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提到,不能不作表示。
他冲狄阿孝微微一笑,征询鱼木黎的意思:“你是否愿意让他到我身边来,给我看门户?!”
鱼木黎格外意外,他现在只有二百多人,只能算个百夫长,白羊王让他阿弟去看门户,不能不说是一种提拔,是看得起,可是阿孝一旦到他身边,身份容易被人揭穿不说,而且难以在私下密谋他事儿。
他有点儿犹豫,也决定不了,不禁朝狄阿孝看去。这在有心人眼里,就有点儿奇怪。关系着家族命运的大事儿,做阿哥的,怎么能去征询自己阿弟的意见呢。
白羊王身边站着的萨满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两只眼睛,在鱼木黎和狄阿孝各异的脸上反复扫视。
狄阿孝自然不愿意给白羊王看门户,却没征询自己哥哥的意思,想也不想就用一种调侃的语气说:“我们在层层包围中把你和你的族人救出来,你就不愿意给我和我阿哥一人一个千户当当?!”
你救了一位万户,他感激你,让你做千户可以,但你要是索要,就太无理了,不过,对游牧人来说,投奔主人,自己就是奴隶,并无太多的尊严,向主人讨要财物,官职,让主人恩赏,并不牵扯尊严,相当常见,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何况狄阿孝年轻,口气适当,倒让众人失笑了。
别看百户上面就是千户,看起来,只是相错一级,可在游牧人当中,却有天壤之别。一个千户,千户之下就都是他的百姓,百户那就是他的附属,作为千户,可以任意向自己的百户索要财产,包括百户的女人,而事实上,千户到了一个正在成亲的百户家,百户往往得把自己的新婚妻子让出来,问千户大人,要不要初夜权,两者之间,仍然还是主人和奴隶的关系,何况游牧部落受人口限制,一个十户还在底层,一个百户,就是相当重要的军事将领,一个千户,就是一个大将,岂能轻易给予?!
白羊王也没有恼怒,就打算一下儿带过。当然,他也不会不表示什么,百户和百户之间,也有差别,不是说不封他一个千户,就没有表示的余地了,因为百户和百户之间,也有区别。
一个百户,虽然名为百户,如果他战争中军功卓着,如果他的主人喜欢,对他偏爱,他完全可以有八、九百户百姓,而同样一个百户,因为战败,死伤惨重,他也可以只有十几,二十几户百姓。
两边心照不宣,都在那儿干笑,但这个问题提出来了,总是要回答的。白羊王用个“可以”作替换,虚伪地回答:“你阿哥可以,你年龄,还太小了。”
狄阿孝却不罢休,说:“可以,就是让我阿哥做千户了?!”
鱼木黎连忙假意阻拦,重重地呵斥:“鱼木阿黑,不得无礼。”
狄阿孝却不等白羊王回答,在这节骨眼上说:“我阿哥以前是武律汗的中军千户官,手握卫戍,此次来投,带了几样重要的礼物,请王爷笑纳。”他挥舞胳膊,喊了两声,立刻就有几个人推来三辆大车,上覆革幔,停放到跟前。狄阿孝拔出自己的短刀,上前挑断第一辆车牛索,一把揭开,伸着脖子的白羊王,顿时只感到迎面射来道道夺目的光芒,连忙本能地拿起手臂,将脸遮盖。
众人先他看去,只见许多块弧形的金盖,焕发出一道、一道金光。当然,它们不可能真是黄金铸成的,只是表面镀了一层黄金。
不过,镂刻的狼尾花纹却用白银填充,放到霜雪遍地的地方,相互映辉,当真是一种难得的景观,让人感到一阵铺头盖脑的璀璨,白羊王当时就咂舌了,称奇道:“这难道就是夏侯氏的金帐?!”
