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府叫贼娃子偷遍了;
公安科长刑场中弹了,
姓毛的把城里姑娘搞遍了。
孙老者笑出了眼泪,却又问“两个轿子踏蛋”是啥典故,牛、马二人就争抢着说:“苟县长、毛科长到胭脂关喝憨团长的酒,半晌午喝到天黑净,一人坐一顶轿子相跟着回城。走到黄沙渠,苟县长的轿子糊里糊涂掉到渠里,紧跟着毛科长的轿子也下去了,后边的轿子不偏不倚地摞到前边的轿子上,你说怪不怪?”
四人笑说了一回,话题就扯到高等小学上。牛、马二人先说了一番孙校长的勤勉与严谨,又说了高小与县内几所学校的观摩与交流,最后说到校风校纪,谁受了什么处罚谁挨了多少板子。又说到当初在柿树上朝人群撒尿的固士珍成了学校的霸王,有的先生见了都躲着走,最近的一次是他晚上小便不出宿舍把尿尿到同学的菜罐里,校董会执行纪律打了他多少次板子还是降不住,扬言谁再告先生他就屙到谁的菜罐里,校董会都降不住,这实在是个坏学生啊!陈八卦没有言语,孙校长来了,接住话茬说了一句:“降不住也得降!”孙老者说:“不能把娃惯坏了,但管教上尽量柔韧些,不要生格茬子硬碰。”
牛、马就说:“孙老者你啥时候了去给高小的娃们上一堂,现在这新学好是好,不讲四书五经了,学生就不忠孝节义,也没个温良恭俭让的书生样儿,孙老者你先给全校上一堂三从四德课。”
陈八卦笑说:“孙老者办事凭的水火棍,现在这娃娃早不怕这个,有的娃崇拜逛山,有枪便称王,有的娃信奉革命,恨不得把社会翻过来。咱办高小是想为地方培养人才哩,可不敢培养出一窝狼娃子!孙老者你去讲讲也好,把咱这里娃没学上的可怜说说,在雍正朝以前,商县文童都要跋涉二百四十里到华州去科考,从保安到石头峪一线多少娃叫老虎吃了。把这给娃们说说,不容易啊,如今求学就在家门口,要珍惜啊!”
孙老者捻须凝思,未置可否。
正说着,十八娃用红油漆盘端来四样菜一壶酒,一一在方杌子上放了。饶爬在窗纸洞上仔细看着,嫂子朝杌子上的每只酒盅里斟酒时,膝盖都微微地屈一下,配着嘴角的浅笑,手臂的轻盈,似礼拜又似鞠躬,身形上叫人看着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四人举盅共饮。已毕,十八娃再斟一序。孙老者用筷子轻点着盘子,示意各位用菜。四盘菜,两热两凉,大葱熬萝卜、热套老豆腐,是孙家招待常客的老菜,一盘生腌野小蒜是时鲜小菜,另一盘绿叶菜闻着香香的吃着滑滑的他们不知何物,孙老者首先生疑,扬手叫住要离开的十八娃。十八娃左手五指岔开撑着红油漆盘,软腰碎步来到杌子跟前。看孙老者的筷子在一盘菜上点着,就浅浅地笑说:“这叫凉拌大烟苗,大大你和叔叔们都没尝过,这是咱饶的手艺。饶哎!你过来哟!”
饶来了,羞怯地站到四位长者面前。她说:“我看咱烟地里苗子太稠,就叫老三和海鱼儿间了些,看着烟苗子恁嫩就做了一道菜。大大你们放心吃,这大烟叶子是在煎水里焯过,又用井水拔过的,我娘家年年都这样吃。”陈八卦就说把大烟苗子当菜吃实在是头一回,牛、马二人也都说新鲜新鲜好吃好吃。饶也软着腰身离去了,牛、马又朝陈八卦举起酒盅,说:“福吉兄好眼力,孙校长这个媳妇手巧啊!”
