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担了事儿,不一定哪天,就丢了吃饭的家伙。小将军有什么教我,直言就是。”狄阿鸟说:“那是,雕阴道乃要道,光是一千多人,吃三千人的饷,就够掉脑袋的,但话说回来,只要过了冬,将军就会升职,调往别处,此处自有人来接管。其实是没有什么担心的。”
王统领说:“小将军有所不知,鞑子的兵,就陈在前头楼关不走,下了大雪,他们吃什么,定然要攻城,掳掠,冰城再坚固,也挡不住饿了的人,咱们出兵,兵力不够,被动防守,随时就有危险。”
狄阿鸟半路上就想过,哈哈大笑,说:“将军谨慎了,你送我一桌酒肉,我送你一个楼关和一个冬天的平安,如何?!”
王统领连忙说:“别说一桌酒席,就是十桌、二十桌也无问题。”
狄阿鸟说:“我先向你推荐一人,你若能用他,事情就成了一半儿。”
陈绍武以为是自己,想自己初来乍到,万万不成,心提到坎儿眼上。狄阿鸟似乎知道他想些什么,看了看他,笑道:“这个人不是老陈,但要是得到重用,定是一员猛将。”
王统领问:“能保雕阴无事,于国而言,亦是大功劳,何来用不用一说?!”
狄阿鸟说:“流囚也肯?!”
王统领以为说的就是他自己,笑道:“小将军若立此功勋,自然脱笼而去,高飞入云。”
狄阿鸟说:“这个人,自然不是我,就是跟我一起来的那少年,陈绍武,你过去问问,他叫什么名字。”
陈绍武愣了一下,问:“他?!”
狄阿鸟点了点头,见他起身,给王统领说:“人选挑了,写信到洛川雕阴道衙门请示一下,你就等他伤好,写一封书信,让他带去见楼关胡虏,让胡虏归还楼关,先礼后兵,胡虏就会撤走,就是一个兵不血刃。如此以来,将军就要早一步高升,调任去别处了。”
王统领觉得他有意糊弄,或者浪有虚名,苦笑说:“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狄阿鸟笑道:“就是这么便宜。胡虏据楼关,往高奴,道路艰险,岂可久居,盘踞不走,那是觉得朝廷要打高奴。一旦先礼后兵,再打楼关,他们就已经知道,朝廷并无收复高奴的意思,只想夺回楼关,此时坚守无以养,不能久战,他们自然就会撤兵。”
王统领寻思片刻,说:“可以一试,不成,也没有什么损失。”
狄阿鸟点了点头,见陈绍武和郭华扶了那个鞑子少年进来,就给他说:“快快拜见王将军,而后随他去吧。”
那少年就跪下了。王统领看了一看,说:“你叫什么?!”
少年道:“我叫没藏。”
王统领说:“好好养伤,狄小相公一力推荐你,你万不可让他失望,若为朝廷立了功勋,想我一个统领,能为你开罪,也可以保你军职。”
少年朝狄阿鸟看一眼,泪光闪闪地说:“我记住了。”
王统领让他们把少年扶走,极力劝勉,让狄阿鸟多喝,过了一会儿告辞,发觉杨家大小都偎到雪地里来送,大手一挥,高声说:“好好照顾狄小相公,他若受了半分委屈,我拿你们是问。”说完,就带人走了。
这边,人一个、一个捧着袖子,想刚刚还在议论的话题,木呆呆地站着。陈绍武走在最后,给他们说:“都进去吧。”他们这才发觉狄阿鸟连门都没出,定然依仗国丈爷才这么傲慢,同时品性也可略见一斑,都不知将来,他会怎么搅弄大伙,心里已经在暗暗担心。
他们送走了几位军官,狄阿鸟这才露面,是喊孩子们的,大声喊:“小虎,阿狗。”阿狗正想睡觉,一睁眼,就跟着许小虎出来,狄阿鸟叫不来杨家小孩的名,就遥遥给许小虎说:“喊喊他几个,你舅家的巴娃,过来吃肉。“
接着给郭华一个盘子,说:“把它给跟我一块儿来的那俩兄弟送去。”
狄阿鸟是考虑到没藏身上有伤,才找个人去送。
郭华只以为他把自己当下人看待,心里一百二十个不顺,却还是接了,走几步,一回头,就见他拉了这个,拉那个,让进去吃,人都退缩,这才满意地笑了一笑,拐个弯,一边捏着吃,一边回后街,自己住的地方去。
