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傻呆呆地站起来,一手按着桌子,到这会儿,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脸色铁青地站着。邓校尉看看不是自己的人,立刻看向他,他这才说:“这几个人,我不——”他自然是想说自己不认识,可是,这都是他出发前,亲手挑选的军人呀,一个一个,都是帝国的菁华,自己以帝国的生存和名义征召的忠勇死士,这个时候跪在自己的面前,浑身鲜血淋漓,满头黄豆大小的汗粒,却不发一声,等着自己翻脸出卖。
他发觉自己实在做不出来,只好颓然承认:“我的人,是我的人,别的呢?!”
为首的人说:“大人,我们被边防军偷袭,无法澄清,其余的,有的战死,有的做了俘虏。”
庶子掂起袖子,一阵狂笑,大吼道:“赶快让人救治,赶快。”
外面传来“哗啦啦”的盔甲兵械撞击声,有人进来向邓校尉通报:“启禀大人,我们追查到在草料场放火的奸细,立刻将他们包围起来,除了几个露网之鱼,其余的一网打尽,我们十几个人追击残敌到城下,听说他们被送来到校尉大人这里,来向大人要人,大人要是有什么话,请与王将军,与我们陈校尉讲,不要与小的们为难。”
邓校尉一阵头晕目眩,感到天地都在旋转,心里狂呼:“王志要是落井下石,我是怎么都洗不清的呀。”
庶子却果断地承担下来,拿出一块令牌,说:“他们是我的人,和邓校尉无关。”
邓校尉真想磕个头,谢谢他,心说:“不愧是京城来的,这个时候也不怕。”
庶子从张皇的贵族身边走过,来到邓校尉身边,在耳边说:“罪,我一个人担下来,将军,能不能杀死这个祸根,全看你一人了。”
他抬头看了一遭,神情悲怆地嚼了嚼下巴,小声说:“博格阿巴特要是回来,你仍可以抓他,他是个流犯,突然不见了人影,你就可以抓他,抓住他,顶住压力,弄死他,为兄在这儿替那些忠臣义士们拜托你,你向我承诺。”
刘公明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问:“博格阿巴特到底犯了什么罪?!”
已经有人在救治伤者了。
庶子收回充满感情的视线,微微笑笑,回过头来,幽幽地看向刘公明,说:“太祖时,流寇叶建德心怀仁义,礼贤下士,战场上俘获太祖叔父及家眷,放归朝廷,言辞恭谨,有何罪?!太祖兴兵讨伐,俘获他回庆德,却想都没想,就把他杀了。
“博格阿巴特所求甚大,乃宗庙国器,即便没罪,反有大德大贤,也该死,更该死。你明白了?!”
他静静地等待邓校尉的许诺,放在剑柄的手青筋突兀,颤抖连连。
外面挤进来个人,站在那儿,年纪轻轻,却穿了件老灰色猴袄,他反驳说:“博格阿巴特已经是陛下的臣子,叶建德却是与太祖爷争夺天下的人,怎可相提并论?!你为什么说博格阿巴特,志在宗庙呢?!博格阿巴特在塞外长大,性格确实有点桀骜,可他心里所想的,也不过是为他的父亲昭雪而已,再大一点,也不过是袭爵,做官,最大一回,也就是拿到他父亲本该留给他的家业,你怎么空口无凭,造谣生事呢?!如果朝廷上下都不信任一个人,动不动就觉得他要造反,动不动,就想用利刃将他的脑袋切下,岂不是让他为了活命,不得不造反?!换个角度说,倘若朝廷听你的,动不动就怕大臣谋取祖庙礼器,因而随意诛杀,国家岂不是大乱。”
刘公明朝他看过去,眼睛猛地一亮,连忙又朝庶子看去。
庶子却不认得,只是说:“这位兄弟说的并不是没道理,可这博格阿巴特不同,他现在没有反迹,也许我不该这么早断言,可是……”
他挥一挥手,打发满屋子的兵兵人人,说:“你们都走吧,我在这儿等王志。”
邓校尉叹息一声,打发众人离开,那挤进来的少年却不甘心,从容地说:“你不推卸罪责,而且果断地承担起来,很了不起,也许真是个忠义之士。可是,你怎么向你的上头交代,如果我猜的没错,你打算打发我们就此离开,然后三拜九叩,而后伏剑自刎吧?!不要去做傻事,为国家,为朝廷留条性命,这也是人臣之道,朝廷正是用人之计,对这样私下寻仇的事情,一定不多追究,网开一面也不一定。哦,对了,你也长于兵法吧,不如到王大人军前来效力?!”