狄阿孝看到他贪婪的目光,就知道有戏,说:“这金帐还有别的来历,不仅仅是夏侯氏的金顶大帐,也是他征剿北猛,获得的战利品——完虎骨打那位盖世英雄所使用过的黄金帐篷,据说他在野狐岭,大败几十万军队,俘获了许多的匠人,就让这些工匠去完成自己损坏的金帐,来记录自己的战功,当时祭祀,用了足足一千名的俘虏,由九百九十九个萨满齐心合力,求来战神的力量,封印在内。几年前,夏侯氏和高显王合兵北进,这顶金帐,就落入高显王之手,武律大汗用了一人本该一半的理由,出三千匹骏马、一万只绵羊,两千百姓的代价,才换到身边。”
如果说黄金和白银不足以绚花众人的眼,完虎骨打却是草原上几千年来也没有可比性的巴特尔,他的金帐,只要是个草原人,就相信其中封印了神秘的力量,即使你不相信,当然,你也不用相信,一旦你拥有这顶金帐,别人相信就行了,他们相信你得夺得它,占有它,是个大大的英雄,而且相信你,你以后获得它,会变得更强大,从而来投奔你,依附你,借住你的保护。
众人忍不住了,无不啧啧称奇,两眼发直。
狄阿孝没再打开另外两车的帷帐,只是,捧出一个上头镶嵌了一颗白色狼头的锦盒上前,也不管别人的眼神是不是放在金帐上,站在思达明的面前打开,呈现出一块青玉印玺,说:“王爷请看。”
白羊王眨了眨被晃花了的眼睛,觉得这东西不比金帐,世上,也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比得过这顶金帐。
不过,既然人家先亮金帐,再让自己看这个,肯定也很贵重,问:“这是什么?!难道比金帐还贵重吗?!”
狄阿孝微笑道:“这是武律汗的印玺。”
白羊王呻然摆手,说:“我要这个干什么?!这个能干什么?!”
狄阿孝差点被他的无知打击到,说:“这个能干什么?!这枚印玺,之所以叫玺,就是传国的宝贝,象征着武律汗的一切,象征着夏侯家族的最高权力,只要您拿上它,您就可以聚集那些夏侯家族的百姓,并对他们,任意发号施令。夏侯氏虽然灭亡,却还有不少百姓,他们虽然流散各地,归附强者,却仍然还带有夏侯家族的烙印,一旦被您用印玺召集,就会趋之若鹜。他们虽非什么英勇善战之辈,却个个忠诚,善于牧养,能像最忠实的牧羊犬一样,守卫您的牧场。王爷,我们给你带来这两样东西,你觉得,封我阿哥一个小小的千户,值还是不值呀?!”
白羊王想也没想就连声说:“值,当然值,本来我就想让你阿哥做千户的,这一次出兵,都坏在几个外人身上,他们都是阳奉阴违,怯懦怠战,理应受到惩处,不过,大多没能回来,恐怕永远也回不来了,没法儿追究的,我就收回他们家族的百姓,赏赐给你的阿哥,至于他们听不听话,那就要你们兄弟两个,自己去驯服。”
鱼木黎已经很满足了。
有了这句话,他们就可以很快扩充成真正的千户,到时,手底下再不济,也有上千兵马。
狄阿孝仍嫌不够,说:“说了半天,还让我们两个自己驯服,何况好处都是我阿哥一个人的,我呢,我呢?!”他耍了一个后辈才有的无赖,不舍地纠缠:“这些东西,可都是我献给您的呀。”
白羊王想想,给了一个千户,不能再给一个吧,一寻思,夏侯家族的旧部,还要他们这些人去联络,得给他们一些去卖命的甜头,而献给自己的玉疙瘩,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别有用心地利诱说:“既然你说这印玺可以召集夏侯旧部,这样好了,要是夏侯氏百姓纷纷投奔,我就让你去做他们的千户,这总可以了吧?!其实,我也是想等你再大一些!”
跟随他身边的那个萨满陡然反对,说:“是呀,他的年龄尚小,恐怕还不能管理自己的百姓,王爷,是不是把这些来投奔的百姓留着,等他长大一些,再交给他?!”
