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永乐的脸色总算正常了些,刑部尚书吴中才战战兢兢地出班,道:“敢问陛下,是否要问汉王话?”
“问话?”永乐望了望满身血污跪在地上,却仍一声不吭的高煦,狰狞地笑道:“朱橞那厮都全招了!他还想抵赖不成?”顿了顿,永乐又大声道,“把这个王八羔子拖出去,押到……押到柔仪殿关起来!”
“柔仪殿?”众人皆是一愕。柔仪殿是皇后接受命妇朝贺之所。徐皇后驾崩后,永乐未立新后,这座殿也就一直空着,后来永乐命人在殿中挂上徐后的画像,偶尔去看上一看。将高煦关进这样一座宫殿,大家一时都不明其意。
“让他对着他母后的遗像好好忏悔!”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大家明白了永乐的心意。狗儿和尹庆答应一声,随即走到高煦身后,正犹豫着到底是要将这位王爷“扶”还是“提”起来时,高煦已经自己站起。他阴沉着脸看了永乐一眼,又扫了殿内众人一圈,旋转过身,伸出双臂,将狗儿和尹庆双双推开,竟自昂首去了!
“混……”见高煦如此做派,永乐气得又站了起来,指着高煦的背影就要怒骂。但话一出口,他似想到什么,顿了半晌,却又颓然地垂下了胳膊。待高煦的身影从殿外消失,永乐脸色几变,最终只发出一声凄凉的叹息。半晌,永乐对殿内众臣道:“着尔等议汉、谷二王罪过!议好后明日奏来!”说完,他也不等众人回话,直接下了丹墀,领着马云出殿而去。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好久,太子高炽方干笑一声道:“既然父皇要咱们议罪,那诸位就各抒己见吧!”
所有人都将目光瞄准了高燧。高燧一向和高煦要好,此次他又主动要求跟永乐一起返回南京,众人皆认为他多少会偏向高煦。不料高燧沉默良久,只怅然一叹,道:“此事实乃国事。吾不过一藩王,虽与二哥有亲亲之情,但于此节上头,实不敢置喙。大哥是国之储君,还是您拿主意吧!”说完,他也不待高炽答应,便只一拱手,黯然去了。
高燧的表态,让大家多少有些意外。不过他的离去,倒让一众人等少了几分忌讳。左都御使刘观前年因田宗鼎、田琛之事,从刑部尚书的位置上被贬为胥吏。现虽起复,但这段经历却让他刻骨铭心。从被郑和缉拿的周宣口中,刘观已知当日二田之遁,实乃高煦所为,这位大司空心中已将汉王恨到了死处。此时见众人尚在斟酌,他便第一个出头言道:“汉王构陷太子在先,加害陛下在后。此等罪过,天地难恕!微臣以为,唯有赐死一途!”
“不错!”大理寺卿周舟亦道,“汉王为谋帝位,竟私通外藩,欲致北征王师于死地!仅此一条,便绝无可恕之理!”
“汉王不除,皇室难安!朝廷难安!天下难安!”金幼孜亦随声附和。
一时间,列位大臣纷纷表态,不约而同地认为当处死高煦。瞻基一直认定当年自己在山东遇刺是拜高煦所赐,虽然这次并未拿到证据,但他心中已对这位二叔充满了厌恶。见众人群情激愤,他亦有意附和,只碍着自己的侄儿身份,不便出言,便只看着父亲高炽,静候他的决断。
高炽心中十分复杂。对高煦所做种种,他心中亦十分愤恨;听了群臣鼓动,一时间亦生出置其于死地的念头。不过真要由自己定下高煦死罪,他又有些犹豫。
高炽天性仁厚,往日虽也在暗中和高煦斗得你死我活,但那多是受其所迫不得不为,论其本心,倒并不想置高煦于死地。何况不管怎么说,高煦也是他的亲弟弟,真要一杯毒酒将他送入黄泉,史书之上,自己恐怕会落下个为保皇位鸠杀亲弟的恶名,这绝不是他想要的。不过高炽心里也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已经是被皇位迷了心智,今日放他一马,恐怕接下来他还会贼心不死。一时间,高煦左右为难,迟迟不能拿定主意。瞻基见天色渐黑,遂对高炽道:“父亲殿下,今日大家累了一天,想也乏了,莫如先回去歇息。明早到春和殿再议一次,有了结果,再回复皇爷爷不迟!”
