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晴也在看她,想从她那要点主意,便告诉说:“邓平就快死了,我们一起去,把欠他的钱还他。”
棒槌顺口说道:“他死不死关我们什么事,你还嫌他害你害得不够呀,昨天,老爷那眼神,差点想把我煮了吃,咱把钱扔给他姐姐——”
她终究是个善良的人,虽然这么说,却是不由自主地跟着走,一边走,一边喷着大气,嘀咕不停。
棒槌的一句话,无疑证实了博格阿巴特的凶悍,让邓莺对自己的安排有了十足的把握。
三人一路走了,走了小跑,很快就到了门前。两条大汉得到邓莺示意,立刻走开了。邓莺再一推门,让李思晴进去,顺便抓住棒槌,说:“你不要进去了。”棒槌一挣身,举起细胳膊,大声问:“为什么我不能进去?!”
说话间,邓莺“砰”地一声把门拉上了。
里头的李思晴也醒悟过来。
面前的邓平激动地站起身,背后的门关了,她怎么还能不明白,这就连忙回身,拍打门板:“放我出去。”
棒槌发了雌威,骂了一声,蹿上去抓邓莺的脸。
邓莺毕竟没有七手八脚,被她捞上一把,火辣辣地疼,回手就是一巴掌,打开对方,更害怕对方跑了,上去赶上,对着要害猛击,将她打昏过去,而自己则回到门边,听里面的动静,发觉邓平失了机,只一个劲儿喊:“晴儿姐姐。”而李思晴从咒骂变成哀求,趴在门边说:“莺儿,我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她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喊了“邓平”一声,骂道:“你个脓包,你害怕她相公是吧,你就害怕吧,这个可人儿就在你面前,错过了,你永远都得不到。”继而激将说:“你的勇气呢。你一个怯夫,在女人面前都站不稳,还配活着。”
里头,邓平“嚎叫”了一声,脚步顿时紧了,仍是喊着“晴儿姐姐”,似乎在追逐,桌椅都在翻倒,随后,灯台也翻了,一团黑暗。
邓莺也像大病初愈一样,在外头喘气,她想着,高兴着,满意着,突然,耳边响起邓平的一声惨叫,立刻破门而入,只见一个白衣裳的人堆在地上,连忙跑过去,扶了起来,果然是自己的弟弟,一时情急,眼前又无灯火,便急切问:“你怎么了?平儿,你还好吗?!告诉我,怎么了?!”
说话间,一个黑影自墙边跑了出去。
李思晴要是跑了,就会影响大事,邓莺毛都乍了起来,尾椎以上全凉了。这时,邓平说:“她捅伤了我胳膊。”她便信手一推,说了声:“你自己包扎。”就蹿了出去。到了外边,发觉李思晴因为顾及棒槌,拉了棒槌两把,看到自己出来才跑,自认为李思晴跑不过自己,心里一轻,追过去。
她这时才发觉李思晴有多聪明,在屋里的时候,先打翻烛台,灭了灯,然后才刺伤邓平,接着,贴着门边的墙壁站着,只等自己一进去,就跑到外边,这会儿,却也不是往宴会上跑,因为走廊里有灯笼,所以翻过走廊,自己一跃上去,对方已经没入黑暗,往阴森森的后院跑去。
这些反应连她都做不到。
她都要妒忌这份冷静和聪明,焦虑地搜索着,跳下来,向一个人影追去。这时,前面的李思晴停了下来,站在十几步开外,似乎在等着自己。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在等着自己,而是因为这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对方路不熟,跑不下去了,就说:“思晴,你我姐妹一场,我做最后的奉劝,你回去侍奉我弟弟,什么事都没有。”
李思晴哀求说:“莺儿。你要当我还是姐妹,放过我这一次吧,我有自己的相公,他爱我,我也爱他。”
邓莺笑道:“你爱他,你爱他吗?!他杀人如麻,跟他睡,你夜里不做恶梦。我弟弟虽然不济,却会是个让你觉着合适的丈夫,我母亲也答应了,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我邓家的儿媳妇。”她想借这个机会上前,刚刚踏前一步,李思晴又跑了。她这一下又省悟过来,刚刚李思晴停下给自己求饶,不过是换取一个观察周围的机会,喘口气,而这一次跑,方向很明确,就是那一座没发出一丝亮光的望楼。
