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点儿不敢相信,连忙从捧册小吏手中拿过册薄,借火翻一翻,见损失虽然无凭据,存根却与他唱的不错,于是问:“你叫什么?!”
卒头说:“我叫郁单。”
狄阿鸟被他的名字吓一跳,问:“是叫单于,还是叫于单?!匈人的后代?!”
卒头反唇相讥:“你才是匈人呢。”
狄阿鸟怏怏看一眼自己的人选,只好折中说:“好吧,你先来暂代,等你升官了,再让他来,我去睡觉去。”
长僚又代替王统领说了一番话,说这次赵良长通敌不多惩戒,若有下次,必将严惩,杀头都算轻的。狄阿鸟带着阿过找地方睡,就听到一阵欢呼。两人相视一笑,和老范钻去一起,刚把老范拱醒,外头一阵脚步,只听得外头很多人比着长僚喊:“小相公,上头说了,咱们都没事。”
他哼哼几声,躺下睡觉。
众人却容不得,“哎呀”一声:“这里哪能睡人呀,不能睡,快出来,我们跟您找两间好房。”
狄阿鸟极不想动,老范也跟着劝说:“人家的好意,咱不能不领。”
三人只好先后爬出来,任他们簇拥着走,急着换房睡觉。
刚刚找了妥当的地方,有人抓了起火惊起的鸡,煮得喷香,吵着让他们吃完。狄阿鸟听夜里打仗的动静大,等着天亮了遛战场,收罗点兵、戈、粮食,或活或死的牲口,一看天亮了,咬咬牙,不睡了。赵过也有这样的心思,跟他商量说:“冬天刚开个头,咱家没收入,要过冬,不得出去碰一碰运气么?!”
两个人这就借了两样兵器,两盘绳,一口骡子,一辆平板车,套套,赶了出去。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二十三节
大地之廓迢迢,似乎在深渊中继续下沉,天地如此之远,更使得枯黄披雪的树影,孤独地伫立,花白的田野寂寞地躺着。隐隐所听到的埙声悠长无仄,清奇得像是旷了百世。
骡车沿着田埂,缓缓轧辙,却始终在两路深深的悲凉下起伏。
刺骨的寒意混杂着残余的杀机,冷让人无所藏匿。
两人坐在骡车上,抱着袖子,暖着似乎是永远也暖不热的手指,稍一翘首,只听得源源不断的北风高一团,低一处,不徐不快地催送,像是九天神女,沉浮于瀚海,悠悠吟哦,怆然低回,最终飘在了的大地上。
夜里的战况激烈,灰色的清晨,可以见到的战场并无边界,田埂上,雪沟中,树林边,远近村落,余烟缭绕,走出三、四里,已能见到一具、两具的尸骨,而那些受了伤的、没死透的,同伴不知道,只能顿踣中冻死,下去翻一翻,都是浑身冰霜,身无长物。战前城里作了防备,双方未分出胜负,还要相互提防,天明一息鼓,军士、百姓尚不敢打扫战场,两人还是捡不少便宜。
两个进村抢掠的胡虏出村时和官兵相遇,误入池塘被射死,一人的马可能跑了,也可能被官兵俘获,带走,另一人却留下一匹死马、一匹备用马。两人碰到时,那匹备用马已经拖着几个大包,挣出池塘头,因为缰绳拴在死马身上,那马只能在池塘头哀鸣。两人暂且不管死马往主战场去,到了,附近的百姓们也已经结队出来,到战场上刨食,但他们还是慢了两人一步。
两匹还能走的伤马自然跑不掉,赵过逆风一走,又套回一匹空鞍的战马。两人大为满意,觉得捡再多带不走也不行,就胡乱一收罗,往平板车上拽死马。两人用绳子缆过马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拖到车上,刚刚喘口气,忽然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挣扎两下,坐了起来,不由停下手里的活,怔怔看去。
那人几次尝试,才抓住一只牛叉,拄着站住脚。他从血光和眩晕中回神,看到眼前站着两人,猛然间警觉,歪歪举起钢叉。战场上伤者不比死者少,战胜方经过及时救治,足可以挽回八分之一的人员伤亡,但现在已是滴水成冰,重伤者体温下降快,不出半时辰就足以冻僵,两人这一路,碰到一个、两个有余气的,也是进气多,出气少,适逢这样一个爬起来的,还全是敌意,都有点儿无处下手。
赵过顺手操了一把单刀,喝道:“咦,他还来找死。”
那人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向前一个趔趄,头重脚轻地刺去。赵过胸前挽刀一格,侧身放他刺空,上前一个箭步,卡住他的喉咙,把他摁倒,单膝抵结实他的身躯,让他不能挣扎。那人也已经放弃挣扎,躺在那里,不断地喘气。
赵过慢慢举起刀,正要一刀下去,结果他的性命,狄阿鸟开了口:“阿过。好歹也是个人,不要弄死,回头交给官府算了。”
赵过还是把刀刺了下去,不是刺人,而是钉到一旁的地上。
那人眼前寒光一闪,不由闭上眼睛,惨叫一声,良久,感到脸上多了一只有力的手掌,强行把捏开自己木掉的牙关,这才知道自己还活在人世。
赵过左右拨弄两下,感到狄阿鸟到了跟前,连忙说:“这牲口的牙口不轻呀。”
狄阿鸟递一只手给他,把他拽起来,说:“我们给官府,又不是自己养。”说完,又俯身问那人:“伤哪了?!”
