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姑姑又怎知伶仃想要这天下?
就算伶仃继位,这善意国还是苏家的善意国,你还是我的姑姑。
苏欲晚从梦里醒来,只觉这晚极为漫长,恍恍惚惚总是梦见扶摇城的事情,她梦见和伶仃一起去放河灯,去恣玉门先生家里学机关,去枯井寺参禅,去偷东街桂花糕点铺的桂花糕,回家之后被大哥看到免不了一顿臭骂,最后糕点铺的老板每每看到她都会笑:“九姑娘别鬼鬼祟祟的了,你要吃什么,我送你。”
那时她在扶摇城上蹿下跳,跑遍了大街小巷,城里的人都很喜欢她,申姓铁匠铺的那个少年铸了把刀,请她去看,刚好那天火红的刀身开刃,寒芒炸开,仿佛蕴着惊天之力,苏欲晚喜欢得不得了,吵着要那个少年把刀送给她,少年只有忍痛割爱,最后给那把刀取名叫“九姑娘的刀”,以此刀挥“不入流刀法”……可惜后来折在了青城。
自从那日见着大哥送给她“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两句诗之后,她便会做这样的梦,或许是太想回家了,比从前在外飘荡的时候还要思念。
眼见天已经亮了,苏欲晚起身穿好衣服,对着镜子随意的打理了一下长发,只见镜中的人好像变白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这么久一直倦在屋中的缘故,眼角泪痣摇摇欲坠,眉目如画。她看了半晌忽然抓起一支金步摇,想要戴上去试试,折腾半天都戴不上去,索性将所有的饰品全部取下来,扔到一边,也不束发了……向来随性惯了,她对着这些装饰物还是没有一点办法。
叶檀每天清晨在外面等她的时候都爱蹲在檐下看日光、看粉尘,要么就看看青石地板缝隙中的青泥,就连一片枯叶都能让他看很久。苏欲晚每次就抱着肩站在他后面,等他发觉的时候她已经站了很久了,叶檀便笑笑:“九爷起来了?”
“起来很久了。”苏欲晚吸了吸鼻子。
“九爷想吃什么?”
“不吃。”
“那就清汤挂面吧,和昨天一样。”
“……多加个蛋。”
叶檀转身出了门,苏欲晚就趴在庭院中的石桌上晒太阳,她不喜欢有太多的人住在这里,就遣散了仆人,留得一个丫头在这里在她洗澡的时候为她添热水,其他时候苏欲晚都让这个丫头去住从前叶檀住的那个房子,偌大的庭院就只剩下了苏欲晚和叶檀两个人,苏欲晚十指不沾阳春水,奶妈的活就交代到了叶檀身上。
叶檀很快就回来了,伺候苏欲晚用膳,站在她身后轻声道:“昨天晚上我去清风居了。”
“怎么了?”
“相爷把相印传给了三公子。”
“这么快?”苏欲晚端着碗的手一顿:“相爷是真的觉得自己快撒手人寰了?他身体现在还很好。”
叶檀道:“其实相爷身体不好,他早些年征战沙场,落了一身的毛病,老时发作起来十分难受。我昨天借着你的名去给相爷送茶,刚好碰着三公子出来,他神思不属,想必是很不乐意承印的……他说你这个人危险得很。”
“哦?”苏欲晚微微眯起眼睛:“他是不是还说那天大公子的死和我有关。”
叶檀没回答,看着她眯起眼睛来,莫名觉得有股子杀机藏在里面,伸手按住她的肩:“别动手。”
“动手是迟早的事。”苏欲晚轻轻拨开他的手:“只是看他做到什么程度而已。”
“现在别动手,相爷、莫奈何都还在,戏楼那边我没有弄清楚到底是谁在幕后。”
说到莫奈何,苏欲晚就想起一件事来,问道:“相爷没有传唤我去给他说白发鬼的事情?还是莫奈何告诉他了?”
