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岫想了一会儿说:“我们这里流传最多的是中朝名将汤化,雍时名将白起,既然说是姓汤,定是汤化,听说他本是中尉,因为得罪皇帝,贬至这里做了小官,有一次,竟意外地打败一支胡骑,后来竟因此而被朝廷杀害,百姓为纪念他,将南面的那座山,叫雕山,把此地叫雕阴。”
他向前走了几步,想看看狄阿鸟手里的东西,却没敢看,只是震惊地说:“难道此人,乃汤将军显灵?!”
哪管是人是神,这都是异兆,传扬出去,都是不得了的事儿。
赵过立刻单膝下跪,双手上捧,大声贺喜:“贺阿鸟将军喜得仙人赐书,天下闻名。”狄阿鸟笑着给他一脚,让他少来,再次打发林岫去睡,手捧“天书”走了出来。他渐渐从震惊中醒来,眼看摸着门了,要和赵过各回各屋了,转过身,跟赵过说:“世上绝无天书,这一定是谁有意送来的,至于是好意,歹意,我还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汤化,是因为得罪皇帝,来这儿做了小官,遭遇与我,有几分相似,又说他,打了胜仗被杀,朝廷就要收复雕阴,这人似乎在暗指什么……”
赵过也想到了什么,问:“那他送的,为什么有地图,另外一卷,似乎是兵书。”
狄阿鸟浑身一震,说:“这么说,是让我效法汤化,不顾一死,名垂千古?!陈元龙将军已经点了我的名,等于朝廷把我写在了军帖上,这一战,肯定是冲任马前卒了,我是一名罪臣,他虽是我父亲的部下,但交往时日并不长,指名到姓,大张旗鼓,也太抬举我了。除非……”
赵过问:“除非什么?!除非皇帝有诏。”
狄阿鸟苦笑:“诏不一定有诏,陛下面授时提起我,倒在情理之中,他不得不抬举我,要是这么说来——”
他用鼻子问问竹筒,闻闻书卷,失色了,这上头分明带了大内保存图籍,除虫专用的松烟味,事情古怪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刚刚给皇帝送过贺礼,算着日子,也许已经到京,就算不到,十三衙门的消息也早到了,作为皇帝,赏赐回馈是免不了的,但明着回馈罪臣;不大合适,这东西上带了大内图籍上有的味道,岂不让人生疑。
狄阿鸟做贼一样左右看看,连忙双手托起,往长月跪下叩首,口中大叫:“谢陛下隆恩。”
赵过觉得他太小题大作了,人都走了,何必呢,便笑着,等狄阿鸟站起来说话。
狄阿鸟站了起来,见他吃吃笑笑,好像是在看笑话,讽刺自己,严肃地说:“陛下厚待我了,我这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你想过他的用意么?!试想,他在浩渺的图书中找到有关资料,没有给陈元龙,反而暗中给了我,是不是在告诉我,他已经暗示过陈元龙,授我于重任?!这是他给我的一个机会呀,如果我放下顾忌,拼死一战,立下功劳,他赦免我,朝臣们还有什么借口反对。我这个罪臣,承蒙他不杀,已经是恩典了,而今又能得到这个,可见天子终究是天子,心胸之开阔,非凡夫可以体会。”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九十节
直到天明,邓北关都毫无收获,只得踏着嗑嘣嘣的冻路,从大雾中折回来。这天,已经正试进入隆冬,一年中最冷的日子,虽没有下雪,也陡然再一寒,冻得人跟缩尾巴猴一样,邓北关虽然穿着厚实的皮裘,也熬得生生受不得,两只虎皮帽耳在下巴底下拴得结结实实,雾都是水,打过来再结冰,将胡须和帽耳冻在一起,硬邦邦,疼丝丝,他把两个胳膊捧插着,是一走一吸吸。
眼看就要到家了,雾堆里现出个人形来,扫扫,趴在墙根上,冻得只剩半条命的模样,邓北关几个也不想看是那个,只想走过去,回去再说。
贸贸然,那人却慌里慌张跑了两步,喊了一声:“老爷。”邓北关转过脸来,看到了,是个脸色发青,半脸冰霜的年轻人,看来也是一夜在外头,浑身上下都上了厚霜,他心中忽然一动,说:“你是?!”
