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刚刚的一番话中挑剔不出什么,一时说不上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皱着眉头盯着狄阿鸟留下的几道曲线。
将武器运送到这儿,然后?!然后,从骑兵营下手,闯入骑兵营,赶出马匹……可是,怎么接近骑兵营?!
夜间,对,夜间。己方夜中过河,奔下游河滩,骑兵营在河内滩,为了放马方便,地势开阔,根本无法作以提防的,倘若天亮以前杀进去,驱赶马匹奔往俘虏营,冲击俘虏营,完全可行,太漂亮了。
他用重重一敲,明白哪里不对劲了,整个计划没有一丁点儿问题,问题是作战人员。浮桥、渡头,都有官兵把守,河滩大堤漫长,主要地段肯定有官兵巡逻,现在隆冬到来,天气骤寒,河两边结冰渐厚,穆二虎挑偏僻处摆渡,也是有着固定的地点,来回也不过一、二筏次,倘若换成上百人马,如何来回飞渡?!当地百姓明知要出大事儿,还肯予以协助?!骑兵驻扎的营地在河下游,要想不被发现,最好从更下游处渡河。
更下游的地方,人烟比较荒凉,平日渡河的人不多,河冰也未曾敲开过,作最坏的打算,就是士兵和战马的体能起码要经过一段冰河的消耗。渡过河去,只能靠纪律,靠人和马所接受过的严格训练秘密行军,悄无声息到达指定地点潜伏。倘若成功袭击了官骑驻地,能不能杀散官骑是关键。骑兵的营地,必然会有一些栅栏,鹿砦,除了指挥者能够预见地形,马队还要能分散聚合,进了驻地,要分成小股,要散得到处都是,以口哨、号角相互联络,视抵抗相互救援,出了营地,又成了一只拳头。冲开俘虏营,将胡虏们放出来,一起起义,也不是战斗的重点,这样做的目的只是取得一定的力量去完成接下来的作战计划,倘若有一批嗓门大,拳头大,咆哮有力,组织得方的低级军官,一阵拉拽,将胡虏们组织到各个战斗单位中去,一旦实现顺利,接下来干什么都来得及,抢占雕阴,回击仓促救援的步兵,胜算在五成以上。可穆二虎的乌合之众能做到这些,那就见鬼了?!
赵过从中只得出一个结论,鸡肋。
这分明是一个鸡肋计划,作战计划笼统而诱人,别说外行人,就是内行人,也可能会经不起诱惑,眼睛里闪出小星星,怦然尝试,可实际上,计划对参战战士条件要求太高,至少穆二虎的乌合之众连冒险的资格都没有。阿鸟怎么给出一个这样的计划,高屋建瓴,大手一挥,让自己去与穆二虎商量?!
有问题,里头肯定有问题。
穆二虎,穆二虎知道什么?!他做个土匪头子还行,对于计划的是否可行,没有一点儿评估能力,和他商量,商量出来什么?!
赵过糊涂了,起身寻找狄阿鸟,营地里静悄悄的,大伙都在抓紧时间休息,想必狄阿鸟也休息了,找了一会儿,他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俘虏营里有己方的人,派人联络,提前串联俘虏,能增加一些胜算,是了,问题就在这儿,派人去联络,就可以减少一些起事的困难,阿鸟怎么不提?!
这么一想,就不像是他的疏忽了。
好像是他有意而为,给出一个前景良好,而实际并不可为的计划。
是呀,每次有什么作战计划,他都小心翼翼的,按他的话说,就是事关生死,不可不求万全,马虎不得,这次,就给了自己几条蚯蚓线,和一篇阔论,与往常大不一样,倒像是在考验自己。
赵过糊涂了,然后到处寻找,却找不到狄阿鸟本人,狄阿鸟就像在营地中消失了一般,外头下着大雪,他能去哪儿,人呢?!
对,小姐那儿。
赵过不由分说,往樊英花那儿去了,站在外头喊了一声,里头息梭作响。片刻之后,樊英花揭开帘子,钻了出来。赵过借着雪光看她穿戴,打量一阵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阿鸟不在你这儿?!”
