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阿鸟笑笑,一步一步向上走去。陈元龙惊了。狄阿鸟要是说上句话,也没什么,大伙理论,动的都是口角,可这话也多说,举了什么东西上来了,刺杀自己?!手里什么?!圣旨?!他使劲睁了睁眼,发觉周围的人都傻了一样,强忍着慌乱说了句:“贤侄。”他不说“贤侄”,执杖士兵定然阻止他,他喊了一声“贤侄”,好像是默认了,让这个人靠近他,那,谁还自讨没趣。
眼看狄阿鸟就上来了,私兵一个也不在身边,左右王志,下有健符,他就一手扶椅,一手往腰上摸了。很遗憾,为了让军官主动解剑,聚议的时候,主帅也会把自己的剑摆到卫士面前。面前的狄阿鸟还是不停,一步一步,渐渐只能看到上半身。他一个慌张,笑容俱无,不由自主问了一声:“你想干什么?!”
他要是邓北关,自然知道狄阿鸟来过这手,可他不是,真想一推椅子站起来。
他要是当着各位将官的面去逃,真比受死还难看,自然不会推了椅子,起身后退,只好大喝一声:“你们都站着干什么?!他是反贼,快给我拿下。”
仪仗卫就在帷幄边,这才向狄阿鸟靠近。
狄阿鸟站在案角边,转过身来,也喝了一声:“没看到我手里拿的是什么?!哪个敢上前一步?!”
众人把目光集中到他手里,一个竹筒,人人都想,这是圣旨么?!
博格阿巴特手里怎么会有圣旨呢?!
应该是圣旨,不是圣旨是什么?
不是圣旨,他敢硬闯进来?!不是圣旨,他敢这么嚣张?!
健符也感到糊涂,心说:“难道他手里真有圣旨,或者是保命的玉札?!”谁也没敢动一动,狄阿鸟转手把竹筒往陈元龙脸上慢慢捣伸过去,笑着说:“阿叔。闻闻。”都到鼻子尖了,陈元龙只好闻闻。
狄阿鸟问:“闻出来了?什么味道?!”
他收回竹筒,一边打开,一边说:“所以说,你们不能撇开我聚议。这味道古怪吧,还有点香,这是出自大内的薰香,阿叔没有闻出来么?!”
陈元龙怎能有他这样的鼻子?!
可是,你敢怀疑么?!
假冒圣旨是要杀头的。狄阿鸟讨出里头的东西,把竹筒放在胳肢窝里,把几张纸又伸向陈元龙鼻孔。
陈元龙嗅不得纸张,打了喷嚏,将纸刮了弯儿。狄阿鸟顺势告诉他:“闻着了,宫廷味道。”说完,他双手将几张宣纸伸开,大声说:“这是什么?!这是平高奴之策,平高奴之策,从哪来,你们还用问我吗?!”
陈元龙懵了,宫廷的,平高奴用的策略,不是圣旨,但是,天子把这个给他,就是让他参谋军机的呀,我的天呀,打狼打到虎嘴上了,自己朝他下手,不是硬撼天子么?!
幸好,幸好自己还没有铤而走险,把他弄死,陈元龙揩了揩头上的汗,问:“陛下什么时候把这个给你的?!”
