄阿鸟轻描淡写地说:“大概是官兵内讧吧?!我们赶快走,免得被殃及。”
赵过把他拔起来,见狄阿鸟已经在拔天洞,也连忙帮忙。
三人来到哨房,黑暗中,也不见里头怎么乱,一时并没有碍手碍脚之物,借着上面下来的微弱光线,隐约可以看到铺上横了两个交叉的尸体。赵过走到跟前,回头确定:“两个。”他们要找第三个人。老范翻了一跟头,摸摸,第三个躺在房子的中央。狄阿鸟隐约记得火盆和火盆边的灯火,点起来豆大的灯火,举了灯,到地板上检查脚印,很快判断出人数,不由深深吸气一口。
赵过扶到躺在地中央的死者,得出结论:“脖子被扭断了。”
狄阿鸟再往铺上比划,赵过抢到前头,提起一个,惊呼:“天灵盖被打烂。”
上头并没听到太多的响动,死者身上也没有多余的伤痕,可以推测得到,他们不只是对人体相当熟悉,而且预先作过一定的战术部署,从脚印上可以粗略判断,先后进屋子有六个人,最先闯入的一人掩护,三人动手,最后进来的两个是一正一从,再探远一点,外面还有一双脚印,印在一侧,应该是在外警戒的,因为两脚一深一浅,角度外翻,应该持了重弓,
他们精通杀人,借官兵衣裳混入,现在就见到七个,再往后肯定还有后援,是既有可怕的战斗力,还显露出森然的组织,并非民间侠士所为。
狄阿鸟此刻也不由后怕,后背全是冷汗,刹那间,醒悟到自己竟然傻到点亮灯火,想扑灭油灯已来不及,不由变色:“不好。”说完,他猛一挥手,将油灯砸在一旁的脏毯上,“轰”地腾起一团火。
老范大吃一惊,急忙扑去一旁踩踏,正要惊呼,被狄阿鸟捂了嘴。
他两眼瞪大,口中呜呜乱鸣。
狄阿鸟顾不得多说,揽过他往木梯上猛推,命令说:“赶快上去。”紧接着,他朝赵过看去,不容置疑地说:“阿过,你也上去。”说完,他一回身,来到铜灯瓶旁,赶上一脚,踢出一道火线,而自己脚上也着了,赵过从梯子上回头,担心地说:“阿鸟,你的脚。”狄阿鸟不忙灭火,将泥龛旁的备用灯油抓到怀中,赶到楼梯边,在根部倾倒少许,引火一点,楼梯登时燃着半边。
他“腾腾”上梯,拔住天洞上沿,用力抽出身体,是一边按人趴下,一边说:“大意了。大意了,我们刚才点了灯,洞口透光,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老范至今也不明白敌人为什么还会回来,到底是来杀谁的,倒也忘了问,只一味赞同:“是呀,夜里灯光外泻,他们一回头就能看到。不过,谁不怕死?!现在,他们就是派几个人上来看看,也不会呆到自己困到火里,肯定是看一眼,立刻就下去,我们正好可以赶这个时间差?!”
他边说边往里爬,爬到天洞一伸头,就是一阵烟,又跟狄阿鸟急:“你怎么连梯子都烧?!”
赵过微微点头,却说:“阿鸟,我一直很佩服你,却都不知道佩服什么,今天知道了,你真是高呀,让门口烧起来,让榻烧起来,让梯子也烧起来,他们上来看一眼,哎呀,都是火,肯定就下去了。”
老范身子一硬,回神说:“是呀。不过我们也可以先跑到楼下,藏起来,这个差就不用爬在上头犯险。”
赵过笑道:“你当时怎么不说,都吓傻了。”
老范也有自恃,扭脸“哼”一声,却又忍不住,问狄阿鸟:“部队哗变吧?!按说他们是该急着进城才对,要不回来,我们怎么办?!”
狄阿鸟没吭声,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这楼是泥和砖搭的,只有上头才是木,还都裹了厚雪。你说里面既不怎么通风,一时半会儿也不容易烧透,会烧死我们吗?!我们干脆躺在上面,看看星星。”
赵过说:“烧上来也没事,大不了跳楼,他一比划,说:“楼不就二三十尺么?顶多断条腿。”
老范连忙看自己的腿,狄阿鸟只好推赵过一把,带这嘲笑地说:“好了,你别吓人家了。”
几个人于是翻身回来看天,只见那天空银灰漫撒,仍然是那么静谧诱人。
这种静谧还是被打破了,也就是下头闯进来刺客察看的时候,对面山腰有人括嘴大喊:“哎!你们那边是怎么回事?!”
最先发现此楼着火的,竟然不是草料场的人,绕过中间隔开的深谷。
他们要走几里远,而下头,就是刺客,只能用这么一句话概括:远水解不了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