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着凄苦的眼泪,一边用舌尖儿轻舔着流血的伤口。今日的皇儿多么像昔日韩王啊——昔日的韩王,于新婚次日的清晨,便跑来张耆家里,去温存她的身心,抚慰她的伤口,向她表露至真至纯的爱情;今日之皇儿,他虽不像先帝那样,在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却亦放纵自身地多饮了几杯酒,于醉与不醉的朦胧恍惚之中,和衣熬过了漫长的花烛之夜,第二天黎明即奔了凤仪宫,向身心受到严重伤害的张雪娟敬献出了全部的柔情与慰藉。在两代皇帝的比较中,她得出一个不容置疑的结论:不论今日的皇儿赵祯,还是已乘鹤西去的先皇帝赵恒,他们父子皆是多情多义之人。对多情多义之人不讲情义,更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刘娥于重重的内疚与沉沉的懊悔中转回宝慈殿。上丹墀尚未进殿门,便看到了杨太妃正于正殿打坐等候着她。
“姐姐是不是又找皇帝训示去了?”相见礼毕一入座,杨太妃便话中有刺儿地说。
“不!吾是赴宴去了。可惜……”可惜什么?皇太后没有说,就收住了话头。
“雪娟心事沉重,其疾渐笃。我知会皇帝到凤仪宫看雪娟去了。”杨太妃说这话的当儿,她那双丹凤眼睛专注地凝视着刘太后,“我是怕姐姐怪罪,忙赶来禀告的。但来迟一步,姐姐已经起驾了。”
刘太后亦十分夸张地狠剜了皇太妃一眼:“少绕弯子,打开天窗说亮话——汝到吾这里来,是不是有话要说?”
“我不是说了——雪娟疾笃,皇帝情深。除了上朝批阅奏章,其余时间,两人难免要厮守着。”
“就这些?”
“就这些还不够么?”
“汝是不是期望姐姐亡羊补牢?”
“听姐姐这般说,我只能这般告诉姐姐:亡羊补牢,虽晚却比不补要好。”
“汝认为,吾将如何弥补?”
“趁热打铁——速速赐封雪娟名分。此法比看御医灵验。妹敢担保,只要姐姐这样做了,雪娟所染之疾,将会不治而愈!”
杨太妃所言正中刘太后下怀。从凤仪宫转来的途中,她便想到了这一招。但她不愿在义妹面前公然承认前非,便故作沉重地踱步来到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前,对着画出会儿神,忽然回首问义妹:“以汝观之,雪娟当受何封?”
“起码美人。”杨紫嫣的口吻,底气十足,“不然,雪娟一旦离心,姐择定的那位皇后,就甭想有一日的安宁!”
“汝认为照此办理,帝后之间,就可以相安无事了么?”皇太后进一步问皇太妃。
“雪娟是个聪明且顺从的孩子。”皇太妃诠释说,“只要姐姐将话讲深讲透了,她会不走样儿地遵照姐姐的嘱咐去做。但在姐姐百年之后,帝后之间是否还能和睦相处,妹是鼠目寸光,看不了那么远。”
皇太后当即接受皇太妃的建议,即日便命皇帝宣旨,册封张雪娟为美人。于是,果如皇太妃所预料,帝后之间的不协,自此而休。然而,同样正如杨太妃所预料,仁宗皇帝与郭皇后之间的不睦,起始于刘太后为皇帝择后,亦就是说,从择后伊始,便埋下了不睦种子。所以,当刘太后健在之时,此种子不具备发芽的气候,一俟刘娥仙逝,这不睦之种子便萌发了出来:终于明道二年十二月,即皇太后刘娥之灵驾发引后的第三个月,仁宗便借故废掉了郭元凤。此时,张雪娟已卒。仁宗皇帝为感念雪娟,毅然挥泪颁诏追封张雪娟为皇后。当然,这是后话。
皇太后触景生情的自律,加之杨太妃积极争取,终使做了皇帝十余年伴读、又居后宫佳人和才女之首的张雪娟有了一个后宫皇眷的名分。此对张雪娟而言,美人的名分虽不算高,但毕竟令她备受践踏和伤害的情感得到了补偿,同时使仁宗皇帝那颗因失去雪娟而无端厌恶郭元凤的心,亦似乎暂时找到了新的均衡点。皇帝和雪娟的这种感情变化,无疑为后宫创造了安定气氛——帝后之间暂时停止了情绪对抗;皇后和雪娟之间,亦似乎多了几份谦让,这种后宫氛围极大地愉悦着刘太后的身心,为她更加专注地处理朝政廓清了环境,摒除了后院起火的隐忧。于是,在她的躬亲下,清查清宁刺杀皇帝一案进展十分顺利,不仅弄清了白眉道姑清宁和韩钦若的真实身份,查明了这一对姐弟预谋刺杀仁宗皇帝的前前后后,还将太宗、真宗两朝发生的重大疑案,一一理出了眉目。