杨小三连忙跟去,手往他背上一搭,把他吓了一跳。杨小三也捏来吃,一边吃一边说:“日他娘。俺姐跟他好上了。”
第一卷 雪满刀弓 第四节
天刚蒙蒙发亮的时候,铁铺子就已经开工了。炉火夜中未敢熄灭,整个一添,就是腾腾的热浪。流囚由把头带着上工,学徒也被人唤起,唯有狄阿鸟没有人理会。狄阿鸟是感到杨小玲起身,才爬起来的。
他捂结实阿狗,出来外面哈口气,房上屋下白皑皑的,眼前雪铺了三指厚,扎着几串脚印,不由伸一伸懒腰,往厨房里走。杨小玲正忙于做饭,在冒着热气的水桶中捞来捞去,将一些白菜淘了出来。
狄阿鸟笑呵呵地去帮忙,伸手一探,水看着冒汽,却冰凉入骨,跟猫用两溜牙齿衔了一样。他不敢相信地看一看杨小玲,双手通红,连忙团她到一旁去。杨小玲便哄骗说:“就这一些,就洗完了。”
铺子也不舍得做什么好饭菜,菜确实那么一点儿,加上昨天刚死一头猪,今儿才剁了几许猪肉,不过,劳力吃半饱也要填几个锅盖饼,要和半个小山一样的粗面。狄阿鸟于心不忍,刚刚伸了手,杨小玲又嚷他,说人家看了会笑话,让他去工棚看一看,他也就去了工棚。
天还没有全亮,工棚里半边通红,有的丁壮已经耐不住热,甩出一身精肉疙瘩和一朵麻布腰带结。右手边金石交加,大锤、小锤带着节奏,轮番落毡,钢铁在铁毡上火星四迸,往里是几座大风箱,有着几个年龄大了的,“呼呼”曳木柄,左手边是一座高炉,于人半腰而起,乌黑中粘着铁渣,披了身雪,上头没有覆棚,旁边有土梯到顶,好似把棚撑穿了一样,炉下部还走着一条四方管道,下头镂空了好多四方洞,乌黑狼籍。
狄阿鸟第一眼望过去,就知棚中最不寻常的东西就是这炉,去跟前瞧一瞧新鲜,感到那脚下的地都结实许多。
在许多人的侧目中,杨二赶了过来,说了句“你来啦”,实在招呼不好,弯着腰跟着笑。狄阿鸟绕着高炉走趟趟,问:“炼铁水的。”
杨二连连点头,说:“恩。炼铁水。”
狄阿鸟找到旁边的风箱口,回头又问:“风箱?!”他发觉棚尽头有几匹驴骡槽,问:“牲口拉的?!”
杨二又点头,说:“是呀。”
狄阿鸟慢慢体味一番,从炉风走向到管道热风箱,再找到坩埚池。
不少劳工都好奇无比,停了手中的活看这人来干什么,边偷偷地瞅,边低声说话。杨二挥了几回手也不管用,也没觉得狄阿鸟添乱来的。
他认为狄阿鸟是读过书的,能听得透道理,陪同走着,不厌其烦地把各人的活都讲一遍,站在另一边回头,说:“这个炉子是一个老先生帮忙搭的,能回火,烧出来的铁,质地韧,打出来的兵器好。要不是人家,这铺子哪能开这么大。回头,你和他认识、认识,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人,在一起有话说。”
狄阿鸟看了看炉子,歪过头来说:“你自己不能搭大炉?!”
杨二说起来就显得满面红光,带着狄阿鸟走回去,站到炉边,让狄阿鸟看矮几尺的矮沿内槽:“你以为容易呀。这个铁,用柴烧不出来,要用煤,用碳架着烧,才能烧的出来。你想想看,铁水出来,是不是能渗灭火?!就是火不灭,混在渣里,不也废了?!现在呢,矿石烧出来,渣在炉胆里头,铁水从一旁的槽里出来,出来之后,不能任它走,不然,能敲掉三分之一的锈渣。人家说火来夺气,用烧过的热气吹,现在,是敲掉的锈炸少,慢慢冷的,质韧。”
狄阿鸟听着、想着,连连说:“好。”
杨二说:“要是你上心,在我琢磨上几年,回头,你跟我妹子,你们也开一个。”
狄阿鸟听着味儿,觉得他把自己当成一家人了,心里大为欢喜,连连说:“那好。那好得很。”
杨二有感而发,说:“到哪都饿不死咱手艺人。”
狄阿鸟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说:“光饿不死不行,你这铁都卖给谁?!”
