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别着头,身上已经落上一层。
杨锦毛没敢睡,在一旁反复地咳嗽,给陈绍武打雪。
狄阿鸟遥遥递了下手,一招,说:“过来。”
陈绍武大声说:“我是一点也不知情,没有赶得来,累得主人受惊吓……”
狄阿鸟仰天大笑,说:“几个小毛贼,惊吓得到我么?!你还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这御林军,都是你这样的么?!”他走在雪地里,再一招手,等陈绍武走到身边,娓娓地说:“你来到这里做校尉,自己的人,认识完了吗?!”
陈绍武摇了摇头,说:“几百号人,一时半会儿……哪认识得完?!”
狄阿鸟严肃地说:“眼看着要打仗,有没有想过,下头的兄弟们相信你吗?!肯为你卖命吗?!我问你,下头的军官,好些在这都好些年了,虽说是铁打的算盘流水的兵,他们也都有自己的人呢,你有吗?!”
陈绍武想了一下,说:“没有。”
狄阿鸟问:“那你跟着王统领打转,就行啦?!”
他冷笑说:“你知道吗?!今天,那几个,都是你的人,出来勒索,是因为,军帐,辎重不拨,你知道吗?!你有没有一个营,一个营地去看看?!你这样带兵,能打仗?!而马上就要打仗了,谁还给你机会?!你是要头断在这儿,还是功成名就,功夫就在这几天,你要是做得好,就能打好仗,仗打赢了,将士们就会一传十,十传百,说你会打仗,体恤兄弟。”
陈绍武“扑通”一声,单膝跪在雪地上。
狄阿鸟伸来两只手,拉了他一把,说:“路,我在给你安排,能信得过的兄弟,我也给你指明几个,威信,那就要靠你自己来树立。今天,和我赌博的大胡子,是一条好汉。我把杀他的话给了王统领,把救他的话留给你,改日,王统领把他交给你处置,你呢,顶住压力,把他留在身边,他们就会感激你。王统领回去,就要挑选壮士,挑兵,自然也要挑将,你可以自告奋勇,一战而胜,日后,此地,就没有谁能动摇得了你。”
陈绍武大为吃惊,问:“我行吗?!”
狄阿鸟说:“我也不知道。你能在出兵之前,激起这二百人的血性吗?!”
陈绍武说:“应该可以。”
狄阿鸟揽着他的腰,说:“你记住,一旦出兵,不要走直线,多沿村落迂回,直扑西川坝,只要到了西川坝,你就赢了。”
陈绍武问:“为什么?!”
狄阿鸟说:“西川坝有风口,有峡谷,现在不是下雪了吗?!川里里头光光荡荡,结了一层硬壳,马走不稳,追兵到了那儿,是面向风口,一旦你们回头,他们就会以为自己中了埋伏,从峡谷近路逃生,想必雪窝,峡谷,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追兵多则找死,少则是送你们的犒赏。不过话说回来,鞑子要是往那里撤,就和老子想的一样,那你们就可以肃清外围,白白占了次便宜。”
陈绍武点了点头,问:“什么是风口?!”
狄阿鸟咋舌,抬头看看,说:“先别管它了,我昨夜观了天象,天狼星异常,所以知道那里有风口,有峡谷。”
他边说边抬头,这才发觉天空一团昏暗,看不到星星,而昨夜,也定是如此。
第一卷 雪满刀弓 第八节
二百人,虽是小规模出兵,却没有人敢小视。
计策是狄阿鸟的,陈绍武主动求战,王统领自然求之不得。他们相互一合计,就在城里城外大肆挑兵。王统领新官上任,心中紧张,更不清楚长史、司马的底细,生怕他们找出一些孱弱的糊弄,也把挑兵的重任交给了陈绍武。
陈绍武又来征求狄阿鸟意见,翻着册薄,对照本人,条件苛刻至极,不要没有打过仗的,不要没有两个首级以上军功,不要不会用弓箭的,不要不会骑马的,不要家中有父母却没有兄弟的,不要那些不情愿的……
尤其是“家中有父母无兄弟”和“不自愿”不要,本来五挑一,营兵可选出精兵三百余,可再过这两道筛,就已不足百余。王统领本以为挑二百精兵小事一桩,却想不到五、六千人,连一百精兵都凑不齐,咬了咬牙,动员中下军官说:“将校当以身表率,战于士先,尔等身受国恩,岂无敢死之将?!”