这天,刘娥览过韩钦若的全部交待材料,她大海一般的胸怀里亦难免怒涛澎湃——她恨不能即刻传下一道懿旨:凌迟了韩钦若,甚或用白布裹了,将韩氏姐弟点了天灯。然而,她早有口谕:只要韩钦若彻底交待其罪行,可以免其死罪。常言道:一言出口,驷马难追。常人如此,她作为一言九鼎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岂能出尔反尔?故此,不管人后她怎样咬牙切齿,痛恨韩氏姐弟,人前她还须履行承诺,特旨免去了韩钦若的死刑。对韩钦若的同案犯——罪大恶极的赵元俨,她更是义愤填膺,恨不能即刻处他极刑。但是,因赵元俨是人人皆知的八皇叔,她就更不能这样做。先帝健在时,荆王是先帝心目中最宠信的八御弟,现如今她若诏旨天下惩处赵元俨,势必影响先帝的圣明形象,这是她最不欲为亦最不愿看到的。但若不惩处呢?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赵元俨在此后的日子里,必然还会或明或暗与朝廷为敌,她决不能因此一块臭肉,坏了朝廷的满锅香汤。况且,赵元俨心狠手辣,罪恶昭彰,在朝中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若就此放虎归山,其嚣张气焰何时方休?前不久不是还有人上疏乞请要以赵元俨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么?若不趁此给赵元俨一点儿颜色看,还要等待何时?于是,她敞扉望一会儿低垂的云脚和飘飘洒洒的雨丝,忽然心生一计,便踅回案头先援笔给杨崇勋草就一纸手诏,着人送出宫去,然后命任中正传下口谕:命皇太妃杨紫嫣、皇后郭元凤、美人张雪娟以及仁宗皇帝本人,均于明天的未时正牌,会聚于御花园翠绿湖畔的临水榭,打伙儿游览御花园的大好春色。
任中正传旨的首站是保圣宫。杨太妃的贴身宫女尤凤仙瞅一眼云遮雾罩的云空,对任中正笑道:“皇太后是不是高兴得出了格儿?这样糟糕的天气,很难保明日放晴。阴雨天气还邀太妃到御花园春游,岂不是……”
但皇太妃杨紫嫣却不这样认为。她怡然道:“烟雨之中游览御花园,那可是件开心事儿。当初,我跟太后同居别宅那几年,不但要雨中春游,还要冒雪去踏青呢。正是大自然一年四季的恩赐,滋润和丰富了皇太后的智识,拓宽了皇太后的眼界和胸襟,才成就了皇太后今日的丰功与伟业!”
见尤凤仙一脸的惊讶,皇太妃又接着道,“燕雀岂知鸿鹄之志?皇太后非汝等一般女子可比。皇太后年轻时便有大志,为了历练自己,她不但冒着鹅毛大雪到田野山林里纵马,在朔风凛冽的雪地里弄棒舞剑,还化装成男儿身,远赴巴山蜀水,在鼓角齐鸣的军旅中行过军打过仗哩!”
然而,皇太后的口谕传到乾宁宫之后,其反应就不尽同了。仁宗皇帝赵祯和美人张雪娟,自幼便依附皇太后惯了,凡皇太后口谕,仁宗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照办执行。然而,郭元凤就不同了——她听听淅淅沥沥的雨声,又看看雾蒙蒙的天空,先是皱起了眉头,心想:皇太后亦真是的,春游亦不看看天气……但她是皇太后亲自择选的皇后,对皇太后的口谕,即便心里不高兴,还是要奉行的。于是,次日刚至辰时,她便梳妆打扮起来。美人张雪娟更是不肯怠慢。她是天生女文艺家坯子,对于大自然的风花雪月、雾雨雷电,一向都是兴味盎然,青睐有加的。况且,这种场合是她表现警悟与才情的最佳环境,故而,她的打扮自会比皇后入时,更能讨得仁宗的愉悦。
当仁宗皇帝偕皇后、美人出现在御花园门口时,皇太后刘娥、皇太妃杨紫嫣已在临水榭前廊的栏杆前并肩而立,笑眯眯地正冲他们看呢。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当仁宗他们在太监明黄伞的护送下踩着泥泞欲上临水榭的台阶时,只听皇太后吩咐道:“尔等莫要上来了!画舫已在湖畔候着,就请皇帝和两位娘娘直接登上画舫,划向湖心阁好了!”