叶檀道:“不是莫奈何,是三公子。他说白发鬼最后总会将剑指向相爷,那么就必定呆在城中不会出去,相爷便请九爷帮着探查一番,最后还让我嘱咐九爷,浣姑娘那边要查清楚,戏楼子后面那些人姓谁名谁、来自何处都得查清楚。”
苏欲晚想到这又是一桩苦差事,长叹一声趴在桌上不愿意起来:“相爷怎么事情这么多啊,想起一出是一出,我要回家……”
叶檀微笑道:“我替你去罢。”
“快去。”苏欲晚摆摆手。
“那今天戏楼里面那出‘浣纱记’,九爷是不准备看了?”
“你。”苏欲晚抽刀指着他:“威胁我?别躲,吃我一剑!”……她上次为了玩而出相国府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听说满月月令楼那些戏唱得极好,兴致勃勃的去看,刚好赶上戏班休整,只看的了个排演,心里颇为不满,此时听叶檀这么一说,心下躁动起来,哪有不出门之理。
北国飘花,满城留香。苏欲晚收拾一番,兴奋的出了门,走在路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问道:“这是什么季节了?”
“回九爷的话,春天。”
“我来的时候是什么季节?”
“秋天。”
苏欲晚看了看路边,指着几株新抽枝桠的花树,问道:“我来的时候就见着这树在落花,怎么到了现在还是在落花?它的花都是掉不完的吗?”
叶檀笑道:“北国的树,便是这般奇怪,不论严冬酷暑,这花总是有是。”
苏欲晚点点头:“这样倒好,虽然怪异了些,总算有东西可以看。”说着抬头一望,那个“满月月令”的小楼就伫立在自己面前,“咿咿呀呀”的声音隐约传出来,她回头看了看叶檀,含笑问道:“你猜今天三公子有没有来?”
叶檀道:“昨晚相爷才嘱咐三公子不要和浣姑娘来往,他今日怎么敢来。”
苏欲晚耸耸肩:“可是上次浣姑娘唱‘浣纱记’的时候三公子就没有来,若今日再错过了,浣姑娘该和他断绝关系了。”说着遥遥一指,果然见祁苓立在台子边,和戏楼里面的人交谈,前面就是大堂的雅座,此时还没有到开演的点,但已经稀稀落落坐了不少的人,锦衣华贵,想来都是城中权贵之人。
苏欲晚站在门口迟迟没有动,静立半晌忽然往旁边挪了几分,沿着旁边窄窄的巷子往里走,只见窄巷深深,人烟稀少,隔绝了外面的热闹声音,变得幽静起来,遥遥不知道通往何方。
苏欲晚摸着墙走了不知道多久,只见前面有一堵墙比起身边的高了几分,连里面长着的树也只能零星冒几个叶子出来。她先攀上旁边的矮墙,再翻进了这堵高墙,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地面。
她落的这个位置极好,将将被树挡住了身子。院中有一个井,边上有不少的房间,有些房间的门半掩着,隐约能够看到房间里面散落满地的戏服和化妆用的水粉,此时大厅即将开演,戏班子里的人都已经收拾完备,在另外一个院子里准备和预演,所以这个院子就变得十分清冷。
苏欲晚一一看来,猜测最东边的那个房间就是浣彩萱的屋子,轻巧的移了过去,正准备探查一番的时候,听见院子外面有人轻轻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眼见就要走进来看到自己,她悄悄的拉开房门滚了进去。
这屋子胭脂味道浓重,想必浣彩萱上台之前要花很大一番功夫,东西倒是叠得整整齐齐,唯有桌面上面凌乱的散着几支玉簪。苏欲晚摸了摸那几支玉簪,圆润通透,是上好的成色,旁边的铜镜恰好映出她的脸,她不由得想起来自己前些日子私下里试了试金步摇,发现自己浑然不适合这些东西然后把金步摇丢掉这个事情来,忍不住笑了笑。
苏欲晚还没有笑完,就听到外面的那个人已经走到这个屋子前面了,看样子也是想进来,自言自语道:“真是麻烦。”当下缩身躲在了床底,然后门“吱呀”一声就开了,一个青衣的年轻人走了进来,眉角斜飞入鬓,神色淡然。他环顾四周发现屋子的主人还没有回来,就站在了桌边看着镜子,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浣彩萱抱着一身大大的戏服推开门,她看到这个青衣男子怔了一下,稍稍退了一步,恭恭敬敬道:“少爷。”
少爷回头看她一眼,淡淡道:“你回来了?刚刚又去见你的三公子了?”
