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史千斤,忘恩负义到了这种程度。
王志来到,虽然足足下辖六旅,其实却只是个统领,本想将他降级,却不好一换就换主力旅的校尉。
何况这个史千斤,练兵忒狠,在雕山边上摔拿滚爬,将兵养得个个如狼似虎,无论雕阴,还是黄龙,城里的小孩都会唱首歌,词曰:“谢兵能犁地,史兵能喝酒。谢兵犁田要铜钱,史兵喝完把命玩。啷儿个铛,啷儿个铛,身上背长枪,当兵不急慌,姓史容易,姓谢难,保你一年就过完。”
也就是说,这谢铁牛,带兵宽松,不怎么操练,当兵的闲得跟人家种地,要俩钱花花;而这个史千斤的兵,没明没夜,一天下来,身上都褪层皮,软得跟烂泥一样,到了晚上,就想喝酒,晕乎晕乎,止止疼啦,他自己都能喝酒,自然也不禁酒,自己的兵一旦呆久了,个个能喝酒,喝完酒就开始不要命,缠着战友比试武艺,看看自己够不够格儿,能不能混去谢铁牛那儿。
他这些当兵的,有不少受不了史千斤的折磨,就往谢铁牛营里跑,谢铁牛就把关捡便宜,看武艺好才要,所以要进去,比较难,而史千斤这儿兵动不动就跑,常常缺兵,后方一补充人,就不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抢来就要。
王志虽然看不上史千斤的混蛋性格,却也知道这点,能打仗的兵几乎都是史家出品,轻来小去的事情,也不搭理他。
不搭理他,他反而格外听话,虽然有点偷奸耍滑,却让干啥就干啥。
其它校尉大多和邓校尉有私下来往,他没有,私生活也算检点,一天到晚,就是喝点儿酒,练练兵。
其它校尉动不动给上头闹饷,他不闹,因为见丁就要,要了就练,练得那么苦,士兵不能饿着,那就得动不动改善生活,所以,他也吃不着空饷,几个儿子都在老家受饿,只好来找他爹,一起当兵,他大概是饿怕过,为补不足,还会过,见春开荒养羊,今年春上,带人在山里伐了百十棵大槐树,又垒了一片羊圈,开了一大片荒。
别的校尉纷纷跟和当地的大户论交,要是人家有个什么事儿,打个招呼,立刻就给办,他不通此理,动用兵卒的事儿,明码标价,得来的钱,仍然是买羊,买粮,给士兵改善伙食。他带兵,就一句话:你当你的兵,我当我的校尉,我不短你吃喝,你别短我操练。
然而今儿,他一反常态,不知道发哪门子神经,穿戴整齐,出来夺先锋大旗来了。
王志心里还真摸不透底儿,怕怕的,他当然也知道这谢铁牛更是又气又怕,这不,嘴里虽然说是“你少臊我,我咋不敢应战”,却是一出来,就飞马直取,双鞭齐出。军士围起来的场子并不是很大,史千斤手持两丈长戈,叫阵时又驻了马,谢铁牛却持了短兵器,轻出直取,大大占了便宜,王志当然知道,要是不怯史千斤,断然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厚着脸皮,招呼一打就冲。
谢铁牛飞驰直下,瞬间挺进史千斤长戈之内,史千斤马不及走,戈无旋舞余地,他只道谢铁牛一击必中,正要喊一声“鞭下留人”,那史千斤也有了举动,横马斜走,倒曳长戈,与谢铁牛相遇,旋即就见谢铁牛双鞭交打,擦着史千斤的后背而过。
两马旋即并辔,史千斤左臂一舒,就逮上谢铁牛的后背。众将士一片雷动,为谢铁牛助威。谢铁牛不放弃地舞动双鞭,往一侧挥,却不知为何,因为自己的马太快,回回砸到正好,都是在史千斤前头晃。
史千斤大叫一声“起”,就不再跟着他跑,身子往后一挺,矮壮,矮壮的谢铁牛就一下离开马背,被史千斤举到头顶,面朝天背朝地,再不甘心地挥舞两鞭,就像是一条多脚虫。
王志不禁骇然,他自己也精通十八般兵器,自然看得出来,谢铁牛之所以双鞭无用,正因为马速太快,被史千斤一冲,冲成并行,吃不着感觉,砸击也不着力,而正因为马速过快,史千斤对时机的把握,和抓举的臂力,双腿控马的腿功,都达到了一种骇人的程度,别说谢铁牛,就是自己,恐怕也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他四处张望着,还不知陈绍武会不会来挑战此等强敌,一时感到头疼。
这时,军中又冲出一骑,大声叫道:“放下吾长官。”王志再看,已经认得,这就是刚刚夺车的勇士,他不知何时回到军中,骑来一马。
他手持阔背长刀,竟单手旋舞,一看就是气力超绝。喊声刚落,史千斤就打了转,高举个甲克虫一样的谢铁牛,直奔过去,以这种奇特的姿势,单手操戈,戈头跃起,颤巍巍晃动。那持长刀的勇士也非浪得虚名,陡然一让人,戈在身侧刮了过去。
他让了长戈,才发觉史千斤走的是弧线,巧妙地利用长戈的距离,让马往外偏走了,使两马没有如期相交,当即狂舞手中大刀,勒马急转,要追击史千斤,在马匹蹦跳中,嘶声叫嚣:“你敢与我一战?!”