狄阿鸟觉得,秦纲把这个给自己,那是觉得自己和陈元龙的关系,陈元龙应该把自己放到他身边,到时,自己借助于这地图,借助于资料,献上一个平高奴的方案,皆大欢喜,却是失算了,没有想到陈元龙向自己下手,不然,他干脆给自己一道圣旨得了。说实话,这个东西来历不明,拿在别人手里,交出来一看,还真没有一点用,你说天子给你的,谁信呀,但是博格阿巴特就这样跑来了,自己拿着,让陈元龙闻,故弄玄虚这么一把,人人都肯定,这东西,就是陛下给他的,同时,安排的还有话。
邓北关趴在地上抽抽,死也不肯让众人相信,站起来说:“你撒谎,这不是,这不是。”
狄阿鸟笑着说:“这是不是,你说了不算。”他回过头,面对陈元龙,说:“阿叔说了嘛——”众人期待,期待他说“才算”,不料他玩味一下,说了句:“也不算。”狄阿鸟展开,让陈元龙看看地图,看看书面。
陈元龙也看不清具体内用,可是能看到地图,他信了,因为秦纲在他来之间,提到过博格阿巴特在雕阴,这种暗示意味很强烈,他也没有非要抓过来看,因为若是密旨,抢密旨,那也是不轻的罪名呀。他相信了,眼睁睁地看着狄阿鸟把东西放回竹筒里,连忙说:“你怎么早点不拿出来呢?!阿叔正为战事发愁。”
他说这话用意再明显不过,就是在给狄阿鸟说一句变相的道歉话,因为当初他与狄阿鸟讲过,他要千里眼,就是为了打仗,就是因为自己对战事没把握,这会儿,不是等于说:“你早点拿出来,我还会逼着你要千里眼么?!”同时,他也觉得博格阿巴特太奸诈了,不把这个拿出来,就是为了试试自己,怪不得自己向他讨把宝刀,他都敢拒绝,原来他手里有这个,他有这个;自然有和自己平起平坐的资格;不会在乎自己,想到这儿,他一阵后悔,又是一腔杀机。
狄阿鸟微笑着站在案前,压住纷乱之势,看看王志等人,大声说:“各位,各位。你们是不是想问这个东西怎么来的么?人家不说我博格阿巴特有一样稀世珍宝么?!其实,不只一样,我除了自己的爱马,还有一筒千里镜,除了千里镜,还有爱马一匹,这个千里镜,我借给陈绍武过,它可以看到远处的目标,神奇吧?!不信,你们可以问问他,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呢,有这两样稀世珍宝,我得念着我主呀,我就打打包,托人给送京城去了,贺吾主福寿齐天,天下归心。吾主就赐还我这一样,期待我和诸位一起建功呢。”说完,他不顾众人骚动,扫了邓北关一眼,说:“诸位要处置通敌叛国之徒,是吧?!好,你们继续,我在一边站着。”
说完,就站案角了。
他站这儿,陈元龙要多不自在,有多不自在,亦无它法,只好摆了摆手,让众人继续。
第一卷 雪满刀弓 一百三十五节
屯田处的收支账册、工匠司的收支帐册俱在眼前,厚厚实实,以硬壳被面儿,士兵都用肚子顶着才行,往下一放,当时就把大伙给镇住了,这等帐册,何年何月才能过个清楚?!健符倒不怕,带来的有屯田处的小吏,让他们从中挑选出近几年的,让幕僚过目,也不难核查清楚。下头幕僚摊毯沉几,手把算盘,他便盯住邓北关,看此人还拿什么借口抵赖。却不料,邓北关反而抬了头,尤为镇定。
底下“啪啦、啪啦”算盘响,众人屏息凝视,目不转睛,心中也有一张自己的小算盘在拨打,感同身受地发抖。
狄阿鸟也不免得意,一声不响地注视着,等着内幕空爆,却发觉邓北关镇定自若,嘴角反飞出一丝笑意,亦不动声色。
就他所知,工匠司很可能找不出什么问题的,只能在屯田处找。因为是在战时,战争物资不局限于官窑,亦有民窑,官窑账目好说,民窑账目,你如何知道?!大的民窑,铺面,商家有账房,可人人都知道,台上一本明账,下头一本暗帐,而小的,就是家长管账,识字的还能画两笔,记个谁赊账,不识字的,画道道,甚至光用脑袋记忆,你从他们那儿,又怎么知道官府摊下来的一笔笔数额?!
再说账本身,这种战时的帐有好些笔,黄龙府司工局,京北道府军需曹,京城工部省、军政衙门各一本帐,本身就没法对照,黄龙府司工局的帐,记下的是官窑的,京北道军需曹,记下的军需采购,京城工部省,记录的官窑帐目,有理论上的,有虚报的,有假报的,军政衙门呢,除了黄龙府军需的,还有补给别处军伍的,这些直接转调到黄龙府司工局,黄龙府司工局再下发的。
这里头的水根本不是丘八爷能搅合得了的。
你就是把整个中央地方的帐面整干净,来与工匠司衙门对照,只要邓北关和下头的小吏勾结,小吏又会做帐,肯做帐,一笔一笔用度,去处一清二楚。现在能查的,只是工匠司流水账与进出总账是否相符,与上面一笔笔拨款,采办数目对照,这有什么要查的?狄阿鸟觉得,很大程度上,它会干干净净,除了上头一笔笔欠款未落实,都写着两个字:“功劳。”
为什么有这两个字?!