浣彩萱微微点头。
“我且问你,小应是不是去了?”
“是。”
“为何不拦着他?”
浣彩萱低声道:“我没能拦住。”
少爷一时没有说话,许久,忽然拂袖发怒,将桌面上那几支玉簪全部摔在地上,“他还有胆子去!自从几年前相国府闹了刺杀案之后,府内上上下下人员全部被肃清过,普通人根本没有机会进去……。那年我就说过了这是大事,不可贸然而为,桦堂她非要试试,进了府,图穷匕见,谁能料到悬河公他自己就身负绝学?身边还有个莫奈何,桦堂在他们俩手中还没撑过二十招就死了!”
苏欲晚悄悄的把这段话听了,明白过来这整个戏楼子都是琉瑾公主的人,竟然在悬河公眼皮子地下活了这么久……几年前他们其中还有人去刺杀过悬河公,刺杀未果,打草惊蛇,如今悬河公谨慎得很,戏楼子里面就一股脑心思放在了浣彩萱身上,希望她能够通过祁苓进府。想来那三公子也是聪明人,他既然能感觉到苏欲晚的不真实,那对浣彩萱也是不可能全部信任的了,只可惜,他动了真情,就变得盲目了。
难怪悬河公要让她彻底的查一查浣彩萱,想必莫奈何曾经也来过这里,只是凭他那性子不会做得太过细致。
浣彩萱听他发怒,不敢做声,乖乖的站在一边。
“好了。”大少爷长叹一声:“他意已决就让他去罢,你看他此番前去,有没有胜算?”
“没有。”
“有这么可怕?”
苏欲晚忽然间记起些什么,心里一动,细细去听,却再也没有听到浣彩萱答话,屋子里面一时又变得静悄悄的,她不得不压抑住自己的呼吸,很久之后才听到浣彩萱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少爷顿了顿,按了按她的肩膀:“好好画你的妆容罢,大厅那边快开始了。”说着回身出了门,只留着浣彩萱安静的站在镜子前,她呆呆的看了镜子许久,不由自主想起方才“桦堂”的事情来,多年前那个女孩还和她们一起唱戏来着……。想着想着,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最后忍不住掩面呜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小楼,满月月时
浣彩萱哭了很久,才勉强收拾起泪痕,坐在镜子边画妆容,苏欲晚等着她细细的把戏服和妆容收拾妥当,款款出了门,听不到半分声响了,才慢慢的从床底下爬出来,感觉大半边身子都麻了,艰难的走到院中,摸着大树慢腾腾的爬上高墙。
叶檀抱着刀在外面等她。
他仿佛在这里站了很久了,看到苏欲晚冒出脑袋来,问道:“九爷找到浣姑娘了?”
“这你都猜得到?”苏欲晚笑了笑,伸出手来:“接我一把。”
叶檀伸手把她接下来,两人就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苏欲晚在路上顺便把方才听到的事情给叶檀讲了,叶檀没有讲话,她知道他自有决断,也就不再多说,不多时就回到了满月月令楼的门口。
两个人进了门,立刻有小厮迎了上来,笑道:“二位爷来得好早,可有订座?”
苏欲晚摆摆手没说话,拾步就往里面走,环顾四周见着楼上有雅座,让叶檀上去把位置给占了,叶檀便转到楼梯边往上走,小厮慌忙跟了上去:“这位爷,你可不能往上走,上面的位置都是城中各位大人定过的……”
叶檀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方才苏欲晚看好的那个位置。
小厮抬头一看,只见苏欲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那里了,端了小壶茶,轻轻的晃着双腿。小厮哪还敢拦,只得回身去告诉班主。恰好祁苓看着他跑的焦急,问道:“怎么了?”
小厮如实答道:“外面来个位客人,没有订座,非要坐楼上,小的怕待会儿大人们来了小的担待不起,故想去问问班主……”
祁苓往外面一看,只能模模糊糊看着个人影,问道:“是不是一个很好看的姑娘,带着一个眉目疏朗的少年?”