史千斤的马也是越来越快,直朝先锋战车而去。
别营的将士也没闲着,纷纷趁史千斤和谢铁牛交手,抢夺战车,眼看史千斤突然冲来,受其积威,纷纷四散,有的干脆放弃了,往自己的阵营回跑。
已经驾了战车的军士也是个军官,站在战车的前面,咬着牙晃缰绳,希望能逃出史千斤的追击,或者利用战车的优势,拐弯时倾轧到史千斤的战马。
他那两个坐在后面的同伴也早准备好了兵器,一人双手抱戈,一人持弓。史千斤赶交并行,和戈兵互刺着,等双双刺空,都没有再刺的余地,接近上去,大喝一声,舌底象是绽开了一声春雷,把谢铁牛朝人就投。战车被谢铁牛一冲,右轮一跳多高,几乎翻了过去,只因为异常坚固,才挺了下去。
弓箭手被谢铁牛撞下战车,拉在车后,御者拼命地稳住战车。
戈兵也想奋力拉他回来,让人想不到的是,谢铁牛却很顽强,摇晃着爬起来,把戈兵击下战车,奋力往前翻越,去与御者抢车。
两个人在战车奔驰中相互殴斗,戈兵在地上打了个滚,又追了回来,却遇到追史千斤的勇士,被对方俯冲时拉上后背,一个翻滚,又倒在地上。而那个弓箭手,却咬着牙爬起来,先是拉了满弓,射中战车后面的大刀勇士的红缨,继而转身,去支援御者。
这时谢铁牛已经赶下御者,自己拉缰。
弓箭手上了弦,直着他的后背,大喊:“跳下去,跳下去。”
大刀勇士被人射中红缨,自觉别人已经手下留情,慢了下去。谢铁牛也被逼无奈,跳下战车,全场雀呼,只道弓手所属旅必可将战车赶回去,却不料,战车竟然失控,直奔圈外的。弓箭手亦是无奈,冲着前方奋声大吼,让人躲避。全场又是高潮一样沸腾,只见史千斤回冲归来,腾空而起,戈影横斜,击下弓箭手,上了战车,一丢长戈,控车回转。
陈绍武之前准备了数十人,以为夺先锋,要带着大伙抢,现在一看,上来的都是个别好武艺的人,正不知道要不要按原计划行事,突见史千斤要胜出,也不管是不是人多欺负人少,大呼一声,率人冲了上去。
王志知道各营的人早已抢红了眼,却没想到,陈绍武带出了一群人。
陈绍武带人后到,迎在马车前头,朝史千斤的战车冲去。史千斤也吃了一惊,紧急勒马,和当初那大刀勇士一样下来两腿,抗拒冲势,但还是没及时刹下马车,一名冲在最前面的甲士,本想学人家跳马,却不得技巧,刚刚摸到马背,就被冲势带了身体,断燕一样斜飞出去,在地方打滚。
。qidian。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五十八节
抢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了,再抢下去,就没了克制。
王志急切登台,大声呼人:“鸣金,鸣金。”
来没来得及,陈绍武的人把刹车的史千斤围上了。
史千斤的兵也纷纷出阵来接史千斤回阵,双方绕车相殴,越聚越多。陈绍武冲到跟前,找准一个挡在面前的士兵,扑上就摔,一起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再滚身起来,那个兵士也几乎一个同时,鲤鱼打庭,飞身而起,一腿回踢陈绍武的脖子。
陈绍武虽然今非昔比,却也有点儿猝不及防,连忙撑起肘部,硬抗一回,却发觉这名士兵力气好大,踢得自己连连后退。
随后,自己的后腰也被人抱了,抱腰人吼了一吼,往上一掀,自己就脚不离地了。
他大惊失色,被那抱腰的人甩了两次,才趁再一次落地,稳住下盘,探臂往后抓,旋即抓了那个兵的肩膀,正要挺腰,试着把他甩到面前,前头脚到,又是飞踢,一股大力涌来,自己连着背后那个军士一起摔倒,在地上打个滚。