听得瞻基之言,高炽才觉得肚子都饿得咕咕直叫,见众人脸上也都有疲惫之色,遂点头道:“也罢!明日再说!诸位爱卿都回家歇息吧!”
“遵旨!”众人听后,遂行礼告退。高炽与瞻基也返回春和殿。进殿后,高炽命人准备晚膳,自己则领着瞻基先到书房,准备继续商议一阵,这时王三儿突然进来道:“杨荣大人求见!”
“勉仁师傅?”高炽一愣道,“他没出宫吗?怎么又来春和殿了?”
“或是勉仁师傅有话,方才人多不方便讲!”瞻基脑子灵光,一下就琢磨出了原因。
高炽这才想起,刚才群臣一片喊杀声中,唯有杨荣没有开腔。想到这里,他对王三儿道:“请他到书房来吧!”
一转眼,杨荣进入房中。待行完礼,杨荣轻声道:“汉王之事,臣有些想法,想请太子和太孙参详!”
高炽赶紧道:“勉仁师傅请讲!”
“敢问太子,刚才陛下命将汉王扣于何处?”
“柔仪殿啊!这又如何?”高炽有些纳闷地道。
“殿下请想,陛下为何要将汉王扣于柔仪殿?”杨荣提醒道。
“啊!”高炽一下想起来了。当年母亲徐皇后驾崩前,眼见高炽、高煦两兄弟为国储之位明争暗斗,心知难以阻止,只能趁临死之前苦求永乐,希望二人分出结果后,永乐能给失利者留条活路。这番话永乐一直藏在心里,从未能跟外人提及,但却被当时在门外守候的坤宁宫管事牌子马骐听了去。徐后驾崩后,马骐没了正经差事,在宫中地位骤降,一直郁郁不乐。高炽见着,便打发他去交趾给皇家采办贡品,顺带赏了个监军的名分。采办贡品是肥差,马骐为报答高炽,便把徐后临终前的这段话透给了他。高炽在被高煦逼得走投无路的岁月里,曾当着杨荣等几个最信任的阁臣提起过此事,借以缓解内心的恐惧。此时杨荣提起柔仪殿,高炽立马反应过来:“师傅是说……父皇其实并不想杀二弟?”
“恩!”杨荣点点头,缓缓道,“如果真要赐死汉王,那关他到柔仪殿做什么?存心让仁孝皇后在天之灵不安么?想来是皇上念起了当年的许诺,下不了手,这才让他去仁孝皇后遗像前忏悔!”
高炽恍然大悟!联想到刚才永乐最后骂了高煦一半却又生生咽回去的情景,高炽愈发坚信杨荣的判断。
二弟的罪虽说是自己主议,但最终还是由父皇定夺。既然父皇不会杀高煦,那自己要再提赐死,不仅毫无意义,没准儿还会让父皇觉得自己毫无亲情,为泄愤趁机报复,这样一来就大大不划算了。高炽本就没下定决心非杀高煦不可,摸清楚父皇的心意后,尽管仍有些遗憾,但他已经完全明白自己接下来应当怎么做了。
第二日上午,众臣齐聚春和殿。这一次,高炽一改昨日犹豫不决的态度,以国朝从无处决亲王旧例为由,坚决主张赦免高煦死罪。刘观等人虽然反对,奈何高炽态度十分坚决,加之瞻基和杨荣亦附和高炽,一番争论过后,大家终于统一了意见。
当从高炽和瞻基口中听到为高煦求情的话后,永乐表面不满的同时,眼角却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末了,永乐问道:“那依尔等之见,当处煦儿何罪?”
一声“煦儿”,已明白无误地表明了永乐的态度。瞻基暗中一声叹息。高炽欠着身子,一脸痛惜地道:“二弟利令智昏、误入歧途至此。今虽赖父皇开恩,饶其不死,但若不严加惩戒,恐不足以令其悔悟。儿臣与列为臣工商议,当夺其王爵,贬为庶人,徒往凤阳安置。其所领之三护卫亲军一并革去。谷王为虎作伥,亦与二弟同例。如此处置,父皇以为可否?”
