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瑞平听到这话,心竟然颤动起来,以前只有妈妈这样摸过他的指甲。
门悄悄被推开了,只要一条门缝,只要一只眼睛,就能看到整个房间。
那人是余子建。他开着窗,正在计算着他的B配件。亭子间上面正好是脚手架的竹篾片。他听到陈瑞平走过来,一直到夜深没有听见瑞平回过去。他就蹑手蹑脚走上了楼,见到了白白的两个身体缠在一起。
他吃吃笑了,然后蹑手蹑脚下楼回到自己的亭子间。12点钟,今晚他没有在寂静的弄堂里咆哮。
瑞平很晚还没有睡着。一个人在疲乏之极的时候反而睡不着觉。刚才因为妈妈去世,他脑子里出现了空白,现在空白突然被一个女孩填满。
蓓蓓在说:“这里有一样东西,你拿去吧。这个世界如果我不和你做,和谁去呢?你如果没有拿走,我不能就这样离开上海。我一直在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自由的选择。”
其实,他已经感到了蓓蓓是在利用他对付那个香港人。他知道一切从今年夏天在黄渡千秋桥开始,全是这个很有心机的女生的策划。
他的灵魂在拒绝,他的身体却接受了她。蓓蓓穿着衣服是美丽的,以前他是凭着猜想来看她的,现在,他不得不说,不穿衣服的蓓蓓更美丽。他为此有一点欣喜。到了后半夜,瑞平感到自己浑身粘乎乎的,就感到十八岁的纯洁已经被玷污,已经永远洗刷不干净了。他到后间洗澡,对窗有一点幽淡的灯光,他听到也有水的声音,水在呻吟,仔细听能听到压抑着的抽泣的声音,那是蓓蓓在哭。
蓓蓓为什么要哭呢?她笑的时候是多么美啊。
他又想,和女孩在一起是多么好啊。
墙上似乎出现了妈妈的脸,妈妈在冷笑。妈妈身上的气味就变成了一种回忆,先是饭菜的香味,后来成为香烟的味道,成为机油的味道和霉干菜味道,再后来,是那种呕吐的胃液味道,最后是那种医院中的药水味。妈妈带着气味在岁月中穿行。
生逢1966 17(8)
妈妈其实刚刚离开。
生逢1966 18(1)
早晨是乳白的湿润的。淡淡的雾气之中,有一些轻微的篾片被割断的声音,还有工人互相的问答。终于,有一根粗大的毛竹被放下去了。当毛竹经过很多工人的手,无声接力之后,最后落到弄堂的水泥地面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是很震动的。脚手架说拆就拆,不知不觉之中小弄堂已经大修好了。弄堂里的“天桥”,也已经没有了。
一个工人从窗口探进头,问:“有火柴没有?”然后就接过火柴点亮了衔在嘴上的烟。他将香烟衔在口上,又是一支粗大的毛竹放下去了。
瑞平没有睡醒,眼睛是红红的。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床,床上还有一张小妹写的纸条。他忽然想起来了,小妹昨晚在家里等了他很久。
他的眼光穿过门穿过对面的两间屋子,见到汪蓓蓓正用叉子将那领席子晾在朝北的阳台上。蓓蓓起来也是很晚的,她的脸是苍白的,头也没有梳过,反而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模样。看到瑞平的时候,看到瑞平的时候,她抿着嘴诡秘地笑了。不过瑞平立刻见到了在她的眼光中出现了一种特别的神色。回身一看,原来是蔡小妹正站在背后。
蔡小妹喊蓓蓓过来,蓓蓓就过来了,她低着头,看着地板。
小妹将手摊开,这是三枚像麻将牌一样的金子。这是旧社会在中国流行的最小金块了,九七金,一两。他们其实是第一次见到金子。
“有人放在我的衣袋中。”
“谁呢?”
