轵、县名,在现今河南省济源县境内。
有个严仲子,是濮阳人氏,他在韩国主哀侯手下,做个亲贵的官;但是他和宰相侠累合不来。他怕自己的生命有危险,逃走出去,到各国游历,要想找一个人能够去掉侠累的,来替他出口气。
韩,是战国时代的国名。濮阳,是卫国的都城,在现今河北省濮阳县。严仲子,名遂。侠累,名傀。
到了齐国,有人保举聂政于他,说这人很有胆量,现在躲避着他的仇家,做个屠户,在大伙里藏身。
严仲子就登门拜谒,要宴请聂政。聂政好几次都没有到。严仲子后来备了酒筵,送到聂家,并且请了聂老夫人出来,开怀畅饮。又送上黄金一百锭,说是孝敬老夫人的。
聂政见了这般重礼,大为诧异,再三推辞。严仲子一定要他收下。
聂政又谢了,说道:“我托你的福,上有老娘,家道艰难,到处飘泊,到了此地,做这杀狗的买卖,每天得些小钱,也可以备办些好的食品,供奉我的娘。我老娘这些吃的还不至于缺乏;足下厚意,只好心领。”
严仲子拉聂政到没有人的所在,对他说道:“我有个仇人,所以逃出本国;到的国度也很不少。来到齐邦,得闻大名,仰慕足下的人格,区区薄礼,不过想替太夫人略办些粗肴淡饭;我和你做个好朋友,哪里敢要求你什么呢?”
聂政道:“我低头丢脸,在这种嘈杂的地方,操这样卑微的职业,只不过希冀着养活我的娘。我娘活着,我不能将我的身体答应人,为他出力。”
严仲子还再三客气,聂政终究没有收他的礼物。后来严仲子到底和聂政做了朋友,很尽他的礼貌,辞别回家。
阅世随笔(8)
又过了好些日子,聂老夫人亡故。聂政办完丧事,满三年,脱了孝,追想着,说道:“唉!我不过是个大街小巷中无名的小卒,终日拿着刀,宰杀些牲口。那严仲子是个大国的一位尊官,劳他的驾,跑上千把里路,来结交于我;我并没有什么应酬他,对他更说不出有什么功劳。他倒拿了百锭黄金,来孝敬我的娘;我虽然没有收下来,我晓得他是很看得起我的。他和别人瞪过眼,结下了冤仇,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亲近我,信托我;我聂政就能够一声不响拉倒了么?从前他属意于我,我舍不得娘;现在娘去世了,我没有什么挂念,我聂政要出来替我的知己干些事了。”
聂政就离了齐国,往西走,到了濮阳,去见严仲子,劈头问道:“从前我没有答应你的事,因为我的娘在;可恨我福薄,我的娘撒手去了。严先生!你所要报的仇,究竟是什么人?我来替你办。”
严仲子很详细的告诉聂政道:“我的仇人,是韩国当今的宰相侠累;他又是国主的叔父。他家里的人很多,身边还有许多卫兵保护着;我想差人去行刺他,好几次,没有能得手。承你的好意,帮我的忙;让我多预备些随从的车马,再招些有力气的好汉,来做你的帮手。”
聂政摇手道:“从卫国这里到韩国,中间相隔没有多远。要去杀他们的宰相,那宰相又是他们国主的近支宗亲,怎么可以打草惊蛇?去的人多,各有各的意见,你说是,他说非;你说坏,他说好,这么一来,定要把消息漏出去。一传二,二传三,大家晓得了,韩国全国的人,都起来和你为难,这不是很危险么?”
卫国都城,在现今河北省濮阳县。韩国都城是阳翟,在现今河南省禹县。
聂政说罢,便向严仲子告别,单身上道;不用车马,也不带人,自己拿着一把剑,奔到韩国,望着相府行来。
却巧侠累坐在堂上;聂政一看,有不少的卫队,拿着军器,站立两旁,好不威武。聂政挺身而前,走上台阶,赶到侠累面前,将他杀死。
登时在旁的人慌张万状,不知所为。聂政大喊,又杀死几十个人;当下划破了自己的脸皮,不够,又挖出自己的眼珠子,还不够,又将自己开膛破腹,肚肠都流了出来,就此毕命。
韩国将他的尸首,摆在最热闹的街心,出了钱,招人承认,往来的群众,都指不出他是什么人。后来加重赏格,说有人能够报告这刺客的姓名,有千金之赏。等了许久,依然没有消息。
那聂家的荣姐,忽然得着新闻,说韩国宰相被人刺死,那刺客不知道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姓甚名谁,摊尸市上,正挂着千金的赏格。
她心中十分难过,说道:“这莫非是我的弟弟吧?唉!严仲子,你真是识得我的弟弟!”
立刻动身,来到韩国,赶上市场一看,果然不差。她扑倒在地,抚尸大哭,十分凄惨,当着众人叫道:“这死者就是轵县深井里的人,大众称他为聂政的啊!”
路上很多的行人,都驻足观看,说道:“这人害了我国的宰相,国王要查他的姓名,出了千金的赏格,夫人难道没有听见么?你怎敢随便来认他!”
荣姐答道:“我早听见了。我政弟从前把自己辱没在市场中,和这班买卖人厮混,只是为着老娘,希冀她可以安稳度日,我呢!也还没有人家。现在娘已经去世,我也出嫁了。严仲子来到这龌龊的场所,抬举他,和他做朋友,这般恩意,有什么法子推辞?男子汉对他的知己,舍身图报,是应该的。他因为我还活着,怕连累到我,尽量把自己伤残,死得这般苦楚,我怎忍为保全我自己的性命,埋没我这好弟弟的声名?”
