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担架已经过了山鞍,沿着盘山小路缓缓而下。
小吴见贺子珍张了张嘴,没有说出声音来,就抢上两步,问:“子珍同志,你是想喝水吗?”
“不,你去请李指导员来一下,我有事。”
小吴快步赶上去,告诉了樱桃。樱桃就走出行列,在路边等候。贺子珍上来了,她就走 近担架亲切地问:“子珍,你不舒服了吗?”
“不,我有一个想法想同你商量。”
“你说。”
“我想还是把我寄了。”
“什么?”
樱桃吃了一惊。在长征路上,人们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寄”字。一说要“寄”谁,就等 于宣布这个人生命的结束。人们心里都明白,这是凶多吉少。所以“寄”就成了一个不祥的 词汇。可是,贺子珍今天却主动提出要“寄”,这是怎么回事。樱桃睁着大大的眼睛。
“樱桃,我实在太累人了,把大家都拖苦了。你们把我寄下,将来胜利了,我还可以去 找你们… ”
贺子珍说着,泪从她苍白的脸颊上涔涔而下。
“不,那绝对不行!”
樱桃显得十分果断。她安慰了贺子珍几句,就跑上去报告董老。董老吃惊地说:“那怎么行!不过这事应该报告泽东同志知道。”
樱桃就坐在路边等候毛泽东上来。
毛泽东睡得最晚,往往也出发较迟。每到一地,按照他的要求,警卫员先安排办公的地 方,也就是说,把老百姓的门板支起来,当做桌案。如果门板少,不够搭铺的,他就同警卫 员滚在一起在稻草铺上睡了。因为睡得过晚,他睡下时也就快到了别人起床的时间。由于敌 人经常在后边衔尾而追,又不能起得过迟。当时,干部团担任总部的警卫,干部团团长陈赓 就特别指定一个干部来关照毛泽东的起床和出发诸事。如果他起床过迟,就要去督促一下。 毛泽东往往因起床过迟,饭也顾不上吃就立刻出发。等走上一二十里路才吃早饭。而这时, 盛在蓝瓷饭盒里的饭早已冷了,如果临近有老百姓,就去烧一点开水,或要一点热米汤拿来 泡饭。
樱桃在路边久等不至,就骑上马向回走了一程。果然在村边一棵大树下,见毛泽东正坐 在那里吃饭,警卫员在旁边守候着他。樱桃走过去,瞅了瞅,见饭盒里仅有一点辣椒,不无 怜惜地说:“毛主席,你天天吃冷饭怎么行呀!”
“不不,我刚才还要了一碗热米汤呢。”他笑着说,“樱桃,子珍这几天怎么样?”
“还好,就是她提出了一个问题。… ”
“什么问题?”毛泽东仰起脸,停住筷子。
“她要求寄下。”
“为什么?”毛泽东一惊,把饭盒放到一边去了。
“她说,太拖累人了。”
“噢,这个,我去找她谈谈。”
毛泽东把剩下的饭,三口两口就扒了下去,随即上马,同樱桃一起奔往前面去了。
不一时,便赶上了休养连。毛泽东老远就看见了丁班长那个大个子,在路边下了马,走 到担架旁边。贺子珍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厉害,连平日的红唇也成了白的。
毛泽东向两个担架员打了招呼,接着轻轻地唤了一声:“子珍,你怎么样?”
贺子珍睁开眼睛,一看是毛泽东,先是有点惊愕,接着脸上浮出幸福的微笑。
“伤口疼得很吧?”毛泽东走在担架旁边,边走边问。
贺子珍微微地摇了摇手,算作回答。
“那你为什么要寄下呢?”