那人正在回神,被赵过用脚勾过脸颊的胡须,踩到厚袍的衣领上,迫得胆怯,才说了沙哑一句:“腰。”
狄阿鸟翻他一把,见浓血已让伤口袍子粘到一起,无需处理,就把剥来的衣物填到死马腹部,让他坐到上头,前后再束几道绳。
东方绚日正灿,好似播了万丈光芒。
远方一条骨瘦如柴的野狗正在尸首上刨食,近处几个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人,在尸体上拔找,有的人注意到两人满载收获;有的站在一旁,目光炙热恶毒,有的不怀好意地黑唬:“你们哪个屯的?!到俺这地界上来捡便宜?!看一会儿,俺的人知道,不把你们撂在这儿。”
狄阿鸟看这些人并没上来硬拦,也不让赵过理会,只管赶过车走。
刚走不远,十好几人顺条沟路往前跑,一个后生站在前面的田垄上,给后面过来的人大喊:“就是他们,想走呢。”
这些人操着棍棒,一来就到前面截路。
其中有个人甩掉身上的厚衣裳,大声问:“谁抢咱庄人的东西?!”
狄阿鸟自认为没得罪他们,更没抢他们的衣裳,就打算等他们到跟前,把误会说明白,他见最前面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连忙下车,上前,大声说:“抢你们东西的不是我们,你们来认认。”
老头扎了大腰,抱着裆,一上来就黑着脸低吼:“放这儿,给我赶紧走!不走,跺你狗日的。”
狄阿鸟分辩说:“这是我们自己捡的。”
老头冷冷地说:“我们地里出的。”
狄阿鸟没想到他用这样的说辞,愣了一愣,随即挺腹叉腰,笑道:“你家地里长马,长革,长铁?!”
十几条大汉个个词屈,有人硬着脖子喊:“这马反正不是你的。”
狄阿鸟说:“就是我的。”
众人大怒,反问:“你们家地里长马?!”
赵过坐在马上,马决四周的百姓不断赶来,生怕被困在这儿,操械在手,大吼:“你们都不想活了。”
狄阿鸟给他摆了摆手,笑着说:“你懂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和他们好好论论这个道理,说明白了,大伙也不会为难我们,是不是?!”他说:“我家地里就是长马,这几匹马都是我家地里长的?!我阿爸是牧马的,马吃地里的草长大……”
有人问他:“你家的马?!怎么给胡人骑?!”
狄阿鸟知道此人已经入套,笑吟吟地说:“他们偷走的。”
一人立刻指上他的鼻子,说:“你再胡搅蛮缠,打改你。”
狄阿鸟冷笑说:“我怎么胡搅蛮缠了?!确确实实是他们偷走,你们说你们的,你们怎么就给胡人骑了呢?!就是不是我们家的,也是胡人自己的,对不对?!老子抢先牵到了手里,你们怎么就说是你们的了呢?!”