樊英花发觉他眼神不对劲儿,红云转逝,怒道:“不在。你少瞎想。里头都是妇孺,不信你自己看。”
赵过犹豫了片刻,没敢看,说:“那我再去别的地方找找。”说完,拔腿要走。
樊英花喊了他一声,逼问说:“你找阿鸟干什么?!”赵过不敢两下通气,撒谎说:“问问他,官兵虽然不可不防,可人也不是铁打的,下半夜真移营呢,还是假移营?!”樊英花认为他撒谎撒不顺溜,信以为真,笑道:“你们常玩真假不分的游戏?!话都传开了,到了下半夜再说是开玩笑,你觉得合适么……你回去吧,我去寻他,寻了之后,自会问个清楚。”
她自然猜到了狄阿鸟在哪,起脚迈出了一步,督促赵过回去。
赵过一看她去的方向,立刻追悔莫及,埋怨这么一个易见的去处,自己怎么没想到,不过这个时候,樊英花去了,他倒也无奈,只好一边追看,一边回去,回去再想,放出胡虏,一同起义的计划。
樊英花往营后走去,果然看到一个雪人在李思晴的坟边坐着,自言自语。她觉得荒唐,这都是什么时节,什么处境,一旦冻病了,他再一横,躺在担架上,或者马车上,岂不是束手就擒,立刻就是一腔火,驻了一下脚,只听得他说:“你怎么这么傻呢,贞操比命还重要么?!”急蹭蹭上去,一眼扫见得狄阿鸟猫身扭头,雪脸亮睛,猴屁股一样,抬手就是一巴掌,问:“贞操?!你这个王八蛋,还提贞操说呢?!”狄阿鸟缩回头去。她自后赶上,一脚踩到背上,踏了狄阿鸟一个滚,自后赶上拎了狄阿鸟的衣裳,试图把他拽起来,突然,感到脚下一轻,被狄阿鸟搂住双腿,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忙挣出一脚,蹬在狄阿鸟的肩膀,挣脱了往后爬。
狄阿鸟自觉没有惹她,无缘无故被她打,往前一扑,扑了个空,半跪在地上,大声问:“你为什么打我的?!”
樊英花气喘吁吁,先一步爬起来,冷笑说:“为什么打你,自然是要把你给打醒过来。”说完,上前又是一脚。狄阿鸟这回有防备,就地打了个滚,让开了,樊英花跟着他,接连用脚去踏,见他一直打滚,就是踏不住,眼看滚到远处,就要站起来,纵身一扑,“砰”地一声,撞在什么上跌了下来,原来狄阿鸟不待站起来,就来扑她的,两人撞在了一起,滚成一团。狄阿鸟与她翻滚角劲儿,逐渐占了优势,两臂立刻自肘下使劲,牢牢摊起她的两只胳膊,一腿跪在地上使劲,另一条腿去缠她往上翻的腿。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喘息两声,相互笑了一笑。突然,樊英花一打转,翻起半个身儿。狄阿鸟连忙用脸顶住胸口一侧,软软一团,趴在上面,弹跳十足,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吃吃味道,而且很有用,摁一摁,樊英花就似笑非笑喘两声,软了下去。
对方的两只胳膊要脱围,他干脆丢了一只手,转个方向,擦着对方的脸过去,突然间,帽子松了,耳朵一凉,一条舌头打探一下,牙齿刺刺的,锯在耳叶上,冻疼了的耳朵受热一呵,尤为敏感,顿时又热,又痒,又麻,自己半身酥软,更怕对方一口咬下去,不敢再动一动,只好呻吟着求饶:“和平。和平。”
樊英花推开他的头,打一打身上的雪,说:“阿鸟,你刚刚呓语些什么?!你妻子为你守节而死,作为一个男人,也许会感到痛苦,可是作为一家之长,父子兄弟,妻妾子女,皆尽其节,何尝不是万幸?!你来告诉我,你是想让子孙后代以她为楷模,千秋万代皆颂扬她的英烈呢,还是想让她苟且活着,受众人唾骂?!你刚刚作小人语呀,你?!再践踏死者之灵魂,我听见一回,打你一回。”
她抬起头,轻轻地说:“倘若你的妻子个个不贞,为你生下一堆别人的儿子,你就快活了吗?!你死了,你的妻子还年轻,母壮子弱,不甘孤寡之苦,丢下你的儿子,跑去嫁人,你就快活了?!倘若有一天,你的骑士为了活命,在战场上向敌人投降,引剑割下你的脑袋,你感到欣欣然了?!都快是为君的人了,绝不能以一己之好恶弃世界之大道德,屈从俗情,坏世风化,知道吗?!”