“我把你们都拖累苦了… ”
贺子珍说着,泪蛋子一个接一个地滚了下来。
毛泽东心里一阵难受,拭去她的眼泪,安慰道:“怎么能说这个?不管情况多么恶劣,我们都会把你带出去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影响了大家,也影响了你。… 前面就是金沙江,这 么多伤员,怎么过得去呢!”“快不要胡思乱想!”毛泽东声音里充满一种有力的东西。 “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在我个人,我认为金沙江是一定过得去的。”
贺子珍没有再说什么。她望望毛泽东又黑又瘦的脸上,两眼炯炯有神,似乎包藏着一种 钢铁般的意志。相比之下,她觉得自己太脆弱了。
毛泽东安慰了她一番,把她的乱发理了一理,把白毛巾给她盖好,随着担架走了很远的 路。
毛泽东不时望望贺子珍苍白的脸,心里不胜酸楚。看来她的危险期并未度过,仍处在生 死未卜之中。这不能不引起他的深深的忧虑。也许是将要失去她的隐隐恐惧,使他想起她的 种种好处。
一九二七年的十月,当三十四岁的毛泽东率领着秋收起义失败的队伍,万分疲惫地爬上 井冈山时,他就看到这位井冈山上最早的女战士了。那是在井冈山窄窄的山径上,毛泽东披 着满身风尘,穿着一套灰色中山装,拐着一双磨伤而又化脓了的脚,来与山上的农民武装的 领导者贺敏学(贺子珍的哥哥)、王佐、袁文才会面,队伍里就有这位年轻秀丽的姑娘。其 时,贺子珍已经是中共党员,并且有了一些战斗经历。也许革命与战争,使人们美好的品质 最容易显现,这一对不期而遇的革命者,在共同斗争中,爱情的种子就悄悄发芽。这是毛泽 东在枪声与战尘中遇见的一位知己。随后,他们的感情就同这块中国最早的革命根据地一起 建立和成熟,成为名符其实的战友了。
毛泽东的确从心里爱她。她不啻是这大山沟里一株活鲜鲜的山花。贺子珍不仅生得端庄 秀丽,心地纯洁,而且相当勇敢。那些双手打枪之类的传说,自然是故乡人的夸张,而她作 战勇敢确是事实。一九二九年初,红四军离开井冈山初下赣南,由于人地生疏,遭到优势敌 军的突然袭击。前面一个团象潮涌般败退下来,团长林彪也往后跑。在这危急时刻,毛泽东 立在桥头,一面鸣枪,一面吆喊部队就地抵抗。这时贺子珍手持短枪,和毛泽东一起制止退 却,不肯离开毛泽东一步。另一次,贺子珍乘马突围,有两个敌兵紧紧追她,都被她击下马 来。毛泽东见她脱险归来,真是喜出望外,拉着她的手连声赞美道:“我真想不到你还这样 勇敢哩!”
那时,毛泽东和他的部队被封锁在深山穷谷之中,很少得到外界的消息。对他来说,这 比物资的匮乏更难忍受。作为政治家,不了解情况,怎样来判断周围的形势呢!所以,他用 种种手段,如饥似渴地搜取敌占区的报纸。贺子珍深深体会到这一点,有一次竟率领两个排 乘虚打进瑞金城,为毛泽东搜集了各家大报。毛泽东看到这些报纸,“真如拨云雾而见青 天,快乐不可名状。”他更加爱自己温柔而又勇敢的妻子了。
他们情深意笃竟到了这种程度:有一次,毛泽东要到下面检查工作,贺子珍为他整理了 行装,在他临走时,竟忽然望着贺子珍说:“子珍,你能送送我吗?”这样,饲养员在前面 牵着马,他们俩沿着枫树下的溪流又走了一程。还有一次,贺子珍回到久别的娘家去了,事 先说好了要住几天,哪知隔了半天毛泽东就跑去了,贺子珍的父母好好地款待了毛泽东一 番,当晚将女儿放回。