这是一个方方面面俱可兼顾的处罚。既免了高煦的死罪,又可以彻底断绝他将来继续作乱的可能,于世人面前亦算有所交待。
永乐没有吭声。就高煦所犯下的罪行论,这种程度的处罚已经十分宽大,永乐几乎就要点头称善。可话到嘴边,他却迟疑了!
高煦毕竟是永乐最宠爱的儿子!曾经一度,他还是永乐心中最合适的皇储人选!想到这样一位骁勇善战,为自己的靖难大业立下汗马功劳的爱子,从此就将沦为庶民,在清冷寂寥的凤阳皇陵旁窝囊至死,永乐心中莫名的生出一丝悲凉!正所谓虎毒不食子。尽管永乐有着铁石般的心肠,尽管他曾经对无数威胁到自己皇位的敌人都毫不留情,但真当要处置的是自己的二儿子时,身为人父的永乐终于心慈手软了!
“煦儿究竟是立过大功的!”永乐一脸沉痛地咕哝道。
听得永乐此言,高炽和瞻基均是一愣,正欲再说,永乐已摇摇头,缓缓道:“算了!煦儿生性桀骜张狂,真要这般处置,恐怕比杀了他还难受。朕既已宥其死罪,索性就再宽仁一些,还是留住他的汉王爵位,改封国于乐安。至于护卫亲军,削其左、右二护卫,改中护卫为青州护卫,算是给他留些脸面,让他安安稳稳地做个太平王爷,了此一生吧!”
“啊?”高炽和瞻基均睁大了眼睛。连王爵都未削,仅将藩国由府城降为州城,这种程度的处罚,与高煦所犯下的罪过相比,简直就不值一提!高炽还没说话,瞻基便忍不住抢先道:“皇爷爷,如此处置,恐不足以使二叔悔悟!”
“他这个人,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悔悟的!”永乐一脸颓唐地道,“朕也不指望他能悔悟!只要他不再作乱,朕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瞻基仍欲再说,高炽已经阻止了他,继而对永乐道,“既然父皇宽大为怀,想来二弟定能体会苦心,从此安分守己!”
“但愿如此吧!”永乐的苦笑中透着落寞和悲凉。
“既然二弟如此安置,那十九叔是否也遵照此例处理?”
“他?”永乐眼中突然迸出一丝寒光,怒气冲冲地道,“白日做梦!朱橞狼子野心,蛊惑煦儿,其罪绝不可轻宥!念其是太祖亲子,靖难中又有微功,饶他一条贱命!削去王爵,贬为庶人,滚到凤阳去守陵赎罪!长沙三护卫全部迁到塞上戍边!”
朱橞本是受高煦挑唆,但在永乐口中却倒过来成了蛊惑高煦,这其间奥妙,高炽和瞻基心明如镜。二人不再多说,只拱手道:“遵旨!”
八
夜色朦胧,南京至苏州的官道上,史复正仓皇失措地奔走着。就在两日前,永乐车驾进京,汉王被押入宫中软禁,苦心经营多年的汉藩至此彻底崩溃。
大厦已倾,逃亡自成了史复的唯一出路。好在史复虽实际上是汉藩谋主,但却是以布衣入幕,并未接受任何汉府官职;加之他平常深居简出,除了汉王的少数心腹外,外人大都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清客,对他汉府中的真实地位不甚了了。也正因为如此,方使他得以避开王府周围星罗密布的朝廷密探,抢在永乐下旨查抄煦园之前逃了出来。现在的他,犹如丧家之犬,前途一片茫然。但不管怎么说,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赶紧逃出南京。
为谨慎起见,史复选择昼伏夜出,两日跋涉下来,他已行至丹阳境内,再往东过常州,就是苏州府了。史复的目的地是苏州府辖境的吴县,准备在那避上一阵,待风头过去,再图谋后举。
忽然,官道后方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史复立刻警觉起来:此时已近三更,按道理不会有旅人赶路,这些人十有八九是朝廷的官差。念及于此,史复立刻下了官道,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躲了起来。
过了一会,马队奔驰而过,中间史复曾小心地探出脑袋,想看清楚骑手们的服饰,以辨明其身份。无奈月色昏暗,除了一片黑影,其余什么也看不清。史复索性也不管了,他从腰间的葫芦樽,往肚子里灌了两口酒,让身子暖和些,然后又将身上裘衣紧了紧,准备歇息一阵,等马队走远了,再起身赶路。
史复已经连续走了两个多时辰,此刻一停下来,顿觉全身上下疲惫不堪,加上烈酒下肚,醉意泛起,更让他困倦难耐,竟就不知不觉地打起盹儿来。就这么睡了不知多久,忽然史复觉得屁股一疼,似有人在踢自己,待他睁开眼睛一瞧,不禁大惊失色,在他周围,几个举着火把的黑衣人,正一脸冷漠地望着自己!
