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布闭目怀念,淡淡地说:“我无疑受到了诱惑,当时几战,周遭已是血流成河,如果还要再打下去,又不知多少人抛肢断头,就算赢了,朝廷也要花费数年时间,不尽金银,清剿内外,怕更是一蹶不振,若得敌首安天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我嘴里不说,心里却接受了,于是他撞刃而亡,而我取其首级,招降乃部。招降了乃部,我却在想,大势所趋,其不作隅顽,为保部众儿郎,果敢就死,实响当当一条好汉也,如果取其骸骨受赏,无疑居为己功,何况抛弃家国而言,我们都是同一种人,故而怜之,暗中收了他的骸骨,与你父亲安葬在一起,也算相守了战场的一诺:得其首安天下,葬之以还情。”
狄阿鸟厉声追问:“你隐匿敌首,就不怕朝廷治罪吗?!”
健布叹道:“此为君臣默契。无论何人献上其首级,朝廷皆倾内帑而不足以赏,不是什么好事儿。如果大功而不赏,怎么让那些有功的将士再相信朝廷的赏军。怕陛下一清二楚,只是默默容忍,不肯道破而已。”
狄阿鸟这才接受了。
本来就是嘛。
你知道大功无以赏的道理,这才隐匿尸首,埋于花阴,是知进退,而不是假好心,那我也不必欠你什么,是不是?!
狄阿鸟干脆晾下他,大摇大摆地祭拜一番,直到身后多了一位瘸腿的老人。
那老人来了便说:“实在想不到故人之子已年方弱冠,继承乃父之志了。”
狄阿鸟起身看了看他,冷静许多,但还是不大恭敬地问:“这位先生,不知与家父是知交,与家叔是知交?!”
老人丝毫不见气恼,淡淡地说:“我与你父亲是同僚,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狄阿鸟故作惊讶地“噢”了一声。
老人斜觑他一眼,又平视前方,说:“狄公陨落,乃命运不济,世侄却不该怪罪于功侯,这个世上最希望你父亲不至于落此下场者,也就是他了。”他喃喃地说:“有些事,你不能看表象,不能看表象,功侯诈降你父亲,将他与一大批的有功之臣押送京城,你以为他想自毁长城么?!你还只是个孩子,你明白这么做,是在干什么么?!”
狄阿鸟头脑轰隆一声,暗道:“是呀。当时那个局面,为了稳定形势,不该这么做呀。”
老人说:“功侯这么做,看似心狠手辣,打压到底,其实,他是为了让京城方面赦免这么一大批人,但凡位在枢要的大臣,都知道这种默契,臣下交恶,君王栽恩……如此而已。可惜的是,台亲王终究不知功侯苦心,行至州城,便已经下了毒手。”
他叹息一声,说:“事过境迁,许多人都已经开始忘了,等你功成名就的一天,就会有很多人拿这个事情冲功侯下手了。他常年领兵,得罪了多少人?!到时,就是功侯自己也说不明白,肯定栽到这上头。这就是朝廷,进去就是泥沼,浪打浪,浪推浪,到头清醒着的,没有几个,我以为我已经看清楚了,可是无力傲视,陛下一抬举,又不得不位就枢要,真不知道这把骨头会埋葬于何处,会不会还不如你父亲。”
狄阿鸟一阵颓然,而老人则潸然泪下。
第二卷 大漠孤烟 五十六节
狄阿鸟萎靡不振地回了家。如果那番话让健布一个人说,他带着戒心,肯定不会相信,但是健布没说。
健布只提到自己的叔父,却全然不提自己的父亲,无疑没有拿挟恩的姿态,甚至没有多作解释。
可是换作另外一人做一番诠解,却增加了事情的真实性。
当时仓州那个局面,几方势力纵横交错,健布却要押解一大批同党进京,不是什么正常反应,反倒会让形势更乱,到后来,张更尧若不是迫于外敌压力,几乎可以成为仓州王,不就是这个缘故造就的?!