庶子有点震惊,却说:“不劳费心。”
那少年笑笑,留下一句“三思而行,也许你死了,别人反而洗脱不了干系”,又向外挤,士兵们都惊奇所言,看着他,给他让路,邓校尉也连忙回头,请求庶子:“大人,您千万不能自寻短见呀。”
这好像应了那少年最后的话,是因为“也许你死了,别人反而洗脱不了干系”才请求的,刘公明一阵轻蔑,扭头看了一看,挤着向外追人,到了外面,却已不见那人的去向,他只好四下寻找,将满腹的疑问问出来,却碰到了邓艾。
邓艾焦急地问:“我爹呢?!我爹呢?王志抓了好多人,押着回城,全是咱的人,我爹派出去的,可怎么办呀?!”
刘公明对他并无成见,说:“你爹那儿也有麻烦,你别去烦他了。”
邓艾叹了口气,招手让他跟上,两人急切奔走,片刻之后,便能透过一杆斜竖的长枪,看到不少的人,其中就有喜滋滋的穆二虎,他昂首捋马,屁股后带着几个曾经被邓校尉扣过的亲戚。
他们被区分对待,和官兵一起走着。
邓艾在里头搜索,看到其中有名受了伤的大汉,也是唯一受了伤的人,连忙往跟前走,刘公明没能拉住,只好跟上,只听那大汉靠近时压低自己的声音,说:“我们的一举一动,人家都知道,到了跟前一吆喝自己是官兵,这些人都他娘的软了,那个,就那个骑马的求玩意儿,带着他的人,到处劝人放下兵器,还说他自己是被人胁迫的。”
他指了指穆二虎。
刘公明本人就可以作证,穆二虎的确是被胁迫的,心说:“博格阿巴特最后给他说了几句话,想必是要他向官兵暴露他们的踪迹。这样也好,邓校尉起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敢碰他,而大伙也少了许多的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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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雪满刀弓 四十节
邓艾一心要给父亲说谁是害群之马,再次回到家中,站到邓北关跟前发了一阵飚,恨不得立刻给穆二虎那些人好看。邓北关哪来有心惩处害群之马?!
他担心的是自己的命运。
王志要走宾客,虽未和他摊牌,但他自己心里岂能无数。杀博格阿巴特诚然有渎职、受贿等罪,有情可缓,自己能通过官司周旋,不是他王志要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的,关键在于,这事儿和草料场被烧连到了一块儿。
草料场的事是什么性质的事儿?!
军国大事,关系着两军对战,雕阴存亡,关中安危,就算庶子承担得起,自己和他搅在一起,也有了通敌之嫌。
在这样的事情上,王志身为城守,可以全权决断,令牌一掷,就能让人人头落地。
只要他判断有依据,即便杀错了,上头也不会追究不是?!
现在这些人,全数被王志拿到,王志岂有不顺藤摸瓜?!
也许今天夜里,或者明天,他在这些被抓的人身上走个形式上的审讯,牵着人证让营中军官明白杀自己的理由,自己邓氏一门,立刻就能被灭门。马上就是灭门大祸了,自己的儿子却还有心报复穆二虎?!
