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檀痛苦的拧着眉头,从夜中惊醒,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条缝隙,冷风吹了进来。他再无睡意,穿了衣裳下床,推开门,只见夜色如水,苏欲晚竟也没有睡,坐在庭院中那株大树上,借着月光拭擦自己的匕首,寒芒将她的眸子映得雪亮。
叶檀沉默了一下,问道:“伤好些了吗?”
苏欲晚抬起头来,笑了笑:“那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倒是你,还是睡不好?”
“你天天都守在这里?”
“本来没有的,前些天你开始梦魇,胡言乱语,我怕你梦中做出什么来,毁了自己可不好,我才来这里守着的。”
“九爷辛苦。”
苏欲晚将刀收回去,轻声道:“你这是心中执念太甚,灾难和过往都无法释怀……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怕命了,知道自己未来的命数之后,竟然会病成这样。”
她一针见血,把叶檀的状况说得清清楚楚。叶檀的确是那天观星楼之后神思恍惚,整个人都变得沉默了起来,苏欲晚见他这个模样,虽然不说什么,心里也是担心得很,故夜夜守候。他又何尝不明白她的苦心,只是心墙摧毁,总会悲伤一段时间。
苏欲晚见他不答话,朝他招了招手,道:“走,我带你去散散心。”说着往外面一翻,径直翻出了墙……。她爱翻墙这个毛病还是没改过来。
叶檀静立了一会儿,还是跟随她出了相国府。夜晚的风很凉,苏欲晚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风一吹便翻飞起来,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叶檀脱下外衣给她披上,轻声问道:“我们要去哪里?”
“跟我走就行,说带你出去散心,这次可不会骗你。”苏欲晚笑笑,沿着街往前走。
夜间寂静,苏欲晚裹着叶檀的外套在前面,叶檀默默的跟着她,不多时看到前方出现一个小寺庙,入目是长长的石阶,石阶边是两株大大的菩提树,枝叶繁茂,沿石阶而上是寺庙的大门。
苏欲晚走上去轻轻的敲了敲门,等了许久,门缓缓的开了,一个小沙弥探出脑袋来,恭恭敬敬合十行礼道:“施主,不知施主这么晚了前来,是为了何事呀?”
苏欲晚笑道:“香花节的时候我本想来许个愿,但那天晚上有事耽搁了,这几日寝食难安,总想来看看,故深夜叨扰。”
小沙弥微笑道:“施主请便吧。”说着将门敞开,把两人迎了进去。
苏欲晚拾步而入,只见院中一株参天菩提,四面墙壁写着沙弥十戒,正前方是大雄宝殿,香火充足,须弥座上奉本师释迦摩尼佛,左文殊菩萨,右普贤菩萨,她踏入宝殿前犹豫了一下,问道:“进这个门有什么讲究吗?”
“右脚跨入,莫踩门槛。”叶檀道。
苏欲晚依言进去,烧了香,跪在蒲团上拜了拜。叶檀跪在她的右边,极为虔诚的叩首,起来的时候双手合十,闭着眼也不知想些什么,等他睁眼,苏欲晚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叶檀没有回答她。
“本来那天这里会有很多佛家教徒来此的,只是我们错过了时间,今天来的时候才冷冷清清。”苏欲晚说着站起来,从旁边的小桌上取了几只矮矮的蜡烛,“不过我们今天也可以点许多的灯。”
苏欲晚把小桌上所有的灯都燃了起来,全部摆在门口和院中,顿时灯火通明,连菩提树上的叶子都映得通红,她又取了红纸和笔墨递到叶檀面前,让他把心事写下来。
叶檀抬头问道:“都许过愿了,怎么还要写这个?”
苏欲晚把东西塞进他的手里:“要挂在菩提树上,这样菩萨才能知道你的心意。”说着自己咬着笔铺开面前的纸。起初叶檀没有动笔,看着苏欲晚专心致志的写着自己的,快收尾的时候才提笔写下第一个字。
苏欲晚看着他写了,悄悄的凑个脑袋过来,叶檀往旁移了一点,苏欲晚只得悻悻的缩回脑袋。
叶檀这心事写的艰难,苏欲晚等了他很久,他才颤抖着把句子写完,吹干墨迹把红纸折了起来,系上红绳,走到院子里面挂到那株大大的菩提树上。
苏欲晚歪着脑袋问:“你写了什么?”