旁人听她这番话,都感动到极点。那女子忽然大叫天呀!天呀!天呀!随声倒下,紧靠着她已死的弟弟,痛极而亡。
这消息传到晋国、楚国、齐国、卫国去,没有一个人不称赞道:“不但聂政是个人物,就是他姊姊,亦不是个寻常的女子!”
批评
聂政这人,总说起来,有几件美德:
他屡次声明,他受种种的委屈,都是为着老娘;他阿姊亦是这么说;这是他的孝。
他过的日子是很艰难的,严仲子送他大批的黄金,他始终不肯受;这是他的廉。
他替严仲子去谋杀韩相,不要别人帮助,单身上道,不动声色,手到成功;这是他的神勇。
严仲子是富贵的人,他是贫贱的人,仲子一片至诚,去和他结交,他心中感激,就替仲子去拼命报仇;古语道“士为知己者死”的是英雄本色!
聂政死得十分惨酷,无非想不要连累阿姊,他阿姊也拼着性命,来表扬他的英名;一门两豪杰,无怪各国的人,都要同声赞叹。
阅世随笔(9)
荆轲
录战国策燕策三
此为公元前232年至227年间之事
燕太子丹质于秦,亡归。见秦且灭六国,兵已临易水,恐其祸至。
太子丹患之,谓其太傅鞫武曰:“燕、秦不两立,愿太傅幸而图之!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则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太子曰:“然则何由?”太傅曰:“请入!图之!”
居之,有间,樊将军亡秦之燕,太子容之。太傅鞫武谏曰:“不可!夫秦王之暴,而积怨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在乎?是以委肉当饿虎之蹊,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谋。愿太子急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讲于单于,然后乃可图也。”
太子丹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困穷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丹命固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鞫武曰:“燕有田光先生者,其智深,其勇沉,可与之谋也。”太子曰:“愿因太傅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
出见田光道:“太子曰:‘愿图国事于先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太子跪而逢迎,却行为道,跪而拂席。田先生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也,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乏国事也,所善荆轲,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愿交于荆轲,可乎?”田光曰:“敬诺!”
即起,趋出。太子送之至门,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俛而笑,曰:“诺!”偻行见荆轲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
田光曰:“光闻长者之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约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使人疑之,非节侠士也。”欲自杀以激荆轲。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遂自刭而死。轲见太子,言:“田光已死,明不言也。”太子再拜而跪,膝下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望田先生无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今田先生以死明不泄言,岂丹之心哉?”
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不肖,使得至前,愿有所道,此天所以哀燕,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饕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餍。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临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贽,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之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大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偿,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以委命,唯荆卿留意焉!”
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无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轲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日造问,供太牢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
久之,荆卿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
太子丹恐惧,乃请荆卿,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卿曰:“微太子言,臣愿得谒之。今行而无信,则秦未可亲也。夫今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能得樊将军首与燕督亢之地图,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太子曰:“樊将军以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愿足下更虑之!”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于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之首,金千斤,邑万家,将奈何!”樊将军仰天太息,流涕,曰:“吾每念,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而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樊于期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秦王必喜而善见臣,臣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揕抗其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国见陵之耻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于期偏袒,扼腕而进,曰:“此臣日夜切齿拊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刎。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无可奈何,乃遂收盛樊于期之首,函封之。
阅世随笔(10)
于是太子预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之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淬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为装,遣荆轲。
燕国有勇士秦武阳,年十二,杀人,人不敢与忤视;乃令秦武阳为副。
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留待。
顷之,未发,太子迟之,疑其有改悔,乃复请之曰:“日以尽矣,荆卿岂无意哉?丹请先遣秦武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今日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今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
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上,即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慷慨羽声,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遂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既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
嘉为先言于秦王,曰:“燕王诚振畏慕大王之威,不敢兴兵以拒大王,愿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于期头,及献燕之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
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
荆轲奉樊于期头函,而秦武阳奉地图匣,以次进至陛下。秦武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武阳,前为谢曰:“北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愿大王少假借之!使毕使于前。”秦王谓轲曰:“起!取武阳所持图!”
轲既取图,奉之,发图,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抗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绝袖,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怨急,剑坚,故不可立拔。
荆轲逐秦王,秦王还柱而走,群臣惊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乃以手共搏之。
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轲。秦王之方还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王负剑!”遂拔剑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首提秦王,不中,中柱。秦王复击轲。被八创。
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左右既前,斩荆轲。秦王目眩良久,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镒。……
秦兼天下,其后荆轲客高渐离,以击筑见秦皇帝,而以筑击秦皇帝,为燕报仇,不中而死。
燕国的太子丹被留在秦国作为抵押,私自逃回。眼见秦国日强,韩、魏、赵三国,固然十分危险,就是齐、楚两大国,也都站不住;本国虽则相离最远,但是秦兵一到易水之上,那就大祸临头,无法挽救了。
战国时代的燕国,在现今河北省的北部。秦国,在现今陕西省。易水,在现今河北省易县,是燕国的界河。
太子丹很着急,去请教他的太傅鞫武道:“我们和秦国结下深仇,彼此不久总要决裂,请太傅替我筹划个办法!”
鞫武道:“秦国版图很大,到处都有它的属地,现在正逼迫着韩、魏、赵三家,易水以北的情势,看来还不很要紧。何必因为受了些闲气,就去打动这条毒龙呢?”
太子道:“照太傅这样说,该怎么处办呢?”
太傅道:“太子请回!容我设法!”
过了些时候,秦国的樊于期将军,得罪了秦王,逃到燕国,太子丹收留了他。
鞫太傅听见了,便去请见太子,劝道:“这断断使不得!秦王为人,何等凶狠,又和我燕国结下冤仇,这已经很可怕的了;还当得起加上一层,听见我收留他的逃将么?这明明是一条饿虎,在路上行走,我丢块肉去引它,祸事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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