当然,两个人的关系也不是绝对协调。主要是贺子珍不愿调到丈夫的身边做秘书工作。 在那革命与战争的年代,这是相当一部分革命妇女的共同心理。她们不愿依靠自己的丈夫, 让别人说三道四,而愿独立地轰轰烈烈地干出一番事业来。因此,贺子珍在下面一个妇女军 政干部训练班当主任,她就感到很惬意,而调她到毛泽东的身边,她就噘嘴了。她觉得毛泽 东不培养她。“你好不晓事呵!”毛泽东责备她,最后还是用道理加爱情将她说服。在日常 生活中,偶然的拌嘴也是有的。毛泽东一向爱吃辣椒,只要有了辣椒,不管饭食如何粗劣, 都吃得心满意足。贺子珍也从来不忽略这一点。但是有一天,她看那半碗辣椒馊了,就把它 倒了。毛泽东吃饭时一看不见那碗辣椒,不禁无名火起,他本来正在洗脸,连盆子带水通通 掀翻在地。还有一次,毛泽东的亲密战友古柏负了伤,毛泽东招呼自己的妻子给他熬药,贺 子珍正在看书,没有理。因为她觉得古柏的妻子就在身边,何必叫我给他熬药呢!毛泽东连 说了两次,看见贺子珍纹丝不动,就恼了,立刻大发雷霆,指着贺子珍说:“我要开除你的 党籍!”贺子珍也不客气地说:“我看你没有这个权力!”这事闹了好几天,毛泽东终于主 动求和,赔笑说:“算了,算了,你是铁,我是钢,碰到一块响叮噹!”而这些任何夫妻间 都有的琐屑小事,不过象一片轻烟,不须风吹就消逝了。
毛泽东深深感激贺子珍的,是她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精神上的支持。毛泽东上了井 冈山,尽管他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眼前能够看到的毕竟是区区的人枪,而整个 世界却是看不到底的黑暗。一切先行者大概都有心境上的孤独、寂寞、徬徨甚至悲凉吧,毛 泽东自然不能例外。在茅坪的八角楼上,当他披着一块军毯在长长的寒夜中写那些论述红色 政权的论文时,眼前毕竟有一个心胸火热的同志在陪伴着他,给他一定的助力,否则他将何 以度过那漫漫的长夜呢!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怀就更不必说了。那时,毛泽东瘦得可怜,贺 子珍挖空心思来为他改善生活。她让警卫员为他打鸟,猎获野兔,捕捉鱼虾。有一次,她竟 妙想天开地缝了一个兜兜,到水田里找了许多田螺,然后和辣椒炒在一起,为毛泽东大大地 改善了一次伙食。然而,最令毛泽东刻骨难忘的,还是近三四年来贺子珍对他精神上的支 持。那一连串的排斥和打击,批判和攻击,是一种巨大的政治压力。它虽不象皮鞭和棍子那 样落地有声,但它对人心理上的打击也是够沉重的。尽管毛泽东意志坚强,也够他承受了。 在这期间,尤其是在长汀的那段时日,如果不是贺子珍的宽慰,那些长夜,那些黄昏又将如 何度过呢!
毛泽东想到这里,再一次望望担架上的贺子珍,想起她的生死难卜,不禁一阵阵心酸。
这时正是阳春三月,在这个春之国里,风光的旖旎不亚江南。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正开得 一片火红。下了山,就是曲靖坝子。这里的山谷相当平坦开阔,一条明光光的汽车路直通昆 明,两边全是绿波粼粼的稻田。村头上的垂杨随着微风飘着金线。战士们看到这样的景色, 脚步也走得轻快起来。
正行走间,从昆明方向有三架飞机掠过顶空,它们既不投弹也没有盘旋侦察,一直向东 去了。红军战士们觉得奇怪,都在嘁嘁喳喳地议论。其实,他们是自己不了解自己的神速, 自从过了贵阳以后,为了迅速摆脱敌人,每天的行程都在百里以上,敌人哪里知道他们已经 到了昆明附近!
大家正在议论说笑,从前面跑来一个骑兵通讯员,见了毛泽东滚鞍下马,说道:“报告毛主席,前面俘虏了敌人三辆汽车。”
“你说的么子?”正在担架旁边行进的毛泽东有点愕然。
骑兵通讯员又重述了一遍,接着说:“他们是给薛岳送东西的,叫我们抓到了,周副主席叫我来先向您报告。”
“哈哈,有这样的事!”
毛泽东高兴地点了点头,接着同贺子珍告别,上马向前面驰去。
走了不甚远,就见前面一伙红军战士围着三辆涂着国民党徽的卡车,旁边地上坐着一个 胖胖的戴着大盖帽的滇军军官,周恩来正在审问他。一见毛泽东过来,周恩来笑着迎上来说:“真是意料不到的收获!什么全送来了,又是宣威火腿,又是普洱名茶,还有云南白 药,特别是一箱子云南全省的军用地图!”
“什么,还有军用地图?”毛泽东一边下马一边兴奋地问。
“是的,我们缺什么他就送什么。呆会儿你看看,地图还是套色的呢!”