狄阿孝回过头来,挑衅地说:“草原上十二岁就娶亲的到处都是,我今年都十八了,能不能管理百姓的话,要你试过弯刀才知道。”回头扎了摔跤的鹰步,拍拍自己大腿,撑来膀子左右晃动,叫道:“来呀。谁来试一试。”
白羊王地一个儿子立刻就上前一步,却被那是萨满拦住,于是,不服气地叫了一声“老师”。白羊王看看自己的儿子,再看看姿势和动作充满着节奏和爆发力的狄阿孝,自然还记得人家在战场上的身影,不许自己的儿子出丑,笑着说:“我的阿黑千户,做千户可以,不过,你得先学会尊重那些智慧出众的萨满。”
他哈哈大笑,让人收讫宝物,扭头去找他的马,准备骑上去,再一次往雕阴出发。
第一卷 雪满刀弓 六十四节
金帐和印玺焕发出了思达明的精神劲儿,他心里突然之间又满是对未来的向往,而且并不掩饰,喜形于色。
狄阿孝跟着鱼木黎,走出好远,见到看到他上了马,在空中乱抽短短的马鞭,得意忘形,忍不住撞了撞鱼木黎,去观赏略他的丑态,略一留意,更听到了他在那儿意气风发地大喊大叫:“孩子们,我们五扈部虽然败了,还会卷土重来的,到时连拓跋氏家族也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那个带给我们耻辱的中原将领,我一定会把他的头颅完整地扭下来,载回来装奶酒。”
狄阿孝别着头嗤笑,直到不知不觉中接近风月乘坐的马车。风月从里面揭开帘子,露出头来,轻轻地问:“阿孝,你见着白羊王了?!”
狄阿孝回过头来,说:“见到了。”
风月问:“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狄阿孝笑着说:“遮根采良山下的老猴子,被野兽一追,就在林子里饮泣,见了宝物,却又在三树杈上忘形,他忘了,拓跋巍巍还是他的可汗呢,要是这样的话被别人听去,要是传到拓跋巍巍的耳朵里,要是拓跋巍巍也在乎我阿爸的金帐,他一定会给他的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风月淡淡地说:“拓跋巍巍并不在乎一顶帐篷,不过为了驯服他,避免他野心膨胀,也许会让人来索要。”
狄阿孝并不这么觉得,驳斥说:“拓跋巍巍也想称霸天下,完虎家族的威信之物,他不可能不在乎?!”
风月笑了笑,用手抿过白发,眨动着狭长的眼睛,弯下腰,轻轻地说:“是嘛?!我听人说拓跋巍巍吃了大败,嫡系几乎被我的那个仇人消灭殆尽,尸体布满河谷,却伸出自己马鞭,点数自己身边的大将,发觉他们一个不少,不禁仰天大笑。不知你知道不知道。这当然是一个巴特尔的气度,除此之外,还有点儿什么意味,你能看得出来吗,打了败仗,他第一个点数自己身边的大将,阿孝,你来能告诉我,他这是在干什么?!”
狄阿孝毫不在乎地说:“我当然知道,他是在收买人心,害怕这些人离开自己,告诉他们,自己比起死去的族人,更在乎他们。”
风月摇了摇头,说:“只有这些?!”
狄阿孝低头想想,硬着脖子说:“还有什么?!你是让我感谢鱼木黎。”他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擂了倾注注意力,微笑着的鱼木黎:“我并没有那么多的虚心假意,鱼木黎,他是我三叔看着长大的,我的大哥哥,是不是?!”说完,扶了扶腰下兵器,撅着屁股就走了。风月扬了扬手,“唉”了一声。鱼木黎却给了个无奈,欣然道:“风月萨满,你还不知道吧,阿孝宝特在白羊王面前好生无礼,开口索要起码两千户的百姓,我都在一旁捏了把汗,可这两千百姓,他还是要了下来。他天生就是一个巴特尔,你一定为自己教出来的学生,感到骄傲了吧。”
风月缩回身子,定定地睁了睁眼,说:“当然。当然。”
鱼木黎也就郑重地跟他说:“他是一个天之骄子,为一代天骄效力,是任何一个男人的荣幸。如果你认为我的诚心还需要收买,我一定还需要一些感谢的话,那你一定失望。”
风月连忙解释:“我不是。”他用力甩了一甩头发,拍了拍脑门,耐心地说:“我是在传授他治国的道理。”
鱼木黎显然很感兴趣,一边从别人手里接过战马,一边歪着头,要听他解释,他只好继续往下说:“拓跋巍巍清点人数,说明他在乎手下的人才,那些上马冲锋,和下马治国的人才。特别是擅长于谋略,能够治国的人才,他们大多手无缚鸡之力,拓跋巍巍害怕他们与自己失散,被杀,看到部众战死,而人才却保存了下来,觉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有了这些出众的人才,他就能东山再起。”
鱼木黎虔诚地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重视那些文弱的人,超过那些为他立下战功的人,不过他是一个真正的巴特尔,一个让我们都折服的英雄,也许只有阿孝的父亲,才能和他一争长短,可是,他难道认为,这些很容易就被杀死的人,会更有用?!”