孙庆吉的花鼓班子终于来龙驹寨演出了,不来是不行的。支麻子鸣枪劫持已经丢过一次魂了,他们再不敢怠慢拿枪的人了。再说也是给朋友唱堂会,又不是外人,老连长是陈八卦的朋友,是孙老者的朋友,也就是苦胆湾人的朋友。时序正在小中秋,一轮清月在州河上摇成一堆碎银,船帮会馆的花庙里,一出《闹姨妹》正唱得咿咿呀呀。这是老连长在招待五帮班头,因为各帮会给老连长的军需粮秣支应得周到,老连长自己想北路的臭臭花鼓子也想得心里痒痒,又适逢七月十五小中秋,话一捎上来,陈八卦就叫孙庆吉联络西塬上的老少艺人,老连长又派了三个兵一头骡子上来驮戏箱,八十里路一行人足足儿走了一整天。
这一回的演出,老连长没出孙庆吉的洋相,开口闭口叫着他的大号,尿床王之事挂口不提。孙庆吉也卯足了劲,把老连长剿支麻子的事即兴编成顺口溜在开场“白口”里说出,惹得老连长咧嘴直乐、拍着大腿笑骂:“这狗日的孙庆吉!”
臭臭花鼓子一般是两人演一折,大段子也有三人四人一折的,孙庆吉专攻丑角,始终和西塬上的刘奴奴配戏。刘奴奴是北山一带最红的旦角,外号就叫“婆娘汉”。开场锣鼓响过之后,孙庆吉从后台一个趔子翻出来,叫道:“丁儿东儿三声炮,老子一蹦出来了!”他头戴裹了黑帕子的草帽圈,腰里围着豆腐包,手持一柄折扇,随着锣鼓旋场一周,接下来就是长篇“白口”:
“莫要慌,莫要忙,听我说那逛山行;商县城,世事乱,州川有个白杨店;白杨店,有饭店,过来过去人不断,挂的柿饼赛蒜辫。支家有个麻子娃,一心叫人把他怕;人家一看他是娃呀,把他没在心上挂。你不挂,他发狂,如今兴的是逛山行;麻子娃,心又狼,伏在家中就坐堂;绑人票,开烟行,哪个不听板子咣;咣着咣着人害怕,你看他耍的大不大。麻子集上把人肉挂,跑了白脸娃娃他二大;马树升,没处钻,半夜上了箭葫芦山,古楼峪里把粘泥搬;粘泥粘泥武教头,我把麻子准了球;黑山背后被打败,如今这麻子歪的太;白脸娃住在州河堰,叫他二大去打探;打探回来没走远,麻子领兵把他撵。老连长路过白杨店,白脸娃给他把岗站,抬的烧酒送的蒜;老连长,是青天,满街民众都喊冤;告的告,骂的骂,人人都骂麻子娃。麻子一听事由大,躲到‘憨团’翅膀下,又离不得婆娘丢不下娃。白脸娃庙会把戏唱,麻子抢了把式又开仗;白脸一怒发了狂,要和麻子闹一场;他要人,咱没人,豁出咱的几百银;豁出祠堂三间半,豁出铜钱几百串。仗一开打尻子松,白脸顶不住麻子蜂;麻子穿的黑袜子,烧了白脸一家子;麻子穿的黑裤子,烧了白脸一户子。老连长,主意大,会峪沟里把猴耍;麻子中了十七弹,捆住拉到白杨店,偏巧遇集人没散;吐的吐,尿的尿,麻子现在开了窍,说怪我妈没教好。老连长,抡烟袋,十个麻子九个怪,把他押到龙驹寨;堂上没问二句话,拉到河沿把他杀,眼窝瞪,嘴歪着,捏个泥头好伏雀;一刀剁成八大块,“憨团”没了腿骨拐;你看剁得美不美,剩下骨头叫狗啃。莫怪人家给你编,事情做得太伤天,死到阴司再绊砖……”
金陵寺(14)
《闹姨妹》刚唱完,老连长就叫人给孙庆吉、刘奴奴披红,那是六尺长的红绸子斜肩挂了,又有一只红包往各人怀里揣了,底下的花鼓子就更为酸臭更为精彩。特别是一出《女儿回十》,唱了一半老连长坐不住了,以至于入了两次厕,最后叫来三姨太坐在身边才稳住了心。这一夜,老连长过得十分惬意,臭臭花鼓子带给他的那种甜美,那种酣畅,那种在石瓮沟瞎眼婆子那里得不到的受活