那人就说:“我是平少爷的朋友,想问问他……”
不等他说完,下头的人本能地回答:“平少爷不在,我们也在找他,你什么朋友,我们还想问你,他人呢。”
那人便失望了,也不再说下去,微微欠了个身儿,佝偻着想走,眼神往里头看了又看。邓北关犹豫了一下,问:“你认识一个叫?”
他也有顾忌,生怕让人听着风声,吓跑了汤德水,想这个也不会这么巧,因为上午还去县衙有事儿,正要走。那人又转了回来,跟邓北关说:“老爷。这平少爷是不是躲着我呀?!天这么冷,我也没地方去,顾不了那么多了,干脆跟您说了吧。我为平少爷办了件事儿,现在事出大了,人家都找到家里了,差点把我逮了弄死,我这样撑不了几天,您老寻思,寻思,我要是有什么事儿,不也把平少爷给害了么?!”
邓北关心中一喜,暗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忍住自己澎湃的内心,笑了笑说:“平儿不懂事,就知道给他老子闯祸,出了什么事儿,你进来吧,进来给我说一说,他亏欠的,我补上。这都知道,我们邓家有今天,靠的就是仗义疏财,你既然为了小兔崽子,弄成这番模样,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那人脸上一喜,说:“那,我不进去了吧,您来,我跟您老说。”
邓校尉说:“还是进来吧,有什么话不能到里头讲,我知道那小兔崽子又闯祸了,别怕,有我在,没人能怎么着你们。快。快。”
他是做官的人,说话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气势,那人不自觉地就点了头,跟着就进去了。邓校尉遣散身边的心腹,也不要侍女跑来伺候,领着他,径直去了自己书房,进去后,冰冷的衣裳也没脱,边让他坐,边说:“平儿其实在家,官府呢,正找他,我一气之下,把他的腿打断了。你是——,他那位姓汤的哥哥?!我就是因为你才打他的,说人家既然帮了你的忙,出了事,你就该给我说,你没钱,我还没钱,怎么也不能亏待人家,是不是?!”
那人感激万分,如负重释地说:“老爷,真亏您大仁大义,小的正是汤德水,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平少爷跟您老说了吧,他让我……”邓校尉嘘了一下,他便越过说:“就那件事儿,现在,狄小相公的弟弟找到我家去了,我要是不跑,他肯定杀我。您老也别笑话我,他年龄看起来是不大,但个头与我不相上下,当街都能割人家的耳朵,我只好跑了。想找找平少爷,让他给我点钱,让我离开。”
邓北关说:“这件事出得太大,你是得避一避。”
说完,他回身就开始找钱,打开一个柜子,扯不开,硬往外拽,最后拽开了,慌里慌张往外捧,什么元宝,银条,珠宝,掉得哪都是,他也不管了,将一捧东西送到汤德水面前,再压两张银票,让他赶快装起来。
汤德水热泪盈眶,还想推辞太多,然而看他也顾不上了,往自己身上塞,自己也塞,浑身上下塞个遍。
正要给邓北关跪下磕个头走,邓北关说:“你最好带样防身的东西,以防万一。”说完,回身上下乱找,找到一把匕首,光看鞘就知道是崭新的,值钱的。汤德水也是在街上混的,平日打架殴斗,也是个相当狠的角色,按林岫的话说,就是打出来的,自己也收藏两把家伙,这就不等邓校尉送到自己手里,从腰后面摸出一把短刀,说:“我有。这个更好使。”
话音刚落,邓校尉大喝一声:“小贼。”拔了长剑,自下往上撩了过去。
汤德水本来反应很快,可是一夜受冻,身子僵硬,没能躲过去,浑身棉衣一个大口子,从肋骨到下巴,血肉深翻。