风月说:“阿孝的父亲,恐怕并不能和他相比,他更喜欢你这样的人,能为他打仗。”
鱼木黎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我们和他一起出生入死,付出的都是生命。”
风月并没有什么忌讳,玩味地说:“可是我呢,你追随的阿孝,是我的学生,他的哥哥阿鸟,也是我的一个学生,我虽然没有去出生入死,却造就了两个巴特尔,我问你,我这个文弱的人,有没有功劳呢?!”
鱼木黎觉得老人赌气了,回头给等着出发的人摆摆手,让他们先走,而自己说:“我们都很尊敬您,您当然也有很多看得见的功劳。”风月笑笑,淡淡地说:“咱们就讲讲那些看不见的功劳,是谁让你们来投奔白羊王的?!你们在河东,和朝廷官兵纠缠不清,惶惶如丧家之犬,为什么就想不到来投奔白羊王呢,你们,知道高奴在哪儿,路怎么走,来了能不能站得住脚吗?!”
他正色道:“是阿鸟给你们指明的,虽然他没有去出生入死,你觉得,他有功劳吗?!这个功劳有多大?!”
鱼木黎哑然,许久才慌乱地辩解:“可他,也不是一个文弱的人,他能打仗。”
风月不急不慢地说:“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去打仗,却把你们从濒临死亡,崩溃,像个无家可归的野犬一样的境地里拉了出来,这靠的不是冲锋陷阵的才能,你说对吗?!”
鱼木黎不得不承认。
风月又说:“能不能反客为主,战胜白羊王,谋略也是关键,对吗?!”
所有的游牧人都善于学习。
他们打猎,放牧,战争,都事关生死,随时都要去吸纳一切知识,不去学习,学不会,就会见到死亡,比方说深入沼泽,一旦进去,就不会有人再告诉他们,路怎么走,比方说打猎,手法一旦有误,食物就没了,也许就是这跑了的一只兔子,会让你饿死,让你的妻子,或者刚刚出生的儿子饿死,你必须无时无刻地学习,比方说,怎么使用马刀,你不会使用,就会被别人砍死。
他们也充满对学习的渴望,甚至包括语言。那些大漠深处的人家,长年累月也见不到一个人,一旦见到一个人,只要不是敌人,他们就不愿放过这个学习的机会,一边招待客人,一边向他们学习,他们很可能在没有人烟的地方,一个人拿个石块儿,告诉另外一个人,石头,另外一个人点点头,换一个语言,说,石头,几天几夜都不厌烦,等相互之间可以交流了,就立刻坐下来,相互交换技艺,你交我结网,我交你挖鱼。
那些具备个人才能的巴特尔,更不放过每一个学习的机会,树木,昆虫,狼虫鼠蚁,看他们怎么躲避灾难,捕食猎物,回过头来,提炼成谋略,用到求生和战争中。当然,他们太好学了,太好学了未必全是好事,很容易就误入歧途,比方说,有些人本来没有喝过烈酒,跑到一个贸易区,看到了别人在那儿喝烈酒,就是想尝尝,尝不到,几年都忘不掉那件事儿,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而尝到了,尝不出滋味,还不罢休,一遍一遍问自己,他们怎么喝着舒服,我怎么喝着难受,最后,无意中就变成一个酒鬼。
比方说,他们在楼关,城下骂战,他们也连忙听听,当时在心中重复一遍,回去可能就冲着自己家的奴隶练,一旦练顺了口,不好再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