将台鸣金了,他扭身往四周看去,发觉场上都在喝倒彩。他心里几乎发了狂,心说:“这武艺,御林军中也少见,还是普通的兵吗?!”当即在地下盘动两腿,一挺背,站了起来,一爬起来,迎面那个踢人的,打着自己的胸脯,咧着嘴,硬梆梆地走来,旋即,就是一记重击。
军中在敌人的打击面前,很少退后,陈绍武也不例外,侧身一让,打到他腰眼上,反手抱腰,将他扔出去,扔到一个往前冲的人身上。
刚刚和他一起摔倒的军士早在背后,腾空就是一脚,他刚刚扔人,被踢中的又是背盖儿,也一头扎到自己扔出去的人身上,加上赶来的军士,三个人滚在一起。
他再一次爬起来,看看,自己的人虽然顽强奋战,却史千斤的人面前,却几乎没什么还手之力。他大惊失色,连忙朝史千斤看去,只见史千斤脱离战圈,正在解兜蟊,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全是轻蔑,就大步向他走去。
史千斤很快把头盔取下,放在怀里,露出一张阔脸。
他看着想向自己动手的陈绍武,冷哼道:“没见你这样来抢先锋的,你当别营就没有人,只出来两三个?!”
陈绍武也知道,心说:“是呀,这怎么回事?!”
史千斤傲慢地看着他,冷笑说:“争先锋哪是一拥而上,而是派出自己最强的几名将士,我看你小子也是浪得虚名,没什么出奇,也不知道怎么打胜仗的,将来在阵战中被人挑战,情等着被杀败?!”
陈绍武面红耳赤,但他知道史千斤有这个资格。
对方的这些普通士兵,无论是个人武艺还是配合,都是上上之选,自己对上一个还行,对上两个就有点儿吃力,三个,自己只有丧命的份儿,却还是硬梆梆地说:“战场上从不靠个人的勇猛,一个两个出马,看不出本事,单挑的事儿,我们旅不去干。”
周围一阵笑声,有家阵营里拉着嗓门大喊:“那当然,都冲出去就行了嘛?!”
史千斤环顾四周,才发现不是自己的人,当即咆哮一声:“老子们说话,哪个再敢放屁,有种站出来?!”
他回过头来,倨傲地说:“战场上的确不能光靠单挑,可是也不能像你这样,个个都不能出来单挑。”
十几个兵爬起来,跟着陈绍武丢人,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进胳肢窝。
陈绍武毕竟是校尉,不能让全旅受辱,也就大声喝道:“有什么好丢人的,技不如人,回去再练,今日上丢去的,赶明在战场上赢回来。”
史千斤得意地笑了,粗声说:“其它几个旅,也不过找几个人充一充场面,他们的战力不如你呢,刚刚那个上来卖大刀的,是老子的儿,车上乱爬那个戈兵,以前,也曾老子亲兵,这些王八犊子,听说人家给官,就都爬走了。告诉你,能打仗的都在老子这里,谢铁牛,他们就是老爱从老子这儿挖人,这算什么本事,打仗,还得靠着老子人。”
陈绍武想不到,万万想不到。
刚刚那几个人都是上次打仗,自己抽掉过的,果真如人家所说,也太不可思议了。他想大庭广众之下,要不是真事儿,史千斤断不会厚着脸皮吹嘘,心说,王志将军知道不知道?要真是这样,这个先锋,还非史千斤莫属。
他这就抱拳,说:“要是这样,我心服口服。”
史千斤却丝毫不理会他的“心服口服”,侮辱说:“就你,还不配。”他骑上马,举起右手,到处走,回头指着陈绍武,得意着咆哮:“他想跟我夺先锋,他不配。”
他继续走,宣扬说:“当我的兵,是一种光荣,那些跑了的,被人挖走的,所有的人,你们,为你们的旅,羞耻去吧。”
他的兵先是静默一会儿,旋即纷纷往场上奔,大叫:“先锋,先锋。”
他驰骋,找到了他的戈,弯腰抓起,到处振舞,嗷嗷狂叫,紧接着,飞驰到各处挑衅,大骂:“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这些孬兵,这些弱羸,等着看我们的后背,等着跟着我们,去捡破烂吧。杀敌,杀敌,杀狗屁,就凭你们?!”