不过,因为邓校尉只是顺拔剑撩去的,虽然快,但不够狠,没有击杀,汤德水惨叫一声,一边往外跑,一边大喊:“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邓校尉追在身后,又是一剑。
汤德水感觉到了,本能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剑把烛台给扫了。前后变化太快,他至始至终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本可以持短刀反扑,却不敢,只是跑到门边,再拉门,已经没有余地,他只好反转过身,一边喘气,一边说:“老爷,求求你,你别杀我,我不敢了,不敢了我,我知道,我不该拿那么多。”
邓校尉狞笑说:“我正不知道上哪找你,你自己找上门来了,拿不拿都是一个样,死。”
汤德水一下绝望了,明白过来,这是杀人灭口。
既然已经是这样,只好拼了。
他“啊”一声,扬了短刀反扑过去,生生爆发出他自己从来也用到过的潜力,几乎扑到了邓校尉面前。邓校尉岂是他这样一个街头野路子打架打出来的无赖可比,虽然近身搏斗有点吃亏,却是一个转身,剑从肋下刺出,刺穿了汤德水的喉咙,让奔势太快的汤德水半拉脖子都迎刃挂断,人头折在一侧,匕首不轻不重地扎在自己膀子上。
私兵推门而入,只看到邓北关身上背个匕首,使劲用剑斫击一颗人头,砍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知道这人触怒了老爷,使得老爷因余恨疯狂,连忙拦了问怎么回事儿。邓北关这就说:“此人骗我,说是平儿的朋友,找我有事要说,到了,趁我转身,刺了我一刀,抢了钱要走,被我格杀。”
众人想也是这样,就把砍坏了的汤德水收拾一番,抬了出去。
抬出去不久,家人还在死人身上上下摸,看看他抢了多少珠宝,上云道长就先于公门中人一步,带着邓艾赶来,看了狼藉的屋子,溅血的地板和墙壁,上来就给了邓北关一巴掌。邓艾一边为父亲求情,一边赶人走。人都走了。邓北关这才告诉上云道长说:“此人就是汤德水,杀了他,平儿的命就保住了。”
上云道长说:“没打错你。你怎么这么蠢呢。”
他压低声音说:“悄无声息把他弄死,把尸体一埋,无人知道,可现在呢,你让人见了尸,还欲盖弥彰,砍烂人脸,即便无人能说什么,人家对你的所作所为,不也一清二楚?!就这,自己还拼了命,挨上一刀。尤其是这个时候,衙门就要过堂了,你受了惊,出了人命,还能有闲情雅致去旁听么?!”
邓北关气急败坏地申辩说:“我去衙门找安县长说明这件事,顺便旁听,不行么?!”
上云道长冷笑说:“不行,即便是你找安县长,安县长在过堂,也不行,让邓艾去。”
邓北关冷静下来,叹气说:“可邓艾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想把他卷进来。”
上云道长摆了摆手,说:“邓艾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他经经事也有好处,只须给他说一声,让他把那个无赖带回来,就可以了。他就要跟黄龙李大人的女儿成亲,多出面,官场上可以认识些面孔,私下了,也让别人知道,他能代表咱们家。”
邓艾往父亲那看了看,推荐说:“我倒有个让咱们脱离嫌疑的想法,咱们让陆川的小叔去,让他帮我们把人领回来。”
上云道长答应了,轻声说:“她是个人物,不过……,算了,以后,不许和她靠得太紧,我总觉得这个人看不透,非同一般。何况,她显然不是个男人,你就要成亲了,万一和她发生什么事儿,不好跟黄龙那边的李家交待。”
邓艾吃了一惊,说:“陆玉是个女人?!”