叶檀依旧没有回答他。
苏欲晚知道他看了观星棋、知道未来命数之后一直很难过,轻轻叹了口气:“你至于这样怨我?”
她不提还好,一提这些事情,叶檀就觉得心绪烦乱,蹲在门边看着庭中跳跃的烛火,很久才低声问:“九爷,苏家让你去做女皇?”
“你这是哪里的话?”苏欲晚笑了:“你看我这个样子是做女皇的吗?要我真有这个心思,我多年前就该乖乖在家学习,读完爹爹给我规定的那些书,努力跟着大哥攻城略地,也不至于在江湖上过着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就算是大哥有这个想法,我也是不愿意的。”
“那为何你们苏家非要毁了南北之隔?”
“你想知道?讲个笑话给我听,我就告诉你。”
叶檀看了她一眼,苏欲晚顿觉索然无味:“行了,看你这个愁眉苦脸的样子。”
她知道叶檀今日来精神不佳,本来想说些好听的哄哄他,事到临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得顺着他的话头接了下去:“我记得曾经有个商人,只凭一己之力搞垮了通国的生意,天下的生意只要他一开口,就会随之颠覆。他自己没有钱,只靠着别人富甲给他的救助和他自己的人脉达到了这种境界,那时候他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一个人就代表着整个天下。”
“然后呢?”
“其实这天下和经商之道很像,商人牟利通常不会想到和整个市场的竞争者一起繁荣,而是要处心积虑的搞垮和自己竞争的人,这样自己才能得到最多的钱。而这天下么,穷兵黩武,毁邻国吞万象,也不过是为了多争几分土地,你说是么?”
“是。”
“你以为我是孤身往北,其实不然。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不是倾国之力,不是精良三军,两个人足以:一个是你……。”
她说到一半顿住了,叶檀问道:“另外一个呢?”
苏欲晚嫣然一笑:“我不告诉你。”
她知道方才这番话已经拨动了叶檀的心弦,故意卖弄玄虚,想看看叶檀是什么表情,谁知叶檀眸子随着烛火跳跃,脸上一如既往什么也看不出来。苏欲晚不由得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把他的脸捏得变形:“不许伤心了。”
叶檀看着她。
“我说个笑话给你听。”苏欲晚又道。
叶檀扯了扯嘴角。
“看你笑得跟鬼似得,好啦,方才我不该提这些事情的,你忘掉就好。”说着她松开手,把手掌覆在他的头上,低声道:“以前我爱哭,大哥就会骂我,他说我苏家儿郎怎会这般软弱!我总会跟他争辩,我说我不是软弱,我只是忍不住要掉眼泪,他看着我还在哭,就有些不忍心了,把大大的手掌放在我的脑袋上,跟我说小九莫哭了!”
“后来长大了些,这爱哭的脾气老是改不掉,也没少招他的气。可是他总是教我,他说为人啊,对命数和得失都要看得开一些,不然事事计较,那也太累了些。你说对吗?”
叶檀抬眉看她,只见她睫毛长长的扑洒下来,细碎的烛火在睫毛上微微跳动,像是星光,她覆盖在他头上的掌心也很温暖……。叶檀不由得微微一窒,仿佛心头的积雪一下子崩塌,缓缓的化作一泓春水,初春的白花飘落下来,在水面上轻轻的打着旋。四周寂静,心底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那不是阿洛翁所说的噩梦,你信我。叶檀无由来的想起那日苏欲晚说的话。
许久,叶檀伸手覆在她的手上,问道:“九爷,挂在菩提树上的心愿,你写的什么?”
苏欲晚微微一笑:“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叶檀怔了怔,恍恍惚惚念道:“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不知是在重复她的话,还是在念着自己的心愿。
☆、离离原,弯弓崩弦
不管怎样,苏欲晚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叶檀渐渐的好起来,一觉醒来又变得活泼了,给苏欲晚奉茶。苏欲晚坐在院子里数落花,看着他将茶捧了上来,笑道:“我就说今天阳光怎么这么灿烂,你看你好起来,连太阳都复活了。”
叶檀将茶递到她的手中:“九爷就别揶揄我了。”
苏欲晚点头道:“你笑了就好。”她捧着热热的杯子,还没有将升腾上来的雾气吹散,就看到外面有丫头冒出一个小脑袋来:“九小姐,晏家雪海小姐来了,说要拜见你呢。”
苏欲晚招了招手:“带进来罢。”
自香花节已有一段时间了,按理说她只在那晚宴会上见过晏雪海一次,问了问她关于观星楼的事情,并没有很熟,也不知道她来拜见自己做什么。苏欲晚想着,随口问道:“这晏家小姐来做什么?”