毛泽东哈哈大笑,说:“三国时刘备入川,是张松献的地图,现在是龙云献图了!”
“这就叫‘兵贵神速’!”周恩来也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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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红飘带 (三十五)
现在云南省主席龙云,和不久前蒋介石在贵阳的处境相似,也是守着一座空城,心惊肉 跳。因为他的主力六个旅外加两个新兵团,都由孙渡率领着到贵州去了。但是,你切不要以 为他这是缺乏算计,相反,这正是他精于算计的结果。因为他一向对贵州怀有野心,他支持 王家烈下面的犹国材,就是这种野心的表现。自从红军进入贵州,他一再分析形势,认为如 果红军进入云南,中央军就会跟着进来,云南的政局就危险了。倒不如趁机出兵贵州,既可 讨蒋氏欢心,堵截红军于滇境之外,又可名正言顺地浑水摸鱼,将贵州攫于怀抱之内。蒋介 石是一箭双雕,他龙云也是“一箭双雕”,以此之“一箭双雕”对彼之“一箭双雕”,真是 好极妙极的上上之策。可是为时不过两月,计划中竟一项也没有实现,而且红军打到面前来 了。于是,惊恐之余,他一面紧急召集地方保安团队来昆明守城,一面急电孙渡回师救驾。
这时,在贵阳的蒋介石,早已下令薛岳亲率吴奇伟、孙渡、周浑元、李韫珩等部衔尾猛 追。四月底,已经沿着红军去路进入云南境内。由于龙云不断呼援,蒋介石要薛岳不分昼夜 兼程前进。当空军侦知红军向昆明西北转移时,蒋介石已断定红军是北渡金沙江无疑,便电 令各纵队跟踪北追,“同仇敌忾,灭此朝食”,企图将红军歼灭于金沙江南。
这天,红军的统帅部正在昆明西北的一个山村里举行会议。这是一座地主家颇为宽大的 宅院。参加的人有毛泽东、周恩来、王稼祥、朱德、张闻天、博古、刘伯承等人,李德也列 席了。讨论的中心议题是如何渡过金沙江的问题。周恩来首先发言,把敌人沿江布防的情况 和后面薛岳迫击的情况以及金沙江的情况讲了一遍。他着重指出,形势紧迫,问题严重,因 为追击的敌军增加了湘军和滇军而实力大为增强。能否渡过金沙江将决定红军生死存亡的命 运。会议笼罩着相当严肃的气氛。周恩来讲完,接着是毛泽东发言。他点起烟来,刚说了几 句,就听见村头上响起了急促的防空号声。接着一个参谋紧张地跑进来报告说,因为马匹暴 露了目标,有三架敌机开始在村庄上空盘旋,要大家出去躲避一下。
“不要紧吧!”毛泽东笑着说,“它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开会?”
说过,又继续指着桌子上一张地图讲自己的。讲了没有几句,飞机的隆隆声已经咄咄逼 人,震得窗纸索索抖动,显然飞机已经降低了高度。刘伯承觉得声音不对,走到屋门口向上 一望,一架飞得很低的敌机正哇地一声从头顶飞过去了,黑黑的大影子掠过了院子。他扭过 头说:“不行,我们还是出去躲躲!”
毛泽东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停止了发言,说:“好好,一定不让讲,就出去一下。”
说着,大家站起来,鱼贯而出。刚刚走出院子,只听轰隆一声,尘土飞扬,腾起的烟尘 遮天盖地,谁也看不见谁了。等到腾起的烟柱渐渐散落,才看清每个人都是满身满头的土。 原来一颗炸弹正落到院中,刚才大家开会的房子,已被震塌了一角。
大家来到村外,跳到防空壕里暂时躲避。
毛泽东一边用帽子扑打着身上的土,一边说:“好险哪,原来他也要打歼灭战哪!”
朱德也拍着土,笑着说:“都是因为你要发言,要早出来一会儿,哪有这事儿。”“好好,我检讨!我检讨!” 毛泽东说,“可是你就不批评炸弹,它是和我抢着发言嘛!”
大家笑起来。
飞机轰炸了一气,仍旧打着圈子,好象还不甘心离开似的。毛泽东仰起头看看飞机:“他老是不走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