上云道长评价说:“是女人。我还相信自己这点眼力的,不过,不是一般的女人,你们难道没有发现,陆川有点儿怕她不说,她也没有刻意地巴结我们,即便知道我们和博格阿巴特之间的问题,也不回避,照样交往。照这样来看,她就是一种人,一种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不依附别人,反而想控制别人的人。”
邓北关点了点头,说:“没错,这几天看,她对田小小姐很感兴趣。不过,靠上也好,平儿的事儿出这么大,都是因为这位田小小姐,我们给田小小姐赔罪,人家根本不理会。干脆也让陆玉出面。让田小小姐放咱们平儿一马,艾儿,你准备上二万两银子,放到陆玉哪儿,让她看着送,合适多少,就送多少。”
这个主张,上云道长不反对,反而促成说:“一旦咱们家能与田小小姐协上手,就能在京城发展,二万两,对我们来说顶天了,人家却不一样,全送出去,也不一定看在眼里,还是这样吧,除了银子,再加上几样珍玩。”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九十一节
邓家人自己觉得自己已经看了个清楚,田小小姐是王志都得罪不起的人,把这个礼送出去,化干戈为玉帛,就是即能化解邓平身上背着的案子,又能无限的好处,于是便宜陆玉出面,居中活动。
樊英花推辞不了,倒也真想知道这个田小小姐是何人。
她从邓艾那儿接了信儿,就去县衙,准备一个举手之劳,将反咬狄阿鸟的无赖带走。她近来已经很难再促成逼狄阿鸟下决心离开的局面,似乎一切都是风平平,浪静静的局面,但却知道平静的背后蕴含着更大的危机。到了,便想看一看这个无赖反咬狄阿鸟,会不会给狄阿鸟带来困窘。
被毒死的狱卒,家属到了堂上,尤止不住哭泣。
尤其是赵哈的老娘,白发苍苍,瘫倒捧面,爬着求人,林岫和赵哈也认得,虽不像汤德水和赵哈的关系,想到儿子死了,因为身份低微,连害死他的人都不知道,盲目地悲痛欲绝,也是闻泣心酸。
樊英花也不免感触,看对面一个死里逃生的狄阿鸟,缝隙中得存,仍然一脸若无其事,闭着双眼,好似不见,更是不知自己心上是怜是爱,咬牙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力,让他离开这一个是非之地。
随着安县长对证人的刨问,案情便慢慢往邓家转移。
汤德水寻找赵哈,赵哈喝酒时说他是为了邓狄两边合事儿,眼看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该林岫出场,只要他一句话,县衙立刻就有足够的证据传唤邓家某人到案,问上几句,哪知道林岫爆场了。他一扭头看住闭目养神的狄阿鸟,用手一指:“是他。他指使我,让我说,是邓家投的毒。”说完,给堂上县尊磕个头,说:“小人是邓平的朋友,无缘无故被他抓了,威逼利诱,让我说这是受邓家指使的。”
樊英花觉着狄阿鸟弄巧成拙了,朝他看去,果然,他睁了眼,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只是这次告状的人都是狄阿鸟纠集的,告状的人也一时无这智力,无人把案火烧到他身上。她感到身边一起来的冷豹偷笑,想必也为狄阿鸟脸色要多难看就多难看高兴,心中却想:这个人,非是邓家先收买,然后主动找上阿鸟的。
她这么想,安勤却不是这么想的。
譬如这种可能,狄阿鸟自己投毒,想让事情闹大,促使证据指向邓家。
两边供词矛盾了,斗争的双方暴露了。
作为坐在上面的县长,你分明地感觉到,两边都在利用这段案情,利用你,来达到某种目的,你还是那么急切,想继续审下去么?
安勤敲了惊堂木,宣告退堂,整理证据,异日再审,另责备推事吏,随时呈上办案进展。
樊英花知道邓家为什么让自己来提个无赖回家了,她一下儿多了种冲动,真想站起来,也作为一个证人说话,不过却忍住了,看众人退散,把林岫叫到跟前,交给冷豹带走,自己再做完这些,找狄阿鸟,看看他是不是注意到自己刚刚的这一个细节,却发觉他正在跟衙役说话,钻进了内堂,有意无意地慢两步,等等,也不见出来,只好有点儿失望地奔田小小姐那儿去了。
这田小小姐几乎从来也不亲自出面,除了那天,她一口气,拜访三十六家商家,黑着脸说:“限时认错,赔偿我的损失,还有得救。”惊得当地商家审视自己行为之外,再也没有露面,只有一个费青妲,长袖善舞,今天去这个衙门,让放个人,明天到那儿,让抓个人,俨然指挥了王志。
这种嚣张,安勤首先就不能理解。
当天晚上,官府就抓人了,第二天,那些当真参与了的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