作为健布,他即便没什么本事,可是凭寄显赫的一生,也应该为了稳定形势,而少牵连,可是意外的是,他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这是要干什么?!这是做给秦台看的,给秦台施加影响,换作另外一种可能,到了州城,秦台就可以下令,余者不过问,那么,这些不被过问的军官肯定会感恩戴德,仓州自然会迅速稳定,而父亲押进京,秦林大势已去,而秦台也可以亲缚于司马门下,说一声:“公辅受累了。”那么此时再交付父亲重任,恐怕父亲也不好因为秦林起兵的。
可以说,健布确实有救自己父亲的想法。而且,他肯定还有一个更不可说的想法,他想把秦台推向宝座,所以自甘站在阴暗的一面儿,可问题是,他看错了秦台,秦台可说是古来今往的第一人,反应不自信,又千奇百怪,表面宽大豁达,内心狭窄,与当今皇帝比较,恰好与当今皇帝相反。
就是这个秦台,他致始至终都没敢向王权一迈,逾越那一小步,使得国王在野,为人胁迫,而自己名不正言顺。
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处处不顺。
不顺之后,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自信,更是一点、一点地外流。
这么一个人,谁上台,手里都能拿到权,无疑不是一个蠢人,但他的表现也确实只能用奇怪来形容,似乎,他一边畏惧正统,一边蔑视正统,一边却又根本就不明白正统是怎么回事儿。
当时,手握重兵的健布是支持他的。
他本人掌宗室,另外握着禁卫军,什么事儿不能干?!就像某个朝代,一姓司马的皇族,不惜大战抢权,却都不大敢去握。
这个人已经被当今皇帝给赐死了,据说临死以前,还要说个秘密,可惜的是,当今皇帝本来要将他斟杀,听完之后,改赐自尽,倒也不知是什么秘密,自己还当一回事儿,说完了,却照死不误。
人已经死了。
仇恨呢?!自己的仇恨呢?!忽然之间,就没了,自己自认为是仇人的人,需要靠宽宏大量来抛释恩怨,大度一回的人,与家族恩怨纠扯不清,站在某种角度,不计各为其主,竟然对己家有恩。
恩怨没了,没了,让人觉得少点什么,举轻若重。
家里一切如常,该吵嚷的,还在为是不是吃寒食冲自己吵嚷,该微笑的,依然一心到自己跟前服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狄阿鸟都忍不住在心底问:“你们竟不知道我们家的仇人一下变没了么?!”
你们知道仇恨曾经让我深夜难眠,两眼冒光,啃噬自己的胳膊,发誓要变得强大,终有一天去报仇么?!
没错,我是想放弃仇恨,可主动在我。一切都没有了,只剩下妻儿在身边括噪,自己还需要干什么?!自己被封了侯,自己的阿弟年级轻轻,成了高奴王,自己的阿妹,还是鼻涕虫,就已经手握巨万,自己还需要什么?!妻妾,美的丑的,都够自己应付了,儿子有了,女儿有了,抑或说,自己还想得到什么?!
当这种变迁接二连三到来的时候,自己还有目标没有?!那它在哪儿?!是不是该万念俱灰,了然无欲,一心修道了?!
不过在做这件事情之前,还需要惩罚阿田。
自己应该让她知道,自己错了,一直娇惯她,宠着她,错了,自己其实对她的期望并不高,不希望她挣个金银成堆,也不希望她靠着玩弄阴谋,巧妙地让仇人脑袋搬家,自己希望她成为一个堂堂正正,正义在心,胸襟宽广,身上具备种种美德的阿妹,即便她丑点,胖点,蠢笨点,都无所谓。
他下定决心了,眼前景象晃动,瓷器都在手里捏裂了。
手书经过阿过带了出去。
当天夜里,他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阿田面前。狄阿田刚刚大发一阵脾气,没想到阿哥突然阿热闹鬼魅般站到了自己跟前,立刻一揉眼,眼睛红了,轻轻一敲鼻子,鼻子流了鼻涕,她哽咽说:“阿哥。我为我父亲报仇,有错么?!哪里错了?!放弃,放弃,难道有仇必报的誓言也不必践行了么?!”
她又大闹说:“你凭什么呀?!你凭什么呀?!”