杨二说:“还能卖给谁?!多是衙门里采办走,营里的军士也要一些。”
狄阿鸟神秘地笑了笑,问:“附近有铁矿。”
杨二说:“铁矿?!铜矿都有。”
狄阿鸟心中一动,又问:“流囚都是官府拨来的吧?!官府这儿有多少流囚?!”
杨二拧眉一想,说:“起码好几千人,这儿人十个里头,六、七个是发配来的,险山恶水的,不发配,谁来这儿?!”接着问:“怎么?!你问这些干什么?!”
狄阿鸟想说这样一来,铺子用工比后方划算,以应官府采办的名义讨一大批的流囚大冶钢铁,回头往长月输送,利润滚滚,说不定能和郭氏一样经营冶炼,却不方便乱说,连忙说句“没什么”。
杨二笑了一会儿,一边夸他起得早,一边贬低自家不知哪去了的弟弟。
狄阿鸟在棚里混了一会儿,老惦念杨小玲该怎么和完那么的面,等天一想亮就回去了,大老远就听到一声猪叫,记得杨二嫂容不得这牲口吭气,眼睛一连转了几转,为去不去喂猪矛盾。
到了柴房门口,老杨氏正在跟一个人说话。
狄阿鸟伸头看了看,一个穿青袄拖长袍的老先生站在自己前头,应老杨氏说话。老杨氏生过“老鼠疮”,话含糊不清,只听上蒸笼的杨小玲站在锅后,在那儿说:“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路又不好走,你老还来干啥?!”
那老先生听到狄阿鸟的动静,回头望一眼,说:“我已经得了不少照顾,昨天,没有能来得上,今天还能不来么?!再说,孩子读书,不能偏废,这路,还好走,就是人老了,腿脚不吃劲儿,滑了一下,也没摔倒,腿上沾点泥。”
狄阿鸟还在发愣,已经被杨小玲看到。
杨小铃连忙说:“这位是老范先生,小虎的老师。”
狄阿鸟和先生寒暄一阵,方知范先生把自己当成杨小铃他弟弟了。
回头去喊许小虎起床时,他还在心里不忿,不知到底是这先生老眼昏花,还是自己和杨三小长得有点相似。
狄阿鸟把许小虎揪起来,听阿狗在嚎嚎,过去一看,才知道自己出来这会儿,阿狗尿了床。他气急败坏地给阿狗穿上衣裳,见他闹着去柴房烤火,是一脚勾出去,接着,提着被子去晾,刚到门口,就见阿狗一眼瞅过那老范先生,溜着墙边钻了回来,往地上一趴,把头放在门槛上。狄阿鸟都不知道这样一个土上打滚打习惯了的小人,除了自己,还有什么能团住他,立刻掇了被子,用脚勾他,见勾不起来,出去往绳上一搭,回头拎了他的背,提截木头一样放在腰间。
阿狗伸着胳膊,游泳一样乱拔,大叫:“老多打阿宝……我瞅,我要瞅。”
狄阿鸟一直把他提到柴房,他还在叫。
杨氏惊叹:“他竟然记了事,知道范老头前天打我们家的阿宝。”
孩子只要有大人肯教,记事就会早一些。狄阿鸟心里有数,知道自己一天到晚教阿狗“斑鸠啾啾”,阿狗现在已经能将这些诗歌唱个遍,自然记事,却想不明白老杨氏惊叹这些干什么。接下来,老杨氏说:“他不说,我都忘了。这老不死的,光打我们家宝儿,就是不打你们那小子。”
杨小玲嚷了一声“娘”,说:“打他是为他好,谁说小虎不挨打。许虎挨了打不吭声,不像杨宝一样又哭又闹。”
老杨氏没好气地捻捻嘴,忽然说:“你去求求情,今儿,下雪了,让宝睡个懒觉,好不好?!”
