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凤咬着嘴唇,内心痛苦。
“你想啊,跟了我,做局长的三姨太,高人一等,吃香喝辣的,比在这儿受人欺侮强吧。”陶奎元伸手扳过四凤,使之脸对着他,说,“四凤,你又掉眼泪。”
“我才十五岁呀。”
“十五岁咋啦,我娶大太太时,我十三,她十五……四凤,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待在火坑里不成?”
四凤不十分情愿跟陶奎元走,但终归比在鸾凤堂当死期孩子强,终归是嫁人……她说,“我和你走,你要答应我个条件。”
“说。”
“找到我爹我娘。”四凤说出最大的心愿,实际也是这样,见了爹娘,就死心塌地跟陶奎元。
“这没问题。四凤你记着他们的模样和名字什么的吗?”
“我们一家人是在大林县城走散的。”她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他听出了什么,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问:“你爹是干什么的?”
“骑兵营长。”
陶奎元一愣,仔细端相她,蓦然想到一个人,问道:“你是不是姓徐?”
“嗯呐!”
“你父亲叫徐德成!”
四凤惊大眼睛问:“你认识我爹?”
“这天地还是太小了,你家在亮子里镇上住时,我去过你家,那时你很小,十岁左右吧……四凤,我和你们徐家世交啊。如今我们俩又是这种关系,不管你愿不愿给我做姨太,我都要把你从这里带出去,暂时找不到你的爹娘,先送你到你大伯家去。”陶奎元现出几分侠义心肠,足以使十五岁的四凤从内心感激他而泪流满面。
“四凤,我求你一件事,把孩子生下来。”
她依偎在陶奎元怀里,仍旧哭泣,爹娘在哪里啊?大伯一家又在哪里啊?
深深的壕沟和铁蒺藜围起的马家窑部落点的夜晚,东南西北四个角炮台闪烁灯光。一个村民游动放哨,手持木梆,沿周围墙内侧巡逻,他在垛口处向外张望,敲木梆子。
梆!梆!梆!敲梆子声音在夜色中响着!
徐德富在油灯下看一本书,人忽然苍老了许多。夫人徐郑氏打棉花摊儿,说:“去村公所登记没费事吧?”
“梦天当警察,他们还挺给面子。”徐德富眼睛没离开书,说,“其他人外出串亲戚办事就麻烦啦,登记,开证明,还要按规定的时限返回。”
“都赶上蹲监坐狱啦,出入不自由。”她唠叨道。
徐德富合上书说:“来人去客也得到村公所‘挂条’,我寻思,别让二嫂他们回门了,我到镇上办事,顺便看看他们。”
“听说秀云赌气走了,不知回来没?”徐郑氏惦记另一股人说,“看二嫂顺便看看德龙他们,打听清楚。”
第十九章集家并村(8)
徐德富心里说,这德龙啊,老毛病又犯啦,赌,赌!好上这一口,一辈子就算完啦。不到他家去,眼不见心不烦。
“德龙咋样莫论,还有淑慧呢,她很不易啊。”她说。
不用夫人说,徐德富也早宽恕了四弟,如果还是住在獾子洞的祖屋大院,他不会原谅他,住在“人圈”心态不同啦,祖训家规在乱世再讲再坚持还有啥意义,人各有志,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说:“明年开春,就乎东山墙接间房子。”
“做什么?”