一阵烦躁和怒火涌上心头。他揸开五指,上前就是重重的一巴掌,继而拳打脚踢,要把怒火和恐惧都发泄下来。
刘公明情知这是绝望的父亲在儿子身上的发泄,只拦了几下,就假装去喊邓艾的母亲,避开了。因为他知道,在这种大难临头的时候,只能是对邓校尉最亲,或者最忠心的人才有这种出面阻拦的资格,提醒邓校尉,作最后打算,而自己没这种资格,也不能虚心假意地充数,就只能避开。
邓艾的母亲却在哭,一直在哭。她不是为危机而哭,而是因为危机来临,她的心肝宝贝邓平还泡在外面儿玩,只顾在外边玩儿,不肯在她的身边陪伴她,使她没有一丁点儿依靠感,才悲痛万分的。
所以,邓莺跪在那儿,无论怎么劝她,安慰她,她也不愿意停下眼泪。
刘公明来告诉她,邓艾正在挨打,她更不会去搭理。
她这会儿只需要她的小儿子,乖巧,令自己心疼的宝贝蛋儿,她才不管一个总要出嫁的女儿,更不会去管总被一样是儿子,偏偏被他们父亲偏向的大儿子,就是被打死,也是被他亲生父亲打死的。
刘公明用苦笑应付自己面临的冷淡。
他只觉得这一家人不去理会他们自己的事,让自己一个外人为失去理智的父亲和被打的儿子在内宅奔走,受妇人脸色,去承担不该承担的东西,顿时感受到充当一回奴婢的侮辱,立刻转身出来,往邓宅外走过去。
而今的邓宅,被一团阴冷的寒气包裹着,冷清无比,眼看大门在即,合得结实,像是屹立雄关,森森吐笑的山神。
刘公明不自觉地停住脚步,心说:“找个地方躲起来么?!这个时候躲起来,太不仁义,岂不让人笑话?!不如去找博格阿巴特,区分利害,求他放邓家父子一马,也算还他邓家父子对自己的恩情!”
这么一想,他觉得安心得多,刚要将门打开,听到有人拍门,打开了,只见上云道长带着一名道童,站在门外。
他诧异了片刻,招呼说:“上云道长都听说了?!”
整个府上,也只有他一个人用“上云道长”这个称呼。
上云观主未和他有过正面接触,也没当面听谁这样喊过,愣了一愣,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上他几眼,亲切地说:“北关呢,你,立刻带我去见他。”
刘公明只得带他去见邓校尉。邓校尉见了上云观主,大喜过望,携了邓艾,接他入榻,连声说:“老神仙,后悔没听你的,对博格阿巴特下了手,这会儿正不知那王志会不会对我下手,您老来了,来得是时候,教我一教。”他一挥胳膊,示意刘公明退下。
刘公明跟着邓艾出去,正要离开,被邓艾扯住衣袖。
邓艾小声说句“走,回去听听。”却要他作陪去偷听。他们刚走出了门而已,刘公明虽没偷听的打算,却也不敢稍做声张,只好随他站在门边。
里头响起上云观主清朗的声音:“一切都源自于你自己心中的欲望呀,你输在哪儿?就是输在不能用忍,形势不看清楚,对博格阿巴特还不了解,就为小利心动,贸然下手,怎不输呢。我问你,博格阿巴特来到至今,你见过他的人没有?!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没有?!什么都不清楚,你怎么就因为人家许诺一个官职,就把命押进去了呢?!”
邓北关分辨说:“老神仙,我这也是没办法,庶子是什么人?那是王子身边的红人,我一个小官,拒绝得了吗……”
上云观主声音极为严厉,呵斥说:“住嘴。你拒绝不了,那王志怎么拒绝得了,人家为什么不找他办,却要找你?!你呀,没有根骨,流囚发到你治下,有事无事,与你职责休息相关,最不该假于你手,你只需要做一下忠于职守的文章,谁也不能强迫你。”
刘公明自然知道这道士在邓北关心目中极有地位,却没想到他真能把邓校尉当成儿孙般教训,转身瞧了邓艾一眼,发觉邓艾脸色平平,心中不由一凛。
里面,邓北关只是哀求:“事已至此,老神仙救一救孩儿吧?!还是想个补救之法。”
上云观主口气缓和,说:“也不是没有补救办法。”他说:“你不能急,更不能乱了分寸,树倒猢狲散,你一乱,下头更乱,他们会以为你要倒台,该跑的要跑,该咬你的,就会跳出来,要反咬你一口。你现在,先把家里给稳住,接下来,一点、一点补救。”
邓北关说:“那,要怎么一点、一点补救?”