事实上,那座望楼底下是座仓库,上头的失修,只是掩饰着下面,下面那巨大的仓库里有武器,粮食,金银珠宝。
不过,李思晴生路也在那里。
李思晴毕竟是个柔弱女子,她想翻越高墙,门都没有,她要跑出去,只能登上这座失修的望楼,找个合适的地方,往外跳。
邓莺一下急了,提身纵气,奔起来像一只猎豹,和对方,几乎是前后脚,登上楼梯,楼梯有些失修,不适合再快,她就一边焦急,一边放慢速度。
前面的李思晴也没机会寻找合适的地方往外跳,也不停地上楼,一阶一阶上个不停。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望楼最上面的一层,这里除了一个烂了大洞的草盖儿,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四壁。北风“嗖嗖”灌耳,淹没了两人的喘息,往四周看,东边城墙上的亮光都能看到,下头黑灰色的房屋,窑洞,白色的雪盖,一点、一点,在黑夜中,像是一只只模糊不清的爬虫,东方一块黑纱云,挪动着,而头顶着苍天,天空发出巨大的天籁轰鸣,似乎一个正在河边挽发洗头的姑娘,在轻轻地唱歌什么。
到了这上面,已经拔地数丈高。
邓莺不害怕她再跑下去,冷笑说:“你跑呀。还跑呀。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能撵上你,信不信?!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短刀?!不会想刺我吧?!我告诉你,就是给你一把长刀,你也是我掌心里的蚂蚁,现在跑不掉了吧,我再郑重给你一次机会,扔了手里的凶器,跟我一起回去。”
李思晴斜过目光,往下看着,口气却更加冷静,但还是在哀求:“莺儿姐姐。你放过我吧,你放我这一回。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得已,两家人结了仇,我们都有点儿身不由己,可是,你杀了我一个女人,又有什么用呢。求求你,放过我,将来我相公也会放你们家任何人一马。”
邓莺嘿然,柔声说:“我就是放过你了呀,你侍奉我的弟弟,以后我们就是姑嫂,可以永远相亲相爱,不好吗?!”
李思晴也笑了笑,大声说:“你做梦,狄李两家缔结秦晋,才会永远相亲相爱。来雕阴前,我的父亲告诉过我,你相公必定成就一番大业,围绕在他身边的,将是危险和苦难,你先住在自己家里,等他的事有了转机,再送你过去。我说,我不怕,我是李氏十九代女孙,身上有先祖铮铮之血脉,嫁给一个男人,怎么能不陪他同苦,只求享福呢。来雕阴前,我的哥哥告诉我,他和相公肝胆相照,惺惺相惜,亲自把我送去,就意味着,我生是狄家的人,死是狄家的鬼,切不可让父兄难堪。我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你与他惺惺相惜是你的事,我嫁给他,爱他,是我的事。这些,你知道么?!”
邓莺戏笑道:“瞧瞧。还什么先祖之铮铮血脉,还什么肝胆相照,我呸,据我所知,你们陇上李家,也不是胡儿出身,有什么光荣的,子孙也多,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身为一个女人,难不成还想做个烈女?!”
李思晴靠到空空的边缘,淡淡地说:“我们李家是胡儿,谁告诉你的?!我们李家是有胡人血统,可也是先朝皇室血脉,所托胡儿,无非自掩自污而已。我皇族婚配,乃告天地,祈上苍,以堂堂公爵主婚,结金兰之义,岂是你这等蝇营狗苟之小人所知晓。我今日一死,明日让你们邓家寸草不留。”说完,纵身一跃,不见了踪迹。
邓莺大吃一惊,连忙跑到边缘,趴下往望一眼,惨叫一声收回视线,原来下头苍苍浑浑,像一座充满血光的可怕深井。
李思晴大概轻盈得不发出声响,邓莺好久也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翻个身回来,往天空看去,满携大雪的彤云像一条黄龙露出淡淡的白腹,空中似乎久鸣着歌声。她又是一个激灵,蹲坐起来,想了片刻,急切下去,准备翻过高墙,看看对方到底死了没有,自己该怎么处理尸体。
到了下面,就遇到了艰难追到了的邓平。
他抓住邓莺的胳膊,问:“人呢。人呢?!”