这样以来,就为出战招惹了许多的非议,城内城外,无不放言:“这点人,不够填鞑子牙缝的。”
王统领虽是铁了心,但这两、三天也是如坐针毡。
他每次想找狄阿鸟计较,到了跟前,见狄阿鸟没事人一样,又怕被人轻看,就换了话题,骂城东校尉凡事不配合。
城东校尉官姓邓,名北关,官在王统领之下,却世袭此地,为人豪快好客,喜欢交接天下英雄,颇受人称颂,光上一次楼关兵败,原游击将军兼营兵统领倒下去,他却毫发无损,就能看到人家牢固的根基,王统领强龙不压地头蛇,当然能感受到他给予的压力。
狄阿鸟心里明白,不好说别的,只是说:“咱们打赢这一仗,看他怎么说。”
能不能打赢,王统领心里没数,这个时候就会说:“兄弟肯定会笑话,为兄是连二百精兵都凑不齐。”
狄阿鸟心里却有数。
他自然知道光靠自己对敌我双方的间接了解,一点儿道听途说的地形概念,不足以料敌在先,也知道即便自己判断得正确,一旦出兵穿插作战,溃敌一、二股没有问题,却未必能够一直走运,避开敌军别部的呼应之势,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不担心,不是因为对陈绍武放心,尽管陈绍武和阿过他们不同,尚没有和自己一起作战过,也没有足够多的战场经历,他可以从老范先生那儿讨出千里镜,借陈绍武一用,有了这东西,就是避实击虚的最好保障,于是,在每每被问及关键时,也反复说:“兵精足矣。”
天气慢慢晴朗,鞑子没有再来。
这样过了几天,天又转昏,即将下雪。
狄阿鸟搂着阿狗吃午饭,和老范先生说话。他见自己来后不久,找阿狗、杨宝、许小虎他们玩的小孩渐多,也就怂恿老范先生办个私塾,在那儿商量的都是自己怎么找两个人,在后街盖几间房,说着,说着,听到四周慌乱一团,还没有来得及去问怎么回事,杨三小就从外头奔回来,叫喊说:“爹,爹,鞑子要攻城了,骑兵都到了城外。”
满院一阵的鸡飞狗跳。
杨二嫂出来就抢廊下晾的器物,吵得人耳朵大,紧接着,外头小锣从远到近,吆喝着,要集结丁壮。
老弱往屋里躲,年轻的人操东西往外奔,工棚片刻既空,杨二过来喊狄阿鸟一起走,发觉老范先生头像陀螺,坐立不安,狄阿鸟却在他对面照喝茶,连忙呼一声,说:“阿鸟。快。将军有令,去一起守城,呆会伍里点名,兵丁挨家挨户盘查。”
狄阿鸟嘀咕道:“我也要去?!”
老范先生说:“去吧。凑个数。”
狄阿鸟说:“不去了,去了,还要回来。鞑子根本不是来攻城的,真示以假,假示以真,要是真攻城,万不会挑这天气,他们想借攻城的幌子打劫而已。”
老范想想这雪已经要下,黄云彤彤压顶,鞑子没法持久攻城,点了点头。
杨二想想也有道理,但还是说:“那可都是将军们的事,我们去应付、应付……”
狄阿鸟还是摇头,站起来,瞄了瞄几张人脸,说:“到了出兵的时候。”他喊道:“没藏,过来,给杨校尉送点东西。”
没藏过来,杨二也没看清他接了什么东西就走了,还是等着。杨小玲过来接阿狗,催狄阿鸟也去,狄阿鸟也就跟着杨二,去和丁壮汇合。
他们到了这街区旁的空地已经站满了人,有的扛勾挠,有的提兵刃,一排小孩站在宅子上,背对着墙,其中几个都是在咧嘴嚎嚎。
他们替家里奶奶和母亲拉扯爹、叔、兄长。
大人心焦,动不动就给他们巴掌。他们吃不住,就在那而哭,到整队一毕,四周猛一静,更凄厉得跟催命似的。
四周越发地昏暗,云越来越沉,压得跟铅一样,往城后头开了过去,半路上和其它人潮汇合,壮丁们衣裳不是灰就是黑,有的厚厚实实,走也走不动,有的裹上些破破烂烂的,缠得面目全非,整个队伍像一条只哗哗流淌的黑水,往北面的城墙移动。