“德龙耍下去,到头来还不输得倾家荡产,徐大肚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约莫不好,接淑慧回来,免得和他受罪。”
“德龙也是,筐铺开得好好的,又下道。”
“染上赌瘾戒改可就难喽。”徐德富把四弟一碗水看到底儿,使劲摇摇头。
“怎么说也是自家兄弟……去瞅瞅他们。”
“看望二嫂他们后再说。”
徐德富次日去了同泰和药店,看望新婚的二嫂和佟大板子。现在他准备走了,二嫂、佟大板子送他出屋,回身望眼窗棂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心生几许欣慰。
“吃了饭再走,大哥。”二嫂真心挽留道。
“家里一大堆事儿,我日落前赶回去。”徐德富说。
“大爷我送送你吧,道挺背的。”佟大板子虽然和二嫂结成夫妻,按当地风俗应是名副其实的徐家亲戚,且与徐德富平辈。
“还什么大爷大爷的,一家人了嘛,叫大哥。”
“大哥。”佟大板子改口道。
“生活上有啥困难,直接找表哥……”徐德富让他们找程先生。
“我在大车行找到了赶大车的活儿,工钱还可以,大哥,别惦记我们。”佟大板子说。
“时下世面上很乱,你赶车天南地北的走,要加小心哪。”他叮咛道。
“是,大哥。”
“德龙找到秀云没?”徐德富不打算去筐铺了,二嫂已经详细地介绍了四弟一家的境遇。
“没有。”二嫂说道,“我昨天去筐铺,淑慧说还打算再去西大荒找找。大哥,有时间叫大嫂来镇上住几天。”
“集村并屯后出来一趟不容易,‘挂条’登记什么的太费事……有了秀云的消息给我们捎个信,你大嫂老惦心这事儿。”徐德富说。
药店门口,徐德富与程先生说话。
新来的店伙计魏满堂从外边回来,说:“程先生,药送过去了,陶局长给了五块大洋。”
“钱交柜上,满堂,后天再给陶局长送一副药去。”程先生吩咐道。
“是,先生。”魏满堂应着走进药店去。
“他就是冯八矬子的亲戚,叫魏满堂。”程先生说。
徐德富向药店里望一眼,想说什么,被突然间响起的吵闹声冲断。
几名警察拖拽一个城镇居民经过,警察呵斥道:“走,别让老子费事。”
“我不去,我有事做!”居民挣扎着,身子拼命下坠,脚在泥泞的街路上勾出一道深沟。
“走吧你呀!”警察生拉硬扯,弄走那个居民。
“哥,这是?”
“警察满街抓浮浪。”
“浮浪?”
日本人管无职业的闲乱杂人叫浮浪,抓住这些人说是送矫正院,实际是送西安(辽源)挖煤,昨天送走了一批。
一首歌谣唱道:
满洲国康德十年间,
家家都把劳工摊,
你要不愿意,
就把嘴巴扇。
到那一顿一碗饭,
土豆沙子往里掺,
最苦就是上西安。
徐德富听此心里大为不安,抓浮浪当劳工,他深为四弟忧虑,可别把他当浮浪抓去啊。
“日本人的花样愈来愈多。”程先生叹道。
“哥,我走啦。”
徐德富骑马在街上走,转过一道街,他侧身望去,徐记筐铺的招幌在风中飘摇。
第十九章集家并村(9)
5
陶奎元用马驮着四凤,走在原野土路上。
“獾子洞还有多远?”四凤问。
“你大伯搬到马家窑,我们去那儿。”他说。
“站下!我……”她突然喊叫。
“怎么四凤?”
“我要吐。”
陶奎元勒住马,抱她下来,四凤躬身呕吐,他为她轻轻捶背,说:“看你受罪,我心疼。”
呕吐完了,四凤感觉身体轻得如一张纸壳,风都能刮跑似的,她只有倚靠他才能站稳。
陶奎元抱四凤上马,他们继续赶路。
一想就要见到久别的亲人,四凤心发苦忍不住要哭,马蹄叩磕在坚硬的乡路上如敲击她的心,刚刚知道什么是痛苦滋味的她,痛苦无比。几年前那是一场噩梦啊,转瞬之间亲人分离,天主堂爆炸后,她随人流涌出大林城,落入人贩子手里,转卖到妓院,此前她根本不知道妓院是什么地方。身边这个自称是局长的男人侵略自己身体时还从心里向外恨他,直到红妹对她说你很幸运,警察局长包你,喜欢上你,说不准赎你出去从良。事实确实如此,他真的送自己回家。
“大娘!”四凤扑进徐郑氏的怀里,她悲喜交加,有无穷无尽的泪水要向亲人倾倒。
“四凤!”徐郑氏紧紧拥抱侄女,簌簌落泪。
陶奎元喝茶,谢时仿一旁伺候,他问:“当家的呢?”
“去了镇里。”谢时仿回答。
“什么时候回来呀?”陶奎元问。
“没说,他去处理药店的业务。”谢时仿说。
“徐夫人,”陶奎元起身告辞道,“我不等啦。”
“非常感谢局长送四凤回家来……”徐郑氏接着问:“陶局长您有事?”