上云观主说:“京城来的那官儿不是要一死拜托你,让你弄死博格阿巴特?!”
邓北关烦躁地说:“他做梦。到了这份上,我还能顾得着……”
上云观主淡淡地打断:“不。你得顾,顾不着你也要顾。”
邓北关询问:“您老人家的意思是说,我反过来向博格阿巴特示好?!”
上云观主冷笑说:“这个时候,你向博格阿巴特示好有什么用?你照他的意思做,去抓博格阿巴特。”
邓北关不敢相信地“啊”了一声。上云观主说:“你得让人家知道你为什么要帮人家去杀博格阿巴特。你现在停手,无疑是告诉别人,你是为了官爵财货,这万万不行。你要让人家以为,你是为了朝廷,是因为政见纠纷,被游说之后,发自于自己对朝廷的忠诚,才要杀他的,明白吗?!”
邓北关没吭声,说:“可王志万万容不得我这么做,我要是这么做,无疑会激怒他。”
上云观主缓缓地说:“抓又不是杀。你只需要做出要杀的姿态,拗过拗不过王志就是次要的。朝廷上以为你出于政见不和,出于对朝廷的忠诚,就会同情你,即便杀你,你也赢得了他们的敬重,将来,艾儿和平儿就会因为你所留下的声名而受益,这是其一;其二呢,你现在停手,京城那人不会替你顶罪,让他上头的人替你抻腰,他是来干什么的?他是来要博格阿巴特性命的,留下你,留下一个一心要杀博格阿巴特的你,足以达成他的愿望;其三,抓他可以转移视线,这个时候,王志抓他,别人就会说,或者有借口说,他是为保护博格阿巴特而针对你;其四,可以撇清通敌的嫌疑,你抓他,想杀他而已,通敌的理由就很难成立……这时,你就可以四处活动。”
刘公明大吃一惊,虽不是完全理解,却也不得不承认:“这老儿说了半天,却是这么一个办法,又刁又毒,完全出人意料,博格阿巴特要是不提防邓校尉身边有这号谋士,非吃大亏不可。”
他想到这儿,有心开溜,便碰了碰邓艾,在邓艾看过来时,作一姿态,摇一摇头。邓艾想是他为人知趣,不肯陪自己听下去,也没勉强,让他走了。
他一离开,就匆匆赶去找狄阿鸟。
狄阿鸟刚吃过饭,因为人逢喜事,在外喝得两嘴酒,听说刘公明来,连忙接进屋里,听他说了一番,按按他的肩膀,感激地说:“我真想不到你能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带给我,能脱此劫,一定请你喝酒。”
刘公明摇了摇头,说:“酒就算了,邓家父子也是别无选择,只望你能放过他们,就放他们一回。”
狄阿鸟点了点头,自觉他不能久留,便将他送出去,而自己直奔王志那里去了。
第一卷 雪满刀弓 四十一节
小鸡进了猫嘴,再被主人穷追猛赶,硬拽出来,侥幸不死,恐怕也只剩半条命。既然邓北关已有“拔剑明志”,无论真假,无论走到哪一步为止,都让人不敢轻心,何况现在拖家带口,受人管治?!就目前来说,狄阿鸟完全被动,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自己对邓北关走私的推测,先下手为强,反戈一击,让邓北关背上走私,从而坐实与外敌勾结的罪名。但他又不能这样做。
走私案牵扯到杨二的一家,深究起来,对国丈的名誉也有影响。
鱼死网破之举,非到万不得已,不可为之!
狄阿鸟也只是在心头盘旋一下,打算在必要事,反过来胁迫对方,晚上匆匆去见王志,自然不是出于这种目的,而是为了以德报怨。因为这件事,假以王志之手,追究到杀手的幕后人物,对自己并没有好处,所以,早准备了代为求情的言辞和一本交由王志转呈的折子,告诉大伙说,刺客出于私仇杀自己,是因为以往的夙愿,是因为自己站在帝国的对立面结下的孽债,是因为朝廷上下还没看到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不熟悉,不相信,有情可原,请朝廷不要追究。
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以德报怨,就可以化解自己的麻烦,但事情一旦转明,自己又以还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