“九爷不是找晏大人看那奇怪的字形?那天不辞而别,想必是晏小姐替晏大人送书信来了。”
“哦,我还真忘了。”
正说间那位晏家小姐就从庭院外缓缓的走了进来,对着苏欲晚盈盈一拜:“见过九小姐。”
苏欲晚指了指自己身边的石凳子:“不要行礼了,你坐这里来。”
晏雪海低声道:“劳烦九小姐了,雪海今天来只是替家父传书信。临走前家父千叮呤万嘱咐,让我切不可过多叨扰,雪海等九小姐看过这书信,雪海就得回去了。”
“我看字慢得很,你可要久等了。”
“那雪海在旁边候着就行了。”
苏欲晚细细的看她,阳光下的晏雪海和那日在烛光下看来的很不一样,那日烛光柔和,觥筹交错,这位小姐就显得端庄典雅;而今日看来,她眸间沉默,神色怯怯,和活泼俏皮的晏铃儿大相径庭,但她的性子更对苏欲晚的脾气,所以那张玲珑如玉的脸看起来格外舒服。
“九小姐!”外面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苏欲晚循声看去,只见二公子祁容欢快的走了进来,对着她拜道:“九小姐,相爷请你离原一聚!”
祁容今日一身劲装,完全不似往日纨绔公子的形象,倒叫苏欲晚吃了一惊:“今天这吹的什么风?”
祁容笑了笑:“九小姐就别讽我了。我爹今早起来心情甚好,又看着日头这么好,折子都不批了,立马牵马擎苍带人去了离原,准备狩猎,想想狩猎怎么可以缺了九小姐呢,立马就叫我过来请你了!”
苏欲晚懒懒的伸展了一下身子:“九小姐今儿惫懒,不想出门。更何况我这儿还有客人,你没见着吗?”说着指了指晏雪海。
祁容来的时候兴奋,也没有注意身边的人,经苏欲晚这么一提才看到晏雪海,轻轻的“啊”了一声,对晏雪海拱手道:“晏小姐好,方才失敬了。”他这一拱手,公子气息展露无遗,连一身劲装都遮不住。
晏雪海盈盈回礼:“见过二公子。”
祁容道:“不如晏小姐跟我们一起去,想必爹也很想看到你。”
晏雪海怔了怔,低头道:“家父让我不要太叨扰九小姐了,我来传了信就走……。况且我从来没有骑过马,会拖了你们后退,你们也玩得不尽兴……”
祁容仿佛很喜欢她,又碎碎念念跟她说了很多,起初晏雪海万般推辞,祁容毫无颓丧之意,妙语连珠把她哄得实在不好拒绝,这才转过头问苏欲晚:“九小姐也去吧?我可是特地来请你的。”
苏欲晚笑他纨绔孩儿气不改,看着谁家小姐就千方百计的想骗走,浑然不顾规矩,闹得祁容尴尬了好一会儿,最后又求着苏欲晚跟他一起去围场,苏欲晚见今天天气的确很好,窝在院子里她也窝不住,就答应了下来,让叶檀给她收拾东西,其余人到外面候着。
离原是相国府旁的一个猎场,当年善意国未分的时候,这猎场就是皇家御用草原,极目远眺都看不到头,一片葱葱郁郁。身着戎装的守卫在旁设了防线,围场中又零星摆着几个靶子,供守卫们闲来无事练箭所用,再往前一些就是围场内部,是真正可以狩猎的地方。
叶檀在马场给苏欲晚挑了一匹烈马,浑身漆黑,唯有眉心一点火红,本来在好好的吃草,被叶檀牵出来套上了骑具之后颇为不耐,暴躁的扬着蹄子。苏欲晚摸了摸它脖子间的鬃毛,轻声道:“听话些。”
晏雪海不会骑马,又不愿意和祁容同骑一匹,祁容便扶着她坐在马上,自己在下面牵马,这样一来就落后很多。几人到离原的时候,悬河公和三公子祁苓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纷纷换了简单而易于行动的装束,头发高高挽起。凛凛生威。悬河公见着晏雪海也来了,不由得笑了:“雪海丫头今天竟然会来?真是稀奇了。”
晏雪海在马上摇摇晃晃,脸色惨白:“二公子盛情难却,我推辞不得只有来此,顺道看看相爷。”
悬河公点头道:“你太过斯文,是该来这里玩玩的,看你妹妹铃儿多活泼。”
“雪海愚笨,比不了铃儿的。”晏雪海低声道。
“这说的什么话?不会骑马,慢慢学就是了,老二——”
祁容上前一步:“爹,我在。”
“我将雪海交给你,你可要小心伺候着,教她骑马拉弓,但千万别伤着了。”
“明白了,爹。”
悬河公让祁容带着晏雪海离得远远的,回身过来对苏欲晚道:“听说你大哥箭法是不错的,我想九小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说着指了指前方散落的几个箭靶:“要不要试试今日我带来的几张弓?”