杨小玲又嚷了一声:“娘。”
老杨氏再没吭声,过了一会儿,院子里,许小虎在喊:“杨宝。杨宝。你起来,先生来了。”紧接着,就是杨二嫂的声音。狄阿鸟把阿狗丢在灶后,出来,见二嫂站在院子里,头上绑了一道大厚毛巾,大老远躬身怪许小虎,心说:“哪有这样做娘的。”走过去,说:“这么冷的天,人家先生都在书房里等着呢。”
杨二嫂不知道是不是话里有话,抬头不看人,嚷道:“也是有人说了话,塞来的,不干活就行了,谁也不能再小心翼翼,伺候他吧。”
狄阿鸟没有吭声,想他家那高炉,定是这老先生的主意,杨二知道,杨二嫂不知道,就拎了一下许小虎,说:“你自己去读书。”
许小虎低下头,规规矩矩地回去,不大功夫,呜呜呀呀,就都是圣人言语。
许小虎没有上过私塾,小时,父亲请的一个半通不通的师爷启蒙,到了杨小玲家,杨小玲教他认字,狄阿鸟却突然觉得,许小虎现在读的《龙影鞭文》,句读掌握得很好,好像里头的典故,他都知道了一样。
狄阿鸟侧起耳朵,不知不觉把脚迈过去,他自认为自己从小到大没好好读书过,随着东来西去,常常感到知识不够用,谈吐不够好,想知道这个老师的水准,看看能不能跟着混几天诗书,但再想想,自己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了,也不好拉下脸,干脆在旁边东摇西晃,时不时送杯茶,说句“先生请用”,时不时进来,问要不要生盆火,包子好时,干脆借送包子为幌子,绕着圈逼着人家立刻就吃。
范老先生自己都纳闷,眼睛不离狄阿鸟周身上下,正琢磨不透,狄阿鸟转过脸来,笑得像是一朵正盛的牡丹:“老先生,我们研究一下学问吧?!”
第一卷 雪满刀弓 第五节
老范先生极不自然地笑上一笑,还没来得及往一旁伸手,狄阿鸟已上了炕,盘上腿,居高临下地问:“范先生,你都读什么书?!”老范先生怎么都觉得人家是要指点他一些学问的,等不见狄阿鸟来更正,只好含糊其词:“都是圣人的书。”狄阿鸟一笑,想到什么似的,忽伸出一根指头,搭在几旁晃来晃去,“噢”一声问:“大学,先生读过没有?!”
范老先生的表情格外古怪,说:“尚读过几年!”
狄阿鸟大为兴奋:“读几年才读完?!我一天就读完了,你说这个‘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实而不秀者亦有矣夫!’,有人读这书对自己有好处,有人读那种书对自己有好处。先生看我呢。读什么书有好处?!”
范老先生怪他不学无术还无礼取闹,随口说:“‘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大概,可能是出自论语吧?!大凡苗禾,有果者必经花之孕育,至于‘实而不秀者亦有矣夫!’,圣人大概不会说。”
狄阿鸟没面子地捞了捞头,强词夺理:“你现在也拿不准不是?!咱谈咱的,别去管它出在何处。”
范老先生注意到礼貌,才用了“大概、可能”,见他不受自己的提醒,咳嗽一声,反过来问:“你都读过哪些书?!近来又在读些什么?!”
狄阿鸟明显感到对方有点看不起自己,就鼓吹说:“多了,不像你们,只读读四书五经,没有字的书我也读,我?!有手不离卷的习惯,有时,骑在马上,还不忘读书,已经读得不计其数,近来在研究天象,感到天狼闪亮,正应边患,是丈夫‘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报效君王,建功立业的时候……”
他也拿出几分小看的样子,吹嘘说:“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天狼星旁边还有一颗星。”
范老先生微微点头,说:“天狼,确主争战,却未必是应拓跋部之劫。我朝的历法偏差渐大,是故,天狼不同与往年出现。”
狄阿鸟心虚片刻,说:“没有别的征兆?!”
范老先生说:“有。应在东北。”
狄阿鸟心“咯噔”一跳,说:“你怎么知道?!”
范老先生笑了笑,说:“学生原是钦天监的监副,应天时而言,移宿所指乃东北方向;应国运而言,朝廷与高显的骨肉之盟乃为权宜,日后必有一战,就战而论,朝廷都长月,征拓跋氏易,征高显难,一旦应验,恐怕有变。”
狄阿鸟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