你上头款都没拨下来,我就把你要的东西给你张罗了,我等于没用钱,却给你买了东西,我等于办事得力,还为你们上头顶住要账的压力,这不是“功劳”是什么?!
他相信,邓北关的得意无疑是在表达一个意思:我有功,无过,你不承认功劳还法办我,那还有天理么?!
果然,幕僚一目十行,简单迅捷地对照一遍,起身说:“各位将军,屯田处账目大致不差,不过……”
众将心里一颤,这个不过后面,是不是自己赚钱的那手儿?!要是那样,自己那样赚钱,岂不是不保险,如果有一天,上头也这么查自个儿,自个不过落个老邓下场?!他们都是一身凉汗。
健符却很兴奋,大声说:“不过什么?!快快说来。”幕僚犹豫了一下,说:“但是,进出的数目不对……”
话还没说完,健符就仰天大笑。王志一听就知道坏了,这个进与出不对,是他娘的出的比进的多,健符怕是要弄巧成拙。果然,健符责问邓北关:“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粮食呢?!粮食都去了哪儿。”
邓北关也笑了,说:“一笔,一笔,不是记得清楚么?!”
邓北关一笑,把狄阿鸟也砸到了。狄阿鸟一敛得意,连忙寻思怎么回事儿?!健符看他嚣张了,还要发飚。
幕僚极尴尬地说:“屯田处的确是在亏空,不过,不过,亡户众多,许多屯户也有拖欠,实收粮食远远少于应收粮食,但是出办分明纪录,支出粮食,又多于实收粮食,一年足足多出数万斤。这个多出来的粮食,不知从何而来。”
满帐的人都惊了,人家库房都是少,报个蛇鼠虫蚁,他每年多出几万斤粮食。陈元龙能想象得到健符接下来怎么吃鳖,一看,健符果然涨红了脸,嗤地笑道:“这个粮食,莫非都是邓校尉以家私所抵?!”
邓北关谦答道:“也不全是下官提供,屯田处官员均有分摊,所以,每年大概多出十几、二十万斤粮食。”
狄阿鸟脑袋“轰隆”一声。
邓北关平白无故一年补上十几万斤粮食,起码相当于几百亩的收成,这一个他娘的贼官,反而成了清廉有余,馈资家产的地步,他怎么办到的呢,难道?!他再用走私的钱买上粮食,用以沽名?!不可能。不可能。他走私,里头就有大笔的粮食,一次就几万斤,要是再往官府补粮食,这些粮食,就是把他全部的田产算进去,再跑到外地采购,也不够呀,这,这里头有问题。
难道这就是个幌子?!姓健的提前打过招呼,所有人都是在这儿演戏?!也不可能。他脑袋正反应不来,听到健符大声咆哮:“怎么会多出粮食?!你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补贴府库?!你说?!”拿手掌在脸前扇扇,告诉自己说,屯田处没问题,工匠司,却是有问题的,虽然从工匠司本身的账目查不出来,但是……
他本来是在工匠司盘查时,揭露其中内幕的,想到这里,顿时可以肯定,这里头的确有问题,只是和工匠司一样,其中的猫腻,非丘八爷可以勘破。问题在哪呢?!
狄阿鸟很清楚工匠司的底细。他在杨家铺子呆着,感觉出有大笔的暗账不作记录,再暗中拿到了邓北关那的账面,一对照,铺面的出产,上交,比工匠司账目上的要多得多,所以,他立刻让李多财在各家铺面取证,掌握了不少证据。屯田也该是一样,被一种障眼法遮盖了,这些幕僚,丘八爷,都被障了眼。
想到这里,正要说话,邓北关反而先咬一口,问幕僚:“这位先生,请你给大伙说说,都是哪些人欠缴粮赋?!”