邓莺猝然惊叫一声,旋即告诉他说:“跳楼了。快,快,我们快爬出去,看她死了没有。”
两人翻过墙,不需要怎么寻找,就看到雪地上喋了一大片雪,一个瘦弱的身影还在蠕动。邓莺的脑袋一下卡了,带着巨大的恐惧问自己:她还没死,怎么办?她还没死。她飞快地在脑海里罗织事故,念念道:“她和我弟弟有私情,私情败露,她来看过我弟弟,看了之后,跳了楼,对,对。可是,她没死怎么办?!怎么办?!”
她转了几个圈,发觉邓平跪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转身找了两块砖头,自己一块,给邓平一块,督促着大喊:“快,用砖头打死她,快,只有这样,才让她死得像是落地碰死。”
邓平猛地抱住她的腿,嘶声大叫:“姐,求求你,求求你饶了她吧。”
他分明地看到李思晴抬头,两只眼睛闪着光亮,心里粘成一团糯浆,眼看自己拉不住姐姐,就一遍一遍地嚷:“晴儿姐姐,你快求饶呀。”
李思晴又往前爬了一点儿,“哼”了两声,笑着说:“我不会再哀求她,我为她向我相公求了三次情,也三次求她放过我,已经求了三次,我再不会开口求她。”说完,又往前挪了几分,手指不停往前摸。
邓莺一脚踢开邓平,往前看准她满是鲜血的云鬟,持转抡上,自己先是一个趔趄,又打在她脸上,正要再打,就见她一收胳膊,往自己身上一抡,翻了个个儿,连忙去看怎么回事儿,定眼一看,才知道她一直往前爬,是想捡起自己那把匕首,结束自己的痛苦,邓莺从不曾想过会有这种意志的女人,可以纵身跳楼,可以毫不犹豫地一刀刺死自己,战战兢兢地指着那身躯大叫:“好狠的人,好狠的人。”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一百一十一节
几进几出的院落,昏渺渺一大片,夜晚进去,哪里寻得着人。狄阿鸟走了一遭,恨不得喊几声,忽然听得人呼:“死了人。”无端端地升起了一股寒意,只觉得腿抖,看着人都往外赶,想跟着他们一起去,却有点儿走不动,史千斤还说了一句:“死人有什么大呼小叫的?!”他故作轻松地和陪同的史千斤笑笑,硬往别人头上想,只是要一块儿过去,想着在那儿,总该碰到走动的李思晴。
人都潮水般往前赶,到了地方,前头已经围了一堆宾客,只听得传出一个声音:“是个女的,还年轻着呢。”狄阿鸟当即腿一软,没走好,一个膝盖就撞雪地上了。路勃勃捧一身大氅,上前搀他,史千斤也加了一把手。
他站起来,已经有点儿喘不过气了,指着前头,好半天吐几个字:“快,去看看。”
路勃勃心里也紧着呢,连忙往前钻,钻着、钻着,听到前头有个女人在大声说话,说:“她让我带着,去看我弟弟,一看我弟弟被人打得那个样儿,就单独说了几句话,说完了出来,就,就奔后院儿,上了那座楼,跳了下来。”自然认得谁在说话,往身后嚎了一声“阿哥”,扑了上去。
到了跟前一看,果然是李思晴,半身都是血泥,上身迎面朝天,腿侧蜷,浑身毛孔倏地一收,扎过去摇了两摇,哭着大喊:“阿嫂。阿嫂。”路勃勃自幼而孤,饱受凌辱,往事历历在目,想起这个阿嫂对自己的喜爱和维护,就像是自己的亲姐姐,魂都抽空了,不知道怎么好,又回过头,生嘶力竭地喊狄阿鸟:“阿哥——”
周围只有两只火把,一圈人一圈,腿林立在侧,身影把他们两个给笼罩着,旋即醒悟到亲属的到来,会发生什么事儿,忍不住往后退,退了一二步,让出了几许空间,把的邓莺给透了出来。邓莺根本不敢把后背对着狄阿鸟家的人,不停地转过身子,在几名上级别的官员面前讲述怎么回事儿的声音更大。
路勃勃尤受不了她声音的刺激,抬起头,血红着两眼烧着复仇的魂魄,突然一丢大氅,亮出一把短刀,一蹬腿,跳到邓莺面前。邓莺心虚,也想让众人都看一看自己只是一个文弱的女子,尖利惨叫,往人群后钻。众人“呼啦啦”地往外散,几个和邓家关系好的人在一旁怒吼:“你干什么?!”