狄阿鸟大声发怒:“你少胡牵乱引,不让我一会儿好过。”
樊英花找到他耳朵揉捏,附耳说:“你很快就会回你的故乡,建立一个王国,到时,你岂不是国王,你喜欢什么,就有人靠什么本事吃饭。若说女人的性命比贞操更重要,我第一个同意,我也是一个女人,可是这些话,藏在你心里就可以了,不然,以后,你的臣下想惩罚他们红杏出墙的妻子,惩罚前都会想,国王认为人比贞洁重要得多,我如果因为妻子失身杀她,会不会让主公觉得我没有人情味,从此得不到他的信任了呢?!为了一个女子,去得罪自己的君主,还是算了吧。百年之后,你部下的儿子们,恐怕都是通奸所生的私生子,毫无高贵可言。”
狄阿鸟毛骨悚然,喃喃道:“这怎么会是一回事儿?!”
樊英花翻身把他压住,在他脸颊上撩来撩去,哈了一口气,唇尖横扫,暧昧地说:“然而,对于一个女人,再没有你在她耳边说这些更能让她怦然心动的了,阿鸟,你真是我嘴边的一棵嫩草哦,这也是我藏在心底的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她托起狄阿鸟的脑勺,扳至唇边,用牙齿碰碰,伸出舌头,卷过唇边,紧接着,又卷过几颗雪片,放上去,啜了上去,烫得人心底打颤。
狄阿鸟真想因为生气,一把推她不见,然而从没接受过哪个女人这般的挑逗,情不自禁地捧紧她的帽子,一边索吻,一边喘息。一个柔软的手掌伸进他衣裳里,不断摩挲,又冰凉又舒服,差点让他呻吟,顷刻之间,捻在他胸口敏感处,他“啊”一声叫了出来,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尤物,脱口道:“你?!”
樊英花吃吃笑笑,说:“才感到冷呀。”
狄阿鸟绝非是冷,雪虽然下着,他却一身火热。樊英花请求说:“起来,抱着我。”狄阿鸟两腿驻地,爬起来,生怕她跑了,传过她的肋,牢牢抱住她,发觉她真是让自己抱着她走,连忙托在下面,站了起来,缓解紧张,轻轻地说:“你真重呀。”
樊英花嗔道:“她们都很轻?!是不是?!”
这倒是实情,她长年习武,身子结实而有弹性,个子也高,自然比别人重。狄阿鸟听着口气不对,不敢承认,连忙说:“你个儿高,骨头大了一些。烹出来,经得起啃。”樊英花也粗重地喘了一声,把手臂搭过去,搂住狄阿鸟的脖子,轻声说:“所以才让你抱着我,你要不是抱不动我,我一辈子也不能被人这么抱着了。”
狄阿鸟一阵心跳加速,自己把她抱哪儿,抱到土台上头,上头还有一床被褥呢,然后?!他想到这儿,就已经迫不及待了,生怕中途生出意外,竟然抱了个人跑了几跑,上了一颗大石,再纵身一跃,自谷地跳上了土台。
这一举动把樊英花吓了一跳。她只感觉着神魂一晃,就发觉自己凭空升高了许多,越升越高,刺激地尖叫一声,看到了狄阿鸟的落脚点,忍不住笑道:“你真是有做野兽的本领,竟给跳了上来。”
狄阿鸟回头看看,光是从土台到那块大石表面就足足一人多高,自己不托着樊英花,想跳上来就已经极困难,却想不到刚才想也没想,那么一纵,竟上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不是说,自己也有了飞檐走壁的本领?!他回忆一下刚刚的感觉,因为雪光反照,自己往土台看去,看着并未有多高,想也没想,就跑到那块光滑的石头上,往上跳了,跳的时候,也没感到怎么使力,就是脚下微微打滑,自己一时紧张,毛孔骤紧,浑身松动摇摆,把劲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了腿上,一弓一张,就上来了。
难道这就是飞檐走壁的诀窍?!脑海里想着一只猎豹?!