苏欲晚笑道:“相爷这次可错了,我什么都会,偏偏不会箭,相爷要试弓不如让三公子替你试,还有些准头。”
祁苓在旁边讪讪道:“我是书生,论文或许还行,要是论武远远比不上旁人。”
悬河公伸出手来,示意下人把几张弓呈上来,一一递给苏欲晚:“你就莫要推辞了。”
苏欲晚顺手就把手头的弯弓扔给了叶檀:“相爷要为难我,我也就只有交给你了,喏,看着那几株蓝草了吗?给你三支箭,漏了一支你今天就别回去了。”说着遥遥一指,只见前方几株小小的蓝草长在地上,风一吹就轻轻摇晃,若不是苏欲晚指出来,还真看不清楚。
悬河公见叶檀接了弓,微微挑了一下眉头。叶檀跟在他身边多年,每次来狩猎的时候让他拉弦他都推辞,只是恭恭敬敬的在后面捧着其他的弓,一路跟随,自苏欲晚来了相国府之后,叶檀就一直跟在苏欲晚的身边,悬河公许久没有看到他了,今日一见,竟非常期待他能够射出气势轩昂的一箭。
但那苏欲晚说的那几株蓝草实在太小,想要射中比百步穿扬还好要难些,她这一番话下来引得这围场边所有的守卫都驻足观看,充满了兴奋。
叶檀手指轻轻的摩擦着弓背,笑道:“若我手抖,相爷你可得救我。”说着掂了掂手里的弓,道:“相爷手中有三张良弓,这是第一张,唤作‘上弦月弓’。”
他接过一只箭,箭尾处刻着细细的“祁”字,拉弓上弦,关节发力,只听得一声崩弦,那只羽箭刹那凌空,稳稳的射了出去。还没有等旁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换了另外一张弓,道:“这是第二张弓,唤作‘下弦月弓’,材质和方才那张几乎一样,只是弓背雕了更多细节,做工更为精良。”他说话间,第二支箭已经飞了出去。
第三张弓在手,叶檀微微一笑:“这第三张弓是相爷最喜欢的紫衫木,唤作‘满月弓’,曾以此弓闭眼射大雁,百发百中。”他将马调转了个方向,稍稍退后一些,一夹马肚,那马便扯开蹄子奔腾起来,叶檀马上弯弓,射出第三箭,遥遥只见那一箭穿透了方才那两支,将方才那两支箭凌空折断,他又打马回来,将弓递回给苏欲晚。
这瞬间如亘古般长,四周的人一片寂静,直到一位守卫跑到那蓝草边去查看,捧起三支箭来,高声道:“百发百中无虚弦!”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跑去看,只见三支箭全部贯穿了细细的蓝草,最后一支还穿透了前面两支的剪身,气势凌厉汹涌,四周顿时沸腾了起来。
悬河公看得清清楚楚,朗声笑道:“你这箭术可是瞒了我好多年啊!”
叶檀低眉道:“相爷弓好。”
悬河公拍了拍他的肩:“善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