“啊,关于四凤的事。”他说。
“晚上大概能回来,您再等等他。”徐郑氏说。
陶奎元坚持走,他对四凤说,你自己对你大伯说吧。
谢时仿送陶奎元出屋。
“大娘,”四凤哭诉她的遭遇,最后说,“后来才知道,我被人贩子卖到四平街鸾凤堂,成了‘死期孩子’。”
徐郑氏不知道“死期孩子”是什么,当然就不知道“死期孩子”是不自由身,生杀去留全由老鸨子说了算。
“真可怜啊!”徐郑氏叹道。
“几个月前,我让他们逼着梳了成人头……”四凤说出更悲惨的遭遇。
“啊!四凤你?”徐郑氏错愕,把女人贞操看得异常重要的乡村女人眼里,一朵黄花凋谢啦。
四凤呜呜哭,双肩不住地颤动。
“你现在?”徐郑氏坐近四凤,发觉小腹有内容,问。
“我有啦。”
“四凤你再说一遍!”徐郑氏睁大眼睛。
“我有了孩子。”
妓女怀孩子,爹是谁呀?徐郑氏不了解内情,只能这样想了,她道:“天哪,你才十五岁啊。”
“他们给我下了药……”四凤怕亲人责备似的,解释道。
四凤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给人推入火坑的,谁也不会责备她,徐郑氏着急的是侄女肚子里的小生命,不知所措地道:
“哎呀!这可咋办呀?”
晚上徐德富回到马家窑部落点,夫人私下和他商量此事。
“咋办?带她到镇上,找先生配药打掉。怎么说,这孩子也不能生下来。”他说。
“恐怕不成。”
“咋个不成?”
“你知道谁送她回来的吗?”
“谁?”
“陶奎元。”
“陶奎元?你是说他?”徐德富像是给谁忽然推掉井里,先是惊诧,后是恐惧。陶奎元咋和这件事沾上边儿?
“四凤边说边哭,弄得我很揪心,没听她讲完。可是陶奎元的眼神儿,我还是看出来了,四凤肚里的孩子与他有关系。”
“也怪啦,鸾凤堂在四平,难道一个警察局长也去……”
“逛窑子!”徐郑氏点破道。
第十九章集家并村(10)
徐德富生气地说:“窑子,窑子的多难听。”
“陶奎元等你一阵子,说有事,后来走了。”
徐德富猜出个大概齐,他一定是去鸾凤堂,见了四凤……他说:“我和四凤详细唠唠。”
四凤对大伯说陶奎元对她特别好,让她做他的三姨太。
“你小啊四凤,不了解陶奎元。他是什么人我清楚,这件事说不准,就是他下的套。”徐德富不能接受,他极力劝阻侄女道。
“他要是不领我出来,我就得让大茶壶给祸害(折磨)死,红妹和我同岁,早早就给大茶壶霸占着……接客几年了。”四凤话语里流露出对陶奎元的感激,事情变得错综复杂。
“你愿意给他当姨太?”徐德富问。
“大伯,我早是他的人了,还有他的孩子,不嫁给他咋整?”
“四凤啊,你给陶奎元做姨太太,我不放心哪。你娘没了,你爹也……唉,你有个三长两短,或日子过得不开心,我对得起你爹娘吗?”徐德富说着落起泪来。
提到爹娘四凤啜泣起来,大伯从镇上回来才告诉她,爹、娘、小妹都死啦。
“大伯,我咋办呀?”她问。
“容我想想。”徐德富一时也没了主意。
陶奎元在亮子里镇警察局里开怀大笑。
“局长,徐德富知道了,他会咋想?”冯八矬子有些幸灾乐祸。
“咋想?”
“你害了他还是救了他?”
“我把他的侄女从火坑里救出来……”陶奎元说。
“那要看四凤咋说了。”
陶奎元狡黠一笑道:“四凤肯定说我好话,你想啊,卖入娼门,接客天经地义,即使我不给她梳成人头,别人也会梳的。何况,她只伺候我一个人,旁人不着边儿,福天哪。离开青楼,做警察局长的姨太,打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事哟。”
“那还是要看四凤咋说了。”冯八矬子仍然说。
“不管徐德富咋想,咱们不能守株待兔。”
“可是,可是……”冯八矬子说,“没弄清徐德富心里的虚实,冒蒙上门提亲,悬吃闭门羹。”
陶奎元成竹在胸,徐家是有名的大户,徐德富他不要名誉?哪里肯承认家人当过窑姐,何况四凤又未婚先孕,孩子爹是谁?生下嫖客的孩子,他的脸往哪儿搁?