仁宗皇帝煞住脚步,调转身子,一左一右带着郭皇后和张美人向停泊在湖畔船坞上的一只画舫走去。边走他边想到去年这时陪母后泛舟的情形:他在母后带有讽刺意味的训示面前,简直尴尬得要无地自容了,幸有雪娟的提醒,他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勉强强将画舫摇到了湖心阁的岸边……今日烟雨茫茫的湖面要比去年的明媚春光还有诗意,春雨迷濛之中远眺湖心阁,那伸向湖水的阁楼,那阁院里的亭台,还有那假山真树,就好似海市蜃楼,迷茫朦胧中还夹杂着些许绚丽。
他们一行五人在船坞上了画舫,在濛濛细雨中,渐渐向湖心阁摇去。有去年的教训,雪娟虽精于摇橹,却没有主动将橹揽在手里。郭元凤还没上船,早已头晕眼眩,站不稳脚步了。上了画舫更是面色蜡黄,心跳加剧,就莫说再摇橹泛舟了。这样一来,摇橹的重任自然又落在了赵祯的肩上。这位如今已是成年的皇帝亦正好想在母后和母妃面前露一手。只见他两手灵活地翻动着双橹,将一叶画舫划得昂首挺胸,劈开层层浪花,一颠一簸地前进得飞快。
周围有几艘从旁护驾的太监船,太监们平时在太后、太妃、皇帝面前从不敢多嘴多舌,更不敢有擅自出格儿的行动。今日他们事前便奉有皇太后口谕:今日天家烟雨泛舟,不管皇帝、皇后摇橹,还是美人娘娘划桨,只要画舫不翻,便只许他们呐喊助威,不许他们挨近。故而,今日他们的画舫一经出现,湖面上呐喊助威之声就分外响亮:“万岁爷,龙臂摇,万里江山尽舜尧!”“万岁爷,坐船头,青龙戏水船自走!”“万岁爷,加油划,龙腾四海到天涯!”
太监们的呐喊助威声,大大鼓舞了赵祯。他挽挽袖口欲一鼓作气摇到湖心阁。不料,画舫刚划出一半路程,就听刘太后从旁说道:“是否皇后亦来试试?”
刘太后的声音不大,却令皇帝、皇后同时一惊。方才皇后曾悄声对赵祯讲,她有恐水症,一见水就头晕腿软眼冒金花,心跳加剧,手脚冰凉。所以,赵祯一听皇太后点了皇后的“将”,就难免替皇后发起愁来:不遵皇太后之命?他怕扫了母后的兴,惹得皇太后不高兴。遵命呢?万一……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皇后挽挽袖口,竟从他手中接过了双橹,模仿着他的样子,手忙脚乱地摇了起来。她这一摇不要紧,画舫非但不前进,居然打着旋儿倒退了起来。她越是拼力摇,画舫越是后退得快,逗得稳坐船头的刘太后和杨太妃都禁不住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画舫上的笑声呼应着太监们的呐喊声,仿佛要将翠绿湖上的烟雨搅闹得更迷濛更浓烈更加美不胜收似的。就在此时,近处的湖岸边,出现了二十八太保荆王赵元俨的身影。赵祯忙转向皇太后悄声问:“母后是否宣召了八皇叔?”
皇太后却像没听见似的当即转向张雪娟道:“张美人接替皇后如何?汝是划船高手,可否驾船速绕湖心阁一周?”
张雪娟是何等聪明之人?她一见皇太后的神情,就断定皇太后是有意冷落赵元俨,便立马笑应了下来。她接过双橹,几下便把画舫划得飞快。而与此同时她偷眼打望岸边的二十八太保,只见二十八太保眼巴巴地望着画舫绕弯儿远去。他几次张大嘴巴,欲呼不敢,只好耐着性儿于雨中等待……
画舫绕湖心阁转了一圈儿,皇太后一行才于湖心阁靠岸。上岸以后皇太后先叫皇帝、皇后、美人到庭院间观赏风景,自己偕同杨太妃至湖心阁大厅里坐舒坦了,这时她仿佛才想起对岸的荆王赵元俨,吩咐任中正:“传吾懿旨,宣荆王元俨湖心阁北大厅晋见!”