“你们……”史复正要出声,领头的黑衣人便扬起右手,对准他的后颈一掌猛击下去,史复顿时头晕目眩,直接晕倒在地……
待史复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冰冷的洞窟之中,洞外山风呼呼作响,洞口处站着四个手举火炬的黑衣人,见他醒来,其中一人随即离去,转眼功夫,一个身材瘦小的青年缓缓走进洞中。
借着火炬发出的昏暗亮光,史复看清了来人的脸,大惊之下顿时失声喊道:“赵王!”
“史先生受惊了!”朱高燧微微一笑,随即朝身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上前,将绑史复手上的绳子解开,又拿过一个蒲团,让他坐在上面,高燧自己也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了,再命人在洞内升起一团篝火,方屏退随从,一脸和蔼地笑道:“想与先生一叙,但恐遭拒,无奈之下,唯有出此下策。得罪之处,还请先生海涵!”
史复已从最初的震惊当中恢复过来。听了高燧的话,他脸上神色几变,最后冷冷一笑道:“赵王来找在下,怕不仅是说几句话这么简单吧!”
“当然!”高燧哈哈一笑,旋又敛了笑声,道,“其实本王此来,是想知道先生往后将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史复嘿嘿一声,道,“在下不过一汉府清客。今主公蒙难,吾衣食无着,唯飘落江湖,四海为家,哪谈得上什么去从?”
“先生太客气了!”高燧摇摇头道,“先生在二哥那里的地位,岂是一个清客那么简单?”
“吾一布衣白丁,不是清客又是什么?”
高燧起身,从腰间的扇袋中掏出折扇,拿于手中轻轻拍打道:“本王别的好处没有,但唯有一点,对下人一直不错。对我赵府下人如是,对宫中、甚至其他王府的下人亦如是。现二哥已蒙难,吾亦不再遮掩,就汉府后院之中,也有好些要紧的内官都人是受过本王恩惠,对本王感恩戴德的!所以先生的能耐,别人不知,本王却略知一二。”
史复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位赵王一向和宫中内官打得火热,像黄俨、江保这些永乐的贴身心腹,暗地里都和他往来甚频。往往一些汉府百般打听而不可得的宫中机密,高燧却能轻松知晓。这一点曾让高煦十分眼红。既然高燧连御前太监都能笼络,那把眼线安插到汉王身边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想到这里,史复冷冷一笑道:“殿下真是费心了!不过现在汉藩已经是恶贯满盈,王爷就是逮我回去,也不过屎盆子里多浇一泡尿而已。王爷想痛打落水狗,以此向皇帝邀功请赏,恐怕在下还不够份量!”
“哈哈哈哈……”高燧哈哈大笑,大摇其头道,“先生误会了!首先,父皇已免了二哥的死罪,现在他依旧是汉王,只不过被夺去护卫,贬居乐安,从此夺嫡无望而已。其次,本王此来,不仅不是要借先生的头颅去赚什么赏钱!反而是希望能与先生联手,救二哥于危难!”
“救汉王?”史复有些意外,“汉王现在已是冢中枯骨,如何救得?”
高燧一脸沉重道:“本王一向与二哥同气连枝,岂忍见其从此沦落?眼下形势,若父皇和大哥他们在,二哥自无出头之日,可若有朝一日本王能入继大统,自当让他重出樊篱!先生乃当世高人,侍候二哥期间,奇谋迭出,几次险置大哥于死地,这里间经过,本王都瞧在眼里。若能得先生相助,此事胜算大增!”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