王志看他们混战,鸣金了还在夺,还要派人过去,刚刚松了一口气,就碰到这事儿,只是见史千斤的兵在场上狂欢,到处骂娘,不少人还当众递传酒壶,仰天大灌,挑衅兄弟旅;而别旅的兵,肠子都气炸了,纷纷反击“不就夺个破车,有什么了不起”,当即就气了个七窍生烟。
这是要干嘛?!
虽然是夺先锋,也是在誓师,在动员,他史千斤突然来这一套,这不是搞破坏吗?!
他为陈绍武的出丑而脸上无光,尽管陈绍武输了,可他是全营,甚至全城的英雄,也为史千斤气愤,尽管史千斤当众表现出惊人的勇力,就现在这个模样,能担当前锋重任吗?!说实话,这一仗,恐怕只有前锋才有仗打,打好打坏,关系着收复楼关的重任,交给史千斤,他发狂,发晕,怎么办?!
是不是宣布史千斤为前锋,真让他为难,反悔,那么这些史千斤的兵,奔跑着,举着兵器,欢呼着,不是当头泼下一盆冷水?!
他想到了一个可以担当前锋的人,那就是博格阿巴特。虽然博格阿巴特只是个流犯,可现在是个非常时期,谁说自己就不能力排众议,让博格阿巴特来做先锋?!如果他肯出来,靠着他的传奇色彩,肯定压倒史千斤的气焰,即使自己反悔,更换前锋,也有理由。可惜的是,他被人下了毒。
想到这里,他一阵痛心。
幕僚自己知道他的困惑,也同样闹不明白一直还算本份的史千斤怎么突然跑出来,夺前锋,附耳说:“大人,你要是拿不定主意,不如把他们召集起来,看似宣布结果,而实际上,再通过大伙斟酌。”
王志觉得也只有这么着,让人传令下去。过一会儿,包括邓北关,六校尉纷纷来到。
王志且让他们坐下,开门见山地说:“这一次,有目共睹,是史千斤夺得先锋车驾,不过……”
史千斤立刻冷哼了一声。
王志笑道:“前锋之重任,还是让各位都说说。邓校尉先说。”他立刻向邓北关看去,邓北关吓了一大跳。邓北关倒不是不敢争前锋,刚刚他也派人争了,但他知道,别人都能做前锋,就自己不能,因为自己不但没在战前满额的,而且屯田处的兵,根本就没什么战斗力,和日夜训练的营兵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赶马也本没法比。
王志要是真点他的将,那就只有一个理由,让他去送死,所以,他不可能不紧张。他有点儿没底,苦思冥想,心说:“他想让我自告奋勇,不对呀,噢,我明白了,他不想让史千斤这个混蛋当此大任。”
王志放了他一马,这个情还没还,何况一个不好,还会点自己的将,他自然要顺着王志,这就说:“别的人都可以当前锋,就史千斤不行……”
史千斤立刻就咆哮了,众人分明地注意到,他手伸至腰间,长剑机簧咔嚓一声。
邓北关在一干校尉面前历来圆滑,有时宁愿得罪上边,也不愿意得罪这些同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想在雕阴通吃一方,就得这些人和自己同声进气,所以,只一味施恩,就是恶狗一样的史千斤的面前,他也在送秋波。大伙见他今天忽然就跳出来反对史千斤,大为意外,不过众人本来就跟史千斤不合,和他相好,自然一力排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