狄阿鸟坐在黑夜里,真说不出是为什么,过了半晌,这才说:“有仇必报,对于一般的百姓而言,也许是对的,可是对我们兄妹而言,却不行,我想问问你,如果,我们一家没有抛释恩怨的度量,那些抛弃过我们的部众,一旦归来,就不怕我们报复他们,虐待他们么?!你是我的阿妹,我多么希望你和我一个想法,做我的臂膀和手脚?!我想三叔还在,他选择报仇的方式,不会是挑拨李氏家族,或者收买杀手去行刺。
“报仇与战争不一样,与两家人的利益之争不一样,你用尽手段,使得仇人不知死在谁手,有什么意思?!报仇是光明正大地摧残敌人的意志和灵魂,不是让他们悄无声息地灭亡,而是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都逃脱不掉,走到天涯海角,深夜之中都会突然被噩梦惊醒,就是在他眼睁睁看着的时候,把他和他的一切毁灭在跟前,这才是一个英雄所为,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看到狄阿田小声嘟嘟,宣布说:“你有两种选择,第一种,立刻收拾行装,连夜回我母亲身边;另一种,继续呆在京城,却接受考验。”
狄阿田大声反对说:“我突然失踪,三分堂怎么办?三分堂就完了。”狄阿鸟冷笑说:“完了就完了,相比一点钱财,我阿妹重要多了。我都要放下一切,去山中读书,更不要说你。你要不愿意走,给我接受考验。”
当晚,他在一片黑暗之中,半个飞檐走壁,消失了。第二天,三分堂的各大素封要人开会了,红着眼睛,不停抽抽的狄阿田带着面纱,出现在众人面前,片刻之后,她背上一个小包,穿上一双布鞋,低着头往外走去,走到大街上,端起两只小拳头,开始跑圈。两天后,三分半堂聘请了赵过做先生。
狄阿田觉得自己简直是倒霉透顶,钱财大权,关键命脉,都被卡死了,逼不得已,自己这个世上最具头脑的小富婆却要接受一个笨人愚蠢的安排,尤其让人不出气的是,这个人刚刚出卖过自己。
可惜的是,她最弱的一项就是拳脚,无论她怎么反抗,在武力上都绝对趋于下风。
跑圈减肥是轻的了,徒步行走,步入农田更是轻的。
每天早上,她都要起床背三字经,背四书五经,提升道德;太阳一升起来,要女扮男装,带着另一个监工,那个罗丫去不同店铺站柜台,增加勤劳;时不时不顾淑女形象,站到大街上,与上到卖首饰的,下到卖麦子的各种人讨价还价,锻炼脸皮;甚至每过几天,去野外的农田一次,一手拿着韭菜,一手拿着麦苗,反复比较,增长智慧;接受一个嘴笨的人在自己耳边不停地说嚷,也不生气,强颜欢笑,锻炼城府;学习一门叫什么“几何”的学问,不停练习画圈,画砖头,加角,减角,算线长。
也不知道这个笨蛋怎么想出来的,“锄禾日当午”这样的诗重新背一遍,加分,有人饿死了,有人自卖了,都要站跟前看一番,回过头,痛心地写文一篇,加分,大街上有人问路,故意指错,减分,吃饭挑剔,减分,认识豆瓣大的小西瓜叶,加分,走路避臭水沟,捏了鼻子,减分,她快疯了,而且已经疯了。
不过疯了之后,还是要冷静下来的。
她觉得自己大了,不能再受束缚,不能毫无地位而言地忍辱负重,不过为了重掌大权,抓住白花花的银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还是不会轻言放弃,何况这些事情,其实并不难,只当到处去玩,做一做表面文章。
关键是这个道德,道德?!
狄阿田确定道德是她最不需要这东西,没错,人人都知道,女子无才就是德,女子有了才,德自然就没了呀。
看看阿哥,变成今天这个样子,还一心为难自己,因为什么,就是因为?!因为去提升什么道德。
提升道德有好处么?!没有。没有好处的事儿,小姐我会干么?!想到这里,她站到了一个卖樱桃的老农面前,瞅瞅,确定甩掉那家伙了,自己身边只有罗丫,立刻开口说:“嗳,樱桃怎么卖?!三币一斤,不好,不好,一币十颗行吗?!什么,我吃亏?!我吃什么亏?!要是按颗卖就好了,我在乎钱么?!不在乎,就是怕麻烦,你拨枝子下来,我不用拨了。拨,拨吧。”
过了一会儿,一大篮樱桃全拨成了豆豆,重量大减。
老农也劳累了半天了,想着生意成交,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时,狄阿田说:“那你给我称一下吧,不称,那我走了。”
老农傻眼了,大声说:“你咋能这样呢?!”