几个骑马的彪形大汉从一旁的道路上往前赶,个个穿着盔甲,但都没带头盔,一个特别的,带着一顶皮帽,威严地向四周环顾。
人们见了他,大多激动,吵嚷助威:“校尉相公。”那大汉也不理睬,倒是他身边的一个骑士将一枝狼牙棒举过头顶,闷牛一样嘶吼,震得人畏服胆颤。
杨二连忙拉着狄阿鸟说:“这就是校尉相公。”
狄阿鸟看过去,还在里头找到一个秀气的骑士,穿一身明亮的铠甲,外面披着白袍,锈有一道道红纹,正为这样的奇装异服惊讶,发觉他也转过脸来,一双眼睛亮如星辰,当即笑了,说:“二哥。他打扮得跟花一样,去打仗。”
杨二大吃一惊,小声说:“那是相公爷的女儿,城里没有人不知道她的,除了她,也没有第二个人穿白袍,绣红线。”他又颌首,说:“一旁的两个,都是她哥哥。”
狄阿鸟看过去,见是几名的骑士,说:“这小相公家,倒是人丁兴旺。”
到了城墙外,已经有丁壮在那儿架锅,守过城的人大抵知道,这些锅不是做饭的,大部分用来煮水,烫油,不过依狄阿鸟看,这天气,化了水,加固城墙的可能性更大,他随着杨二一行到处乱撞,偶尔一转脸,看到吕花生正死死地盯着自己,问:“你看什么看?!”
吕花生没有吭声,转过脸去。
但狄阿鸟觉得他跟自己有仇似的,老趁自己不备瞪自己,笑着说:“小吕兄弟。”
吕花生恩了一声。
狄阿鸟往四处望望,见一个“白袍红线”的骑士踏着马靴走过来,再一转身,杨二都连忙张皇地忙碌,而自己没有带器具,连忙一弯腰,从雪上扣一块大石头,放在肚子前抱着走,在吕花生跟前一晃一晃的,不断请求:“来。帮帮我。”
吕花生也抡了铲子,左一铲,又一铲,别过头来回捣,却不理睬。
那白袍骑士很快就到了,见狄阿鸟一屁股坐地下起不来,“哎呀、哎呀”地叫,立刻用马鞭捣捣最近的吕花生,命令说:“去。帮他一把。”吕花生无奈,转过身来,丢了铲,弯腰去抱狄阿鸟怀里的石头,狄阿鸟顺势站起来,却不管他的石头了,问:“我的铲子呢?!”白袍骑士只管人都干活,不管别的,就用马鞭点一点一旁的铲子。狄阿鸟拣了起来,吱溜就走,剩下一个吕花生抱着石头,不知道去干啥,抱到哪。
白袍骑士见他能抱动,就说:“去呀。”
吕花生只好问:“抱到哪儿?!”
狄阿鸟把自己淹没到人堆里,藏头露尾地瞄,见两人对着站着,不一会儿,那白袍骑士就抡了鞭子,弯下腰一阵偷笑。
他笑他的,杨二却不能不管,惶恐地连忙跑到跟前,说:“小姐。小姐。”
那骑士说:“杨老二,这是你们家的人吧?!你告诉他,石头抱到哪。”杨二看了一圈,都是人,也不知道该抱到哪,随便指了一个方向,说:“去。扔了。”
那白袍骑士挑起头来,从狄阿鸟的角度看,姿势怪优美的。
她不再管吕花生,问:“范先生还好吧?!”杨二连连点头,站在那儿说话。两人说了一阵儿,吕花生把石头丢了个地方,满头是汗地跑回来,手里却没有了工具,找狄阿鸟又不到,傻那儿了兜圈。
白袍骑士怎么看他怎么不顺,又举了鞭子。
吕花生被打得到处跑,急了,大声说:“我的铲子被人拿跑了。”
他气冲冲地一找,看到偷看的狄阿鸟,连忙过去,大声说:“把铲子给我。”
狄阿鸟愕然说:“铲子?!你说鞑子过一会儿就退,咱们都是虚惊一场,拿铲子了么?!”
那白袍骑士被吸引过来,再一举鞭子,声音一高,就格外清脆:“谁告诉鞑子一会儿就退走了的?!谁告诉你的。”吕花生只好继续乱跑,杨二不好开口告诉她谁说的,谁没带工具,只好打一旁辩解:“他推测的也有点道理,小姐看这天气,一场大雪说来就来?!”