赵元俨闻宣,忙在雨地里跪呼:“臣弟荆王元俨,谨遵懿旨!”
赵元俨在刘娥面前,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服帖、礼敬过。不论先帝皇兄在世时她作为皇后,还是皇兄仙逝以后她作为垂帘听政的皇太后,表面上他以兄嫂视之,暗地里却以主要敌手对待;不论明里还是暗里,他从不把她视作君,将自身视作臣。然而,今日他觉察出情势不妙了——不仅太监去荆王府宣诏时口气生硬,他奉旨来到御花园以后,居然又让他在雨中等待了半个多时辰。这说明了什么?要么刘娥正在气头上,要么刘娥洞察到了他的蛛丝马迹。但愿它是前者。
近几个月来的情势发展,忽而扑朔迷离,忽而令人生忧。先是荆王同卞玉无端地失去了联系,继而是伍大成投毒败露;然后是清宁行刺失败殒身,接着是韩钦若颇为神秘地因疾不朝;尤其使他惶惧难安的是清宁道长的四个徒弟的下落,她们是像其师一样,全都自杀身亡了呢,还是遭到了擒获?抑或是一齐逃回了青城山?……但愿她们未香消玉殒,抑或远走他乡,从此不再出山……几个月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与之运命攸关的诸多事件,件件都绷紧着他的神经,绞痛着他的心,使他惶惶不可终日。在这般情形之下,刘娥突然让人冒雨宣旨命他御花园侍驾,而且一到御花园就先给了他一个“下马威”,在这般一点火就燃的异常气氛下,即便有人再给他一个胆子,他亦不敢不小心啊!
在惶惑之中,赵元俨上了前来接他去湖心阁的舢板。舢板没有遮雨的物件儿。所以,当元俨到得湖心阁北大厅时,浑身已被雨淋得透湿。大厅里静悄悄的,白天还燃着蜡烛。皇太后和皇太妃面南居中并坐。两张面孔,严肃得像两块白色大理石板,光洁却无表情。侍于皇太后、皇太妃身边的十六名武功太监,金刚似的分两排分立左右,内圈儿的八名宫女,一边四个,规矩端正地侍候着。这阵势儿,叫他一见就有些个心惊肉跳。相见毕,皇太后没有赐座便正色问元俨:“王爷今日奉诏而至,知道因了何事么?”
赵元俨摇首:“臣弟不知。”
“其实,今日召王爷前来,亦无甚大事。”刘太后的口气,顿时缓和许多,“一者是要王爷认一件宝物,二是要王爷认一个人。”
赵元俨闻言,顿现茫然。他揣度地审视着皇太后的神情,似乎要透过这张恬静俏丽的面容,揣摸皇太后的所思所想。“臣弟愿效犬马之劳!”他迟疑良久,方回说。
刘太后不慌不忙地回敬了赵元俨两眼,方向身后挥手道:“请将宝物送上来!”
话音刚落,一名宫女手端托盘儿翩然而出。但今天的托盘儿上放置的不是十三香御酒,亦非金银酒器,而是皇太后呼要的那具用红绸儿布覆盖着的宝器。宫女将宝器举过头顶,跪在皇太后面前。皇太后一见,只向身边的任中正示意一下。任中正便从宫女手中接过托盘儿,然后送到了赵元俨面前:“请王爷观览!”
赵元俨先向托盘儿望望,仍不知此为何物。但他揭开红绸一瞧,眼前一黑,两腿一软,害怕得几乎瘫在地上。原来托盘里放置的,是他送给白眉道姑清宁的那具“千里眼”。但他毕竟是洞庭湖的麻雀——经过了大风浪,转瞬之间便掩饰了惊骇,镇静了下来。他信手拿起“千里眼”,十分认真地审视着。
“认识此物么?”刘太后像元俨审度“千里眼”一般审度着元俨问。
“咝——”突然元俨异样震惊般地打一个吸溜儿,“怎么我越看,越觉得此物面熟呢?”
“哈哈哈……”刘太后、杨太妃几乎同时异常开怀地发出一串长长的笑声。笑罢,仍是那么不转眸子地审度着赵元俨。
“我敢百分之百地保证,此物是皇兄赐我的那件!”赵元俨忽然提高了语音,声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