“没有别人,只有你妈妈。”
“那你就拿了吧。”蓓蓓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蔡小妹,她懒懒的,但是有一点失落。
“我爸爸说,不是你的东西,不能要。他不识字,道理是晓得的。”
“我看应该想的是另一个问题,他的妈妈为什么要把金子塞到你的口袋里?而且是在临死之前。”
这时有四个人在讨论的问题,妈妈一直没有出场,妈妈其实一直存在。
“我不知道。”
“希望你转交给陈瑞平,她知道知道陈瑞平现在正好在发呆。”蓓蓓又说,这是她希望的答案。
瑞平就不说话了,他确实有一点感动。妈妈要将金子给我,只要给娘就可以了。妈妈的金子一定是给小妹的。“不像。”他说,“这是妈妈发给你的工钱,你毕竟陪了这样多的日子。那个瞿老师还给我妈倒马桶的钱呢。”瑞平说。
小妹没有再说:“不是吧,你妈妈没有必要将这样多的钱交给我,这里有三两黄金呢。怎么样算都是太多了。”
“资本家最不能欠的是工资。这是工资。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人,将最后的积蓄拿了出来。当儿子已经革命的时候,她害怕最后一个人孤独地死去。于是她很感激一直陪伴着的你。”蓓蓓说,当然她知道这样的解释连她自己也不信。
生逢1966 18(2)
“我们交给学校吧。”瑞平说。
“你啊,你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洗刷自己。你妈妈又没有将黄金放到你的口袋里,住院这样长的日子,难道没有机会?”蓓蓓的嘴一点没有饶人,“学校不知道会怎样处置。况且你又有很多讲不清楚的地方。抄家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交出来?你啊,还是一个寿头。”
“反正我不能要。”瑞平说。
“但是我也不能留啊。”小妹将黄金放在桌子上,好像怕被烫着一样。
“那就我说了,放在小妹家吧。小妹是工人出身,安全。瑞平你说对不对?”蓓蓓将金子往小妹的手中一塞,小妹连忙将手放到背后。金子就掉在地上了。
蓓蓓就问瑞平,说是信封有没有?瑞平就说“有”。蓓蓓一把抓过来,在上面写上“陈瑞平妈妈”,然后将金子往里放了,交给了蔡小妹。“先放在你这儿,它现在属于你就是属于工人阶级。不能交出去,不能。因为一旦交出去了,它不但不能属于你,最后也不能属于陈瑞平,或许也不能属于国家,已经有很多的抄家物资被人偷了。瑞平你说对不对?”
蓓蓓突然发现蔡小妹的脸上浮起了一阵红晕,那是一种猜想突然和真相吻合之后的疑惑。她这才意识到,她怎么能这样毫无顾忌地责备瑞平呢?她是不是太主动一点了?这样的出格便出卖了自己和瑞平之间的秘密。
蓓蓓的脸突然也红了,于是她脱口而出:“我们没有什么啊,我说的是真话。”
人间的许多秘密都是在不经意间泄露的,泄露之后的弥补就是进一步的泄露。
小妹低下头很久,过了一会,就说:“我到学校去了。”
瑞平就将那个信封交给小妹。小妹迟疑了一下,就接过来了。瑞平就说:“那我送送你。”
不过走下两级楼梯,小妹便眼泪汪汪的了。走到楼梯转弯的地方,小妹说:“你上去吧。你们不是还有事吗?”
“你怎么哭了?”
小妹瞪了他一眼,只说“楼上的那位还在等着你呢”,就下了楼。
小妹的眼光就有了一点异样,一点生分。瑞平突然就感到深深的悔恨,如果小妹对他一点没有什么,那么她为什么要红了眼睛呢?