老头抡起巴掌就往狄阿鸟头上拍,给众人说:“别给他多说,打他。”
狄阿鸟抓住了他的胳膊,往后一推,不知谁喊了一声:“他打人。”老头顿时不再动手,只往上挺胸脯,说:“你打呀,你打呀。”
狄阿鸟只好举起两只胳膊,往后退。
赵过早奈不住劲,打算打马趟散他们,吼道:“阿鸟,你让——让。”狄阿鸟知道要是真趟,动军械,定有死伤,事情就闹大了,难免被政敌诟病,回头大喊:“阿过,守住咱的马,打归打,不许动兵器。”
他一扭头,就蹿上来个后生,扛了他的后腰。紧接着,就是一大串的人,把抓手摁。赵过下马帮忙不及,只好操了捡来的马鞭,打马绕圈,见人就抽,片刻工夫,四面八方涌来好几百男女,他们大多畏惧大牲口,不敢往躁动起来的马匹周围靠近,就站成大圈,为围攻狄阿鸟的老少爷们呐喊。狄阿鸟开始还不敢下狠手,随着雨点般的拳头和你推我扛他抱腰的冲势,也顾不上那么多,全奔人脸打,只是涌来的人太多,太凶悍。
再狠的劲头,经几个人的拼命撕扯,再打到人脸上,也没了斤两,能出点鼻血就已经很不错。
众人也为他的凶悍吃惊,纷纷嘶吼:“摁结实了打!”
赵过在马上见到一群人疯了一样,拳头密集如潮,顾不得管马,径直扑了下去,把自己掉进去摔倒,众人分出一部分人围住他,扑扑通通往他头上、身上一气踩。
狄阿鸟身边猛地一轻,还没有来得及透口气,注意到了赵过的惨状,立刻性起,借着突然豁然的空间,重重一拳,打翻一个,又操了一个瘦弱的,抡起来,对准围攻赵过的漩涡扔了进去。
众人不提防狄阿鸟这么过,被他趁机抢去赵过身边。
赵过一脸是血地爬起来,晕晕地说:“打不赢,他们有人拿棍。”
狄阿鸟知道他说,再不动兵器,今天很难拗过这关,却想不到他告状说“他们拿棍”,一时哭笑不得,却也反了常理,喝问:“谁拿的棍?!谁拿的棍?!”
周围的几十号人也许打累了,也许糊涂了,也许被他们不拿兵械的挨打态度感染,把他们团团围住,相互看着喊:“谁拿的棍。”见到有拿棍的,好汉一样喊:“把棍扔了,都把棍给扔了。”
狄阿鸟被这种打法打怵了,借此时机说:“有本事,咱们单挑。”
他历来不好单挑这手,这回却厚着脸皮大叫:“你们这算什么本事?!有种咱们单挑,让老子心服。”
众人,谁也不敢单挑,纷纷说:“你不服,打得你服。”
狄阿鸟咬咬牙,说:“好呀,来吧,看谁把谁打服。”
赵过抹了一把脸,狞笑说:“来吧,有种把我们都打死,要不然,老子非带人踩平你们的狗窝不可。”
众人觉得凭他们的能耐,像是真话,又一迟疑,但他们也顾不得了,又鼓了一鼓劲,往上蜂拥。狄阿鸟和赵过背靠背,跟他们斗上几下,突然听到外面响起一呼,凄厉得不像人腔,是叫“阿鸟”的。一群人“落潮”下去,中间不断有人说:“别打,是个小娘们。”
又随着一声“阿鸟”,拔进来一团红影,一直抢到狄阿鸟身边。
狄阿鸟一看,吃了一惊,脱口道:“小玲。”
杨小玲穿了件红袄,调过头,疯了一样护在狄阿鸟面前,嘶哑地喊:“你们谁打的他,谁打的。”
紧接着,又挤进来一个人,是李多财,他厉声道:“谁你们都敢打,相信不,明天,就有成队的兵开进你们村子。”
众人理亏,稍微退缩,纷纷说:“他牵我们的马?!”