如果不是抱着樊英花,他真想跑下去,依着刚刚的感觉再跳几次,不过这个时候,还是充一充好汉,这就轻描淡写地说:“这算啥,我小时候,有次一跳,跳了几丈远,把一群人全吓傻了。”
他自然不会说破,那是撵狍子撵急了,沿着一棵横在水面上的大树杆跑到头,纵身往对岸跳,不过没跳到对岸,扎在刚刚跳过的狍子身上,一人一狍在水里满地找牙,一块追狍子的伙伴们自然个个吓傻了眼。
他把樊英花轻轻放到被褥上,自己趴在一个角上,一边伪善地装出呵护,一边在牙齿深处研磨。
樊英花自然明白他要干什么,坐了起来,向他伸出了指尖。这是一个极为贵族化的礼仪,狄阿鸟笨手笨脚地握住,傻笑着摇了两摇,逮着就吻。樊英花淡淡一笑,含糊过去,与他热吻在一起。两人热吻,抚摸,狄阿鸟渐渐忍不住了,开始去褪她的衣裳,不料,刚刚脱了一件,手就被按住了。
樊英花轻轻地说:“阿鸟,不要——”
狄阿鸟不知道这句话是来真的,来假的,看着她的眼睛,只见她闭了去,又轻轻地说:“不要嫌弃我,我身上有伤疤?!”
狄阿鸟把她拔干净在被褥中,揽了她的背,才知道为什么,一条几乎将她撕裂的伤疤,从后肩一直到臀部,凸凹的伤口有一指多宽,与之比起来,自己身上的伤收敛得好,全都小巫见大巫了。
狄阿鸟不知是爱是疼,心里一酸,埋在她胸口上哽咽。热淋淋的眼泪溅入心房,烫得她浑身发抖,她便抚摸着狄阿鸟的头颅,一遍,一遍,柔声呼唤:“从今之后,无论是甘是苦,我们一起品尝。”
狄阿鸟恸哭道:“我失败了,害死了阿晴,仍然是失败了,我不甘心呐。”
“放弃吧。”
樊英花在心底说:“放弃了,只要回到草原上,你就是一代天之骄子,等你拥有足够多的控弦之士,你再回来讨还你的血债吧,到了那个时候,任何人都抵挡不住你的意志,任何仇人,都会在你脚下化成一片片的灰烬。”
她抬头看夜空,泪眼模糊,又在心里说:“我早就知道,哪怕那时候你还像个孩子,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成为我的丈夫,虽然我还没有在你这个狼不吞,狗不食的一个家伙看到任何一丝高贵之气,可我一直都知道,你有着广阔的胸怀,无人能比的胆略,身上时时流露出真诚与勇气,拥有足可征服一切的意志和灵魂,今天,你征服了我,也俘获了我,而明天,你必然征服你的国家和子民,踩得大地战栗。”
她在心底大喊:“父亲呀,列祖列宗呀,这一位就是我的丈夫。我一定让他能成为继承先太宗太祖之大业的帝王。”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一百二十一节
眼看到了下半夜,穆二虎说来就来了。狄阿鸟还光着脊背躺在樊英花怀里,听到赵过来传信儿,一骨碌爬起来。樊英花虽没有普通妇人的忸怩,也连忙反转个身儿作掩饰,终是不放心,背对着另一边说:“他缠你们,也是意料中的事儿,我们就要走了,权作应承,啊?!”狄阿鸟应了一声,和赵过一起下去,走了一阵儿,听到她在上头息梭穿衣。赵过十二分佩服狄阿鸟,不敢相信地问:“真是她?!”
换作以前,狄阿鸟准在他跟前自夸两句。可现在不一样了,接二连三的磨砺,褪掉了他作为年轻人身上最后一丝的浮华,他对这种攫取了谁芳心的事儿,不但提不起夸耀心,还总担心自己会因为得到女人的青睐,使得别人心里不舒服,而且,以前也确实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好好一个杨林,曾为此发疯发狂,所以内敛得很,一点也不动生色。
当然,赵过不曾暗恋过他家小姐。可是樊英花那么的部众,应该会有不少男人在暗中仰慕她,只是怯于威严和冷酷,可能自己也不清楚,全转化为敬畏了罢。他尤其怀疑陆川,陆川战场上表现不佳,被樊英花放在身边做个卫队长,平日接触最多,光是想想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勇夫,到了樊英花面前不是扮可爱,就是扮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