中午放学,爷叔就等候在家门口,指着一辆黄鱼车说,你就骑这辆车去吧,还说你妈妈在劳动的时候经常骑这辆车车走废铁屑。瑞平的手中还有六十七元九角钱。爷叔将一百八十元丧葬费用交到了他的手中,让他签了字。又说他可以申请救济,也可以回到萧山自己的家中去。有什么决定可以告诉他。这些以前是工会的事情,都由造反队管了。爷叔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不管戴上什么袖章,做什么官衔,他都会做这样的事情,一点一划。
生逢1966 18(3)
于是爷叔坐上了车子,陈瑞平就踏。顺着斜土路到龙华殡仪馆去。路有一点远,一开始手就不听使换,龙头很重,两个肩膀很酸,手很没有力气。后来双腿也酸了。妈妈要骑这样的车子是很不容易的。瑞平疑心爷叔是对自己进行一种教育,也是为了在长长的路上平静自己的复杂心情。爷叔是一个近视眼,现在大约三十五六岁。他戴一副有黑边的近视眼镜。眼镜是很好的掩饰。他似乎在殡仪馆中流下过泪水,但是实际上没有人能够看见。爷叔买了一个比较大的骨灰箱。将两个布袋交给了陈瑞平,让瑞平将骨灰放进去。这是一个太小的坟墓,却有两个人的生命。瑞平看到很多人领走的布袋是红色的,自己手中的布袋是黑色的,这不言自明。
回来的路上,是爷叔踏的车子。他们把黄鱼车停在路边,走进一家淮海路上的饭馆,名叫成都食府。爷叔点了虾仁豆腐和家常豆腐,两个男人在一起吃饭,就像是死去了父母的两个孤独的兄弟,桌子角上放着那个用牛皮纸包好的骨灰盒。爷叔经常往旁边看一眼。
爷叔说,你的妈妈曾经有一个机会,在你去红卫兵长征的时候,曾经有一个五十七岁的革命老干部希望和你妈妈认识。那个江西来的干部独身一人,有过战功,但是没有文化,所以官做得不大。他并不在乎对方的成分,只感到人老了,需要和人搭搭伴。你妈妈没有愿意。
爷叔说,这也是为了你。这是石库门的传统。这里如果有改嫁,一定被人看不起。
爷叔最后又拿出三十元钱,说是补助,但是并没有要瑞平签名。瑞平默默收下了。爷叔说:“工厂里的保险箱中还有四千元的存款和公债,没有动过。”
瑞平说:“那不是剥削来的吗?”
爷叔就不再说话了。
这一天的比赛结束之后,小妹将记分牌放进了储藏室。瑞平等在门口,等待小妹和他说话。小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着头,在他身边无声地走过。他还能向小妹表达什么?小妹和他之间以前有过了什么?什么也没有,现在又会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他回家的时候,突然有着一种奇特的感觉。他不仅是走向家,还是在走向一个人。一个现在和他有一点牵连的女生。牵连这个词是很奇特的,那就是说,你可以从此关心另外一方了。而这样,他的生命中就有新的胚芽在生长了。不过,他也有了秘密。他走进弄堂,悄悄地看着别人的眼色,你在弄堂中就是永远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可遁形。而现在他之所以没有臭名远扬,是因为弄堂还需要酝酿。
他从抽斗中拿出“莱卡”,卷上一个上海牌胶卷,――这个是正品,于是坐在朝北的小间痴痴地望着对窗。他并不知道蓓蓓是否和他有同样的心思。他感到自己似乎有一点无耻,不再拿前天的事当成污秽下流。同样他也有了一点宽容,感受到了蓓蓓的感情。汪蓓蓓发现了他,不时抬起头来,将哀怨的眼睛和陈瑞平对那么一下。他们都很小心,他们的位置,都是整间房间后墙的中间,除了对窗,左邻右舍从窗口的任何角度视线都不能射中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弄堂中很静,他们魂不守舍,心在怦怦跳着。汪蓓蓓的行李其实已经用不着再整理,她还是在这里整理着。他感到了牵连的互动,而且那个人是一个女生。
生逢1966 18(4)