“是。”
“你不理会他们就好。”
“可是二楼……”
“那位姑娘比大人们难伺候几百倍,你说话可得小心些,护着自己的脑袋。”
小厮被他一吓,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想来想去想到那两位莫不是江湖中人,听说那些江湖人随身都携着一把武器,不是负在背上的剑就是提在手间的弯刀,不是藏在袖中的暗器就是绕在腰间的软鞭,稍有不慎大打出手,砸了场子还会杀人,可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他慌忙谢过祁苓,回到大堂,这次不敢去看那两人,只顾跑到门口迎接贵客。
眼看着出演的时间近了,大堂里面的位置也渐渐的坐满了,其中不乏苏欲晚见到过的那些公子,也有一些没有看到过的生面孔……其实她也不知道到底见没见过,她对人的脸素来分不清楚,唯有叶檀这般眉目如画,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她才记得住。
二楼本来备着十张小桌,二十个位置,叶檀和苏欲晚占了两个,苏欲晚又不许别人坐在她旁边,顿时又少了几个,说来也巧,她占的这几个位置恰恰是方家公子的,等方家人来了看到她,怒不可谒,却不敢发作,登时拂袖而去,踢飞了堂中的小凳,吓得小厮们心惊胆战,跪拜在地。祁苓遥遥的看着这情形,只得笑叹一声“冤家路窄”,出来给苏欲晚问好,坐在了不远处的位置上。
“佳客难重遇。胜游不再逢。夜月映台馆。春风叩帘栊。何暇谈名说利。漫自倚翠偎红。请看换羽移宫。兴废酒杯中。”
叶檀不爱看戏,今日来也是陪着苏欲晚,苏欲晚倒是看得津津有味,等到浣彩萱出场的时候她特地将身子往前倾了倾,看清楚她的模样,竟然是个须眉之角,道:“浣姑娘素日里声音柔软销魂,怎地在戏台上就扮了个须眉角色,唱起来浑似个男子,不过嗓子清亮,倒也舒服。”
叶檀答道:“浣姑娘以她的嗓子博得满城赞誉,若不是如此,怎能对得起她的名声。”
“那倒未必,往来虚有其表的人不占少数。”
“浣姑娘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场的,要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戏楼的招牌早就砸了。”
“你怎么看?”
“你说浣姑娘?”叶檀问道。
苏欲晚点点头:“我说浣彩萱。”
她语气如常,但不知为何把称呼给换了,叶檀笑了:“浣姑娘长得好看。”
苏欲晚问得莫名其妙,叶檀答得没头没脑,苏欲晚懒得跟他玩这些文字游戏,专心致志的看着台上。一曲将毕,台上的人缓缓退场,台下一阵喝彩的声音,接下来还有一些不痛不痒的曲子,苏欲晚没有耐心听了,就把目光移到台下的座位,扫视一遍发现二公子祁容坐在台下,旁边还坐了个女子,仿佛是晏家那位铃儿小姐。
苏欲晚转头看向祁苓,旋即又指了指台下。
祁苓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祁容和晏铃儿,有些吃惊,但也没有做声。等到台上戏曲唱完,台下的人慢慢的散了,小厮们伺候各家公子大人出门上马,忙了好一阵子,大厅里面慢慢清净下来了,他这才走下楼去。
祁容和晏铃儿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依旧坐在位子上面,祁容不知在和晏玲儿讲些什么,晏玲儿认真的听着。祁苓唤了一声:“二哥。”
祁容回过头来,“咦”了一声:“三儿,你还在啊?”
他这句话说得唐突,本来这戏楼因为住着浣彩萱,他就经常来此,早就在这楼子里面混的很熟了;而祁容经常和朋友们混迹酒楼和烟柳之地,很少来这样的地方。偏偏祁容刚才那句话说得像是自己才是戏楼的熟客一样,弄得祁苓莫名其妙:“二哥?”
祁容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祁苓恍然大悟,差点忘记了晏铃儿还站在旁边。因为悬河公要把晏玲儿许给祁苓这个事情,祁苓看到晏铃儿的时候都尴尬的很,他一直没有问过晏铃儿的心思,但想来今日自己特地为捧浣彩萱的场而来,在晏玲儿面前表现的这般明显总是不好,当下有些窘迫,向晏玲儿拱手道:“铃儿小姐也在。”
晏铃儿活泼的道:“今天二公子来我们府上探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