杨小玲断断续续地说:“他才不会牵你们的马?!他自小就不碰人家的东西。”她上去捞了个人,扯住说:“我们让官府来断。”
那人急于摆脱,一拧把她按倒,大声说:“官爷抢我们的也不行,女人咋啦,女人咋啦,照样打。”
狄阿鸟大吃一惊,连忙往上抢人,他不动则好,一动,众人顺势把杨小玲淹在里头踢打,狄阿鸟、赵过、李多财都来抢人,不知挨了多少拳脚,把杨小玲捞出来,杨小玲已经袄烂发披,鼻青脸肿。
狄阿鸟热泪盈眶,把她抱在怀里,说:“打吧,你们打吧,我们几口人,今儿就让你们给打死在这儿好了。”
赵过疯了一样说:“阿鸟,操家伙,我们拼了。”
狄阿鸟却死也不肯动利刃,给他摆了摆手,搂着杨小玲往地上一坐,大声说:“打吧,让他们打吧。”
众人也有点儿打不下去了,为首的那老汉说:“后生,你是条汉子。大家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你有能耐,可你跟我们这些人抢什么,犯不着,把东西留这儿,你们走吧。”
狄阿鸟笑着说:“马是我的,我凭啥给你们?!来,打呀,打完了,把马牵走。去呀。”
老汉说:“你这后生,犟个啥,人都有强时,有弱势,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我们也不想乍你,把你打坏了,我们也没落什么好,听我一句,把东西留这儿,走吧。”
狄阿鸟说:“我也让你们听我一句,老子不会吐到嘴的肥肉,你们要是抢,打完我们,你们把东西抢走。来,来,来呀,我们都坐这儿不动,让你们好好地打,打完了,我也知道东西怎么丢的,将来再这样拿回来。”
老汉折衷说:“这样好不,我给大家说说,马给你一匹,把其它的留下。”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二十四节
到这份上,这已经是个让人怦然心动的台阶。在“不能给他”嘈杂中,老汉也为自己的提议感到放心,缓了口气说:“俺知道你们这样的人好犬马,可也不是非要不可,干啥非跟我们抢?!我们是什么?!说实话,说句实话,都是禽兽,别说你,就是县老爷,今儿也别想走,你看这你家里人来了,小媳妇也躺到地上,给你一匹马算了,你走好了,咱儿也别结这仇。”
狄阿鸟笑道:“冲你们‘都是禽兽’这话,我给你们一匹死的,其它的,想也别想。”
老汉说:“就是你不愿意,我们不会自己牵走?!”他一挥手,大声说:“扯上马,我们走。”
狄阿鸟作势起身,大喝:“我看你们哪个敢?!你放手?!”
杨小玲拽住他衣裳,往上看着,眼神令人魂断,不停地说:“阿鸟,听我的,咱不要了,咱不缺这一点儿。”
赵过一看人往一旁涌动,就往上冲,被李多财死命抱住腰,死死抵住。李多财发了福,身体胖大,却还是拦不住,只好使劲低头蹲身,接连大喊:“兄弟,大兄弟,咱不争这一时的长短。”赵过还是冲了上去,却因为有个累赘,在两个靠得近的人手里吃了亏,只好挣着脖子上的青筋干吼。
眼看这群人牵上马,就会一哄而散,跑来一个焦急的妇女,隔着人给为首的老汉喊:“太叔爷,叔爷,穆二虎来了,骑着马。”
人群忽然停了动作,只听得为首老汉在人群中大吼:“这个畜牲也甭想在我们这儿捞根毛,老少爷们,操家伙,把他给我打回他穆家沟去。”
众人已经找到狄阿鸟收罗的一捆兵器,立刻剁开绳索分发,人声嘈乱,偶尔还听到人好奇的呼声:“车上还捆个人。”狄阿鸟想是他们的仇家,招回赵过,一起朝他们那边看。几声马鸣由远及近,看来那什么的二虎真的骑着马来了。
狄阿鸟准备问一问“穆二虎”的来头,扭头看向李多财,发觉他脸上露出几分喜色,改口道:“你认识他?!”
李多财点了点头,说:“认得,见过几面……”
杨小玲打断了,拽着督促:“阿鸟,走吧,走啦。”
狄阿鸟摇了一下头,挣脱出来,跟赵过说;“走,把马给抢回来。”
两个人裹一道旋风,走得飞快。
李多财和杨小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俩寻到一个捋马的,狄阿鸟一指手,喝了一声,见那人不理会,赵过照脸“呼通”一拳,把别人打了个滚。
转眼间,架又打了起来,几个人围着一辆骡车滚成一团。
正提防穆二虎带人来抢东西的乡民反应不及,近处的人被突然发难的两人收拾得怕怕的,别的返回来,尚未加入战团,几个蓬头垢面,像胡人奴隶的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