下午,陈瑞平突然被一注水流击中,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见到汪蓓蓓在对过捂住嘴笑,手中拿着一个式样很旧的破皮球。瑞平立刻到自己小时候的玩具箱子里去寻找,他找到了一支用竹管做成的“气枪”,那是解放初期小孩最喜欢的玩物。他立刻在面盆里装满了水,将一页大楷纸泡得湿透。蓓蓓失去了飙水的对象,正在张望,瑞平突然就“啪”的一声,射去了一颗纸弹。蓓蓓吓了一跳,立刻将一个皮球的水全部飙了过来。彼此无声地哈哈大笑之后,汪蓓蓓在一个蛋糕盒子上用铅笔写下了“出门”两个字。他的心思被说中了。陈瑞平立刻明白在这样的事情上,女生永远要比男生聪明得多,他立刻到大房间中寻找了很久,找到了一张月份牌。立刻在背面写上了“外滩”。
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孩这样默契过,球场上的默契需要成千上万次的配合,而他们从来没有预演过一次就有了全部的心理感应。他们都想要将彼此之间的那种玷污的沉重挽救成为一种并不肮脏的情感。汪蓓蓓就下楼了。十分钟后,他也下了楼。他背着一个军用背包,里面就是莱卡相机。汪蓓蓓见到他,就轻盈地上了一辆12路,于是他徘徊在车站等下一辆,买了六分钱的票。汪蓓蓓在金陵东路外滩回头见到了他,作了一个眼色,又走。外滩当天有很好的阳光,陈瑞平的布鞋踏在地上,也是很烫的。他见到汪蓓蓓穿的蓝色上衣已经湿了很大的一片,就很心疼。他自己一直在烈日下玩球不在乎太阳,他担心她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鼻子又淌血。
他们先后进入了延安东路轮渡站。船上的人很多,但是很多的眼睛中,没有他们熟识的。他们感到能接近了。他用眼睛寻找着她,她从他的眼神中见到了在酷暑的太阳底下盼望有一点绿茵有一点雨水的渴望。于是,他们渐渐从不同的方向向船尾挪。最后接近了,汪蓓蓓仰头对他一笑,是他从没见过的妩媚。除了红色的横幅和标语旗帜,黄浦江两岸江景寥落,江风带有很闷的淤泥一样的臭味,江水带着上游漂落下来的菜皮和稻草,从渡船两舷流过。船很多年没有油漆了吧,斑驳陆离。当年人们穿着很旧的衣服,渡船的人骑的自行车也是旧的。渡船的轮机发出如同病人一样呻吟。美丽是一种能穿透物体的发光体,蓓蓓戴着眼镜,但是她的两只眸子是很亮的,女孩那件很浅的蓝布衬衫是特意换上的,和其他人的衬衣不一样,这件是收了腰身的。她胸口的毛主席像章不是金属的而是瓷器的质地,白底上的毛主席正是年轻潇洒“峥嵘岁月稠”的时代。已经褪了颜色的平纹布长裤和旧的搭攀布鞋全掩盖不住她的美丽。蓓蓓裸露在外面的脸蛋和手臂,在阳光之下白得耀眼。陈瑞平看到有几个人在偷偷瞧着罗,其中有相貌堂堂的成人,有带着红卫兵袖章的学生。瑞平现在可以和很多人一样看着罗,美丽是一种现实更是一种感觉,他知道在一路过来见到的所有女孩,全都比不过汪蓓蓓。他很喜欢这样,他是这里唯一和蓓蓓有关的人。
生逢1966 18(5)
这个公园很僻静,没有人想到三十年后会有林立的高楼和汹涌的人流。
公园门口只有两个人,一个女的卖门票,一个男的看门。蓓蓓和瑞平好奇地看了看这两个人。感觉他们似乎是那种“白头说玄宗”的寂寞人物。罗和陈一起买了门票,并肩走了进去。
公园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地落叶,很久没有人扫了。走进去,像进了一个古院落。一个很破败的地方。当年这里居民不多,公园几乎没有什么特点,几乎没有招徕游人的地方。这里没有水池,没有巨大的花圃,没有动物园,沿江一带又没有好好布置,冷落也是在情理之中。树很多,已经到了绿色溢出了叶片时候,知了成了群在势无忌惮地聒噪,这也正是他们所企盼的那种喧闹中的幽静。他们漫无目的地闲逛,实际上是有目的的寻找。他们走到儿童公园,两个人再也不愿分开了,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分开是很残酷的。蓓蓓拿下了眼镜,这是一个没有预约的信号。他们战战兢兢将两只手互相牵着,继而抱在一起了。这似乎舒缓了两个人惶恐,给他们增加了胆量。
“其实我今天是要对你说对不起的。”蓓蓓的脸红了一阵,“那天晚上我是故意的。我把你拖下水了。”
“我想你是不用说了。应该是我来说对不起。我到底是男的。”
“是我自己。”
“我知道要说也已经晚了。”过了一回,蓓蓓又说:“谢谢你。”
“你要谢些什么啊?”
“因为你也说了对不起。”
这样的对话之后,瑞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