“如此说来,局长拯救了徐家。”
“就是,徐德富应该好好感谢我呢。”
“反正我觉得徐德富有点儿宁折不弯的劲头。”冯八矬子说。
“八矬子,你去一趟马家窑部落点,当一次媒八嘴。”
徐德富仍然拿不定主意。
“哪一天陶奎元找上门来,咋答复他啊?”徐郑氏说。
“唉!难就难在这儿。”徐德富长叹道。
四凤讲得很明白,自始至终只他陶奎元一个人,说明他看上了四凤,他瞟上的女人,轻易不会放过。天底下的事儿怪了奇了,四凤偏偏让陶奎元给碰上。退一步说,陶奎元碰上还是不幸中的万幸,不然,谁知道四凤在哪里,回得了家?在窑子里呆几年,出来可咋办?
“那你同意四凤去给陶奎元当三姨太?”徐郑氏问。
徐德富怎能同意呢?四凤才十五岁,也不知德成咋个想法。
“要不去找找德成……”
“不行,那样有暴露他的危险。”
可是拖着挺着,四凤的身板儿,都五个多月了,正月里要猫下(生产),肚子一天大一天,难掩人耳目。
“是啊,硬挺着也不是曲子(事儿)。事实上也挺不了,陶奎元肯定要找上门来。”徐德富进退两难。
窗外传来小孩子的嘻嘻哈哈玩闹声音。徐家门前几个孩子正玩耍,四凤掺和其间。一个小孩儿说着儿歌:“老天爷,别下雨,打下麦子都给你……”
“屋子圈不住四凤,老往外头跑找小孩子们玩。”徐郑氏说,“还是小孩子心呢!”
“四凤就是一个孩子。”徐德富有些伤感道,“要是雅芬在,要是德成不走那条路……”
第十九章集家并村(11)
“哪有那些要是啊!”
窗外传进来冯八矬子的声音:“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四凤吧?”
“是,你是谁呀?”
“我找你大伯,他在吗?”
“在屋里。”
“矬巴子(个子矮小)……”徐郑氏急忙穿鞋下炕,“他怎么造上来了?”
“当家的在家。”冯八矬子进屋,仍是虚头巴脑地说。
“冯科长,回腿上炕里。”徐德富让客道。
冯八矬子坐在炕沿边儿,寒暄道:“冷丁搬到这儿还习惯吧?”
“中,还中。”徐郑氏端水给他说,“喝碗水,冯科长。”
“谢谢夫人。”冯八矬子客套道。
徐郑氏出屋去。
“马家窑的水沏茶米汤似的,碱大,不如獾子洞。”徐德富说,马家窑这一带在早是辽河底,水里有碱还有水锈,苦涩涩的,沏茶不受喝。他瞟眼照射到炕上的太阳光,时间近晌午,说,“冯科长吃点什么,剁只小公鸡,咱俩喝几盅。”
“下晌儿我得赶回去,有啥随便垫巴一口就行啦。”冯八矬子说,“当家的,咱长话短说,我来找你有事儿。”
“冯科长,什么事?请讲。”
“我是为四凤的事来的。”冯八矬子说,“想必四凤和你都说了……既成事实,陶局长很负责任的,娶四凤过去。”
“做三姨太?”徐德富明知故问。
“陶局长的大太太一辈子没开怀,二姨太倒生了个男孩,叫胡子给祸害傻啦。”冯八矬子说。
“他不是还有个三姨太?”
“那个戏子,早让陶局长给扫地出门。”冯八矬子补充说,“打八刀打八刀:离婚,“八”和“刀”合在一起是“分”字。……”
“是吗?”
“陶局长也是奔四十数的人,双喜也废啦。这不是,老天赐福,让四凤怀上了局长的孩子。”冯八矬子眉飞色舞道。
“四凤她还是个孩子。”徐德富婉转地说。
“年纪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