狄阿田说:“嗯?!这样吧,我全买了,加两个币,篮子也给我,行吧。”
老农看看,一时没有买主,一咬牙,说了句:“你拿去。”
片刻之后,罗丫就把篮子挂胸前了,面前多了一个小凳,小凳上放一个瓶子,狄阿田自一旁吆喝:“卖樱桃了,一颗一个币,十步外砸进瓶子,奖大币一个,连中三元,奖银币一枚,连中六元,面前挂篮丫头领走。”
樱桃投小瓶,十投九不中。
一上午下来,罗丫提着整整小半篮的小币,羡慕地看像狄阿田,恐怕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很多人都知道不容易投中,只是冲着这么漂亮的一个挂篮丫环才忍不住试一试手的。她们步调一致地走着,狄阿田却还有一包樱桃捏在手,一边走一边啜樱桃,还一边说:“好酸呀,真后悔去买。”
第二卷 大漠孤烟 五十七节
与狄阿田的得过且过,应付终日不同,狄阿鸟很效率地搬去了灞上,去山中凿室,谢客闭门,整日造车了。
朱汶汶老是去看她表妹,董云儿也常去,最要紧的是秦禾,她既是朱汶汶的干妹妹,又算是董云儿的外甥女。
两边她都认识,去看任何一个人,她母亲也都肯,也就时不时地出现在狄阿鸟家,狄阿鸟一开始只装作认不出来,自家吃饭,给她舀半碗饭,自家喝汤,也给她添半碗汤,一来二往,竟把她给喂熟了。
她觉得狄阿鸟家的任一饭菜都比她们家的好吃,到狄阿鸟家就放开肚皮,不但吃,还拿,时不时打包带回她们家。
灞上有户农家,种了几亩瓜田,家里出了事儿,不等瓜熟就要卖地,被狄阿鸟家连瓜带地买了下来,再种瓜种豆,放些牲畜,到山谷中山花烂漫处开蜂箱,不时割些蜂蜜,采集满盆的浆果。家里什么都有,秦禾就更是垂涎欲滴了。
狄阿鸟在武县洗马尿,水晾干之后,会有尿粉板结,虽然气味能熏死人,扫扫下地,却格外高产,狄阿鸟又在瓜田中研究了公花母花的区别,手工兑粉,他们家的瓜,无论甜瓜还是西瓜,都有些古怪,个儿奇大,味道极甜。
秦禾偷了回家,往她娘面前一放,一吃,比贡品还甜,皇后就郁闷了。第二次,她又带了一瓶蜂蜜,皇后知道是博格阿巴特家的,告诫说:“外头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带回来呢,即使是你,也不能坏了规矩,男女有别,以后不许再去。”她父皇经过,却用了,说:“博格阿巴特还养蜂呢?!不错,不妨让他时常孝敬一些。”虽然皇后为了皇室人员的安全,禁止女儿带回来,秦禾却有父皇做主,变本加厉,而李芷又为人随和,有一些时候,她与人粘糊上,干脆就不回去,气得她母亲直抓狂。
很快,她在狄阿鸟家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褚怡跟他哥哥、嫂嫂一起做客,正巧与她碰头。
两个人年龄最接近,相互话未多说,立刻成了一双狼狈。褚怡本不能经常来,也不会经常来,不过她认识了秦禾之后,那就大大不同了。两个人好上之后,秦禾干脆也不与董云儿、朱汶汶一起出现,反而动不动去找褚怡,找了之后,褚怡也有了去借口,有时不想去,厚脸皮的秦禾却只管督促。
于是,虚伪的褚怡一边一起开赴过去,一边还说:“不去了吧,去他们家干什么呢?!我看到他就讨厌,特别讨厌,你看他,我思晴姐害死不几天,又娶一大堆。”每当这个时候,秦禾就会说:“李芷姐姐人那么好,我们当然是去看李芷姐姐呀,好几天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