白袍骑士被后面赶来的骑士劝住,还在那儿说:“这么多人都不知道,就他一个人知道?”
吕花生得到机会,回头就指狄阿鸟,大声说:“不是我说的,他说的。是他。”
他喘喘,恨恨,用袖子擦一把脸,再擦一把,心说:“这回可说清了。”
不料一回头,白袍骑士又举鞭而来,怒道:“人家怎么知道带,你怎么不知道?!他让你去吃屎,你去不去?!”
吕花生愕然,实在气不过,看狄阿鸟背对着自己,撅着屁股,干脆不顾鞭子,走到狄阿鸟后面,对准了,就是一脚。狄阿鸟惨叫一声,一头扎地上了。白袍骑士大怒。一旁骑士也觉得吕花生这情况还去打人过分,目中太无人,拽过脸,上去一拳。
吕花生实在受不了,嗷嗷着爬起来跟对方打。
他拳脚上很快占了上风,把那骑士摁了下去,还来不及喘口气,更来不及高兴,就被赶来的军士推下来,摁在雪和泥巴上,叠一叠,推走了。
杨二在一旁喘气,忍不住责怪狄阿鸟。
狄阿鸟翘头看着,说:“不碍事,到了晚上,人家肯定给他顿肉吃,把他送回去。”
第一卷 雪满刀弓 第九节
狄阿鸟反正还得要回去的想法大错特错。直到掌灯的时候,大雪还没有下下来,鞑子也没进一步动静。首脑在行辕开会,内外兵丁接连聚拢,盘结待命,壮丁们都在城墙根子上,翘头哆嗦,生了一堆、一堆火。
城里青烟冲天,城外也冒火光。
傍晚时尚不显眼,到天完全黑下来,篝火遍地,望之星星点点。
杨二走动方便,回家看了再过来,带着歪歪扭扭的没藏,提半麻袋的馒头过来。
自己人分完、吃完,上头才吩咐,让人用几口大锅煮吃的。
狄阿鸟寻思着头头们肯发吃的,一定是争执出了结果,判断有大仗打,怕预先不给饭,泄了大伙的气,他问了杨二和没藏,也没听说谁要找自己,要见自己,心里有些犯嘀咕,怀疑自己判断错了,敌人,是真来攻城。
冬天攻城,这北方的城墙坚固得跟铁铸无二,再下起大雪,吃没吃,烧没烧,即便可以解决,也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游牧人不急不疯,哪敢这样跳墙?!
点了这么多火,他们,到底有多少人?!难道是拓跋巍巍撕毁和约,大举进犯?!
这不可能。拓跋巍巍现在臣服于朝廷,就是想巩固陈州,胜是胜了,却也被捆住手脚,陈州不稳,他就不应该主动骚扰朝廷,否则,朝廷就可以收回名义上的陈州统治权,他,又变成了一个外寇。
当然,放到那些目光短浅的人那儿,战与不战全凭一时之兴,自然不讲究这些。
但拓跋巍巍何许人也?!拓跋巍巍进陈州,花费了多少心血?他先认祖宗,再肯定雍化,而后为恢复气力休养生息,先说黄发黑肤乃同源所出,后要为梁国复仇。现在正是他稳定下来,收拢人心的关键时刻。他难道要放弃“同源”一说引发的对狗人的战争,放弃梁国,将自己的心血付之一炬?!
狄阿鸟和家乡人接了头,熟悉朝廷,也对拓跋巍巍有一些了解,眼界变得开阔,又在这里冷眼旁观,尚清楚地记得一个叫金留真的牧马人。
金留真起码也和拓跋巍巍旗鼓相当。他在拓跋巍巍那儿插不下针,才想先统一漠北,现在克罗部和纳兰部结盟,不要命地和高显打仗,岂不是要为南下立足拼命?!克罗部都已经被迫南下,金留真自然离统一漠北不远,谁还能威胁他?!
他难道忘记了拓跋巍巍这个人?!
不会的,不然,他的军师也不会冒险南下,出现在中原,甚至送了谢先令一筒千里镜。
狄阿鸟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了解过秦纲,深知这个新王的可怕,昨天晚上还在大胆推测,认为朝廷不只是和高显结盟,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