路勃勃不停大吼,找不到邓莺,胡乱舞刀,直趋陈元龙面前。
邓莺站在陈元龙背后,掩耳亢叫。
陈元龙当机立断,上前一步,大喝一声:“你看什么?!”
路勃勃知道他,愣了一愣,被他横手封了短刀的刺击,一脚踢在小腹上,打了个滚,立刻起身,往他背后一指,哭着大喊:“她杀了我阿嫂。”
陈元龙分开保护自己的卫士,直直盯住路勃勃,毋容置疑地说:“没有证据,不能信口开河。刚才人家说得很清楚。”
他叹了口气,似想为人遮羞一样,极不忍心地说:“你嫂嫂与邓公子的私情败露,你哥他肯定很生气,所以,她来看过邓公子,话没说透,一时想不开,跳了楼。”继而又说:“当然,通奸也有罪,不过,这个事需要让官府来处理。”
路勃勃张了几张嘴,怒吼说:“她说谎,她是说谎的。”
他转顾众人,看了他们的模样,知道他们都信邓莺的,气急了,再一扬刀。又要往上扑,突然,背后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博小鹿,休得无礼。”
路勃勃转过身,看到狄阿鸟站在圈内,身影笔直,似乎是面无表情,不禁呆了一呆,说:“阿嫂,被这群野牲口给害了。”
狄阿鸟半截身子都是木的,却坚持地低喝一声:“博小鹿,回来。”等到路勃勃压住仇恨,走到自己身边,被史千斤圈在胳膊下才罢休,这又一句话也没说,慢慢地往前走。
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众人之看着他向李思晴走去,步履沉重,充满压制性的力量和缓慢节奏,一步一步,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坎上,让自己堵得难受。
陈绍武冲了上来,刚刚到他身边,便被他胳膊一揽,扫退了几步。众人都忍不住去想:一个被妻子背叛的男人,妻子为别人殉情,该是一个什么滋味?!他们不乏军中征战的勇士,第一时间就辨认出来了,这种让人意外的缓慢,冰冷,沉重,沉默和冷静就是一种强烈的气势,或许说应该叫杀气,自然堵得人难受,荡得人发冷。
稍微近一些的,都不自觉地后退。
风细细地卷过,迎着风的觉得他把风带来了,顺着风的觉着,风都奔他去了,虽没有飞石走杀,却是彻骨的冰寒,深入到你的骨髓中,让你的上牙和下牙,不由自主地往一块儿撞击,没错,这是杀气,被强行收敛的杀气。
陈元龙心思急转,觉得自己一定要说点什么,呼了一声:“阿鸟。”
狄阿鸟停了一下,站住了,回应了一声:“阿叔。”他慢吞吞地说:“我妻子被杀了。”
这一刻,连陈元龙也有了一颤。
他刚想用到刚才说给路勃勃的话,却噎了一口气没说出来,因为别人喊了你一声“阿叔”,即没有问你,也没有向你求诉,那么地平静,陈述了一句,你能一定要告诉他什么吗?!但话,他必须要说,因为作为一个叔辈,在还没有公事公办的时候,总要让众人都知道,去担心后辈。
他张了几张嘴,刚要把什么说出口,狄阿鸟又补充说:“我知道。”
狄阿鸟环顾了一周,两只眼盈亮,确偏偏只有一道缝,几乎所有的人都打内心中身边:“和我没有关系。”然而,这时他又以陈元龙那种官员才有的无须置疑的口气说:“交给官府,官府?!”
他问到官府,自然得有人代表官府。
陈元龙一伸手,又要说话,但是他没停,自己有给一个结论说:“没用。”只感到自己无话可说,憋得格外难受,同时还带有一丝心虚,暗道:“难道他都知道了?!”一咬牙,硬生生往外挤一句:“你要相信官府。”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