幕僚犹豫一下,俯身再翻阅一二,说:“和安分屯,丙德分屯……”他一连念了几个单位,邓北关听了,哈哈大笑,爬起来大声说:“这都是哪儿?!这都是哪儿?!”周围有不少不知道的。
狄阿鸟却知道,顿时失色。
这都是哪?!这就是旅屯乡,也就是北乡的书称。
邓北关咄咄逼人,只冲狄阿鸟去了,一指,说:“他们每年均纳不够粮,都是刁民,治不住地刁民,你去要他们缴粮,派十个人,一百个壮丁出来殴打,你派一百个人,他们更是一哄而上。他们都是兵户,家家有马,同声共气,谁管得了?谁管得了?!”他回身抓起一本薄册,撑在手里,到处让人看,吆喝说:“这都是有目共睹的,有目共睹的,诸位都看看,这是官逼民反么?!是官逼民反,还是民逼官反,这就是我等贪官侵吞国库?!你们都看看呀,看看呀。”
健符哑口无言,连忙朝狄阿鸟看去,因为状是狄阿鸟告的,现在不是那么回事儿,他只好找狄阿鸟,让狄阿鸟说一个明白。陈元龙本来还担心狄阿鸟跑出来,两方对质,邓北关无话可说,不敢向着他,这回一看,邓北关再有利不过,又作评价:“诸位都看看,要是你们中某一个,一年补粮数万,你们办得到么?!这样一个称职的模范官员,都被一些刁民逼到什么种地步了?!”
邓北关立刻垂泪,悲呼:“恨家资不够,仍无以补亏空。”
健符心里愧疚,木然说了声:“这……”又朝狄阿鸟看去了,追究之意,暴露无遗。狄阿鸟却镇定自若,微笑说:“护军大人不要着急,你先让师爷看工匠司账目,让我翻翻屯田上的账目如何?!”
他慢吞吞走下来,心里也是剧烈翻腾,觉得自己必须在幕僚粗略看完工匠司账薄之前,找到破绽,也不要别人答应,立刻坐了几个幕僚的位置,拾了把算盘。
邓北关冷笑,心说:“你算,你又有什么能耐算出账面的不妥?!”
为了将军狄阿鸟,他还是冲了上来,大声说:“你这个与反贼勾结的叛贼,哪有资格?!你算可以,算不出来怎么办吧?!可敢与我一赌性命?!算不出来,交代你的罪状?!让有司办你?!”
狄阿鸟知道邓北关是找借口,笑道:“为什么别人看得,我看不得?!我没什么罪状,不过我答应你,要是找不个究竟,我就承认上了穆二虎的当,不但还你清白,还自认有罪,好不好?!”
邓北关就是要引诱他说出这种话,便不再与他争执,把手里的账本也丢了过去。“
众人不免起哄,大部分站在邓北关的阵营,一二人站在狄阿鸟的阵营,相互瞪眼打转,他们再一侧目,但见狄阿鸟捧上算盘,翻开账册,没有半分生涩之感,纷纷震骇。
一直以来,没有几个人认为博格阿巴特只是个老粗,算识些书,也未必好到哪去,他们中大部分人,也只是今天才知道,这就是博格阿巴特,就却没想到他竟扎了这样的架子。这算账和读书还不同,读书人虽然多少会学点算术,但是算法,在圣贤文典中占弱,没几个真正的士子研读算经,精通算术。就算是很不一般的士子,只要不是老范那样的,也很难将算盘操成账房那样熟练,何况账册记录形式多样,什么流水账,天地账……一般读书人看都看不懂。他们都在心里问:“这家伙是来真的,还是唬人的?!”
邓北关也在纳闷,站对面,一边擦脸上的血污,一边伸头。
狄阿鸟自幼生财有道,算盘自然更阿爸手把手教的,虽然自己熟读算经,算一般的东西,不用这个,但也照样操个“噼里啪啦”,他一边检了几笔帐,一边抬头看向众人,心说:“你们吃惊什么,算盘都打不响,怎么打仗?!用兵打仗,哪一样不需要算个清楚?!”
不过,他已经确定,帐面上没有问题,只是要看账,要找出里头的问题,只是机械式地团着算盘,眼睛却是一目一篇,而另一只手翻得飞快。
看他一直翻了两本,丝毫也没有烦躁,邓北关就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虽然不认为对方能窥视其中奥妙,但已经肯定,这个博格阿巴特天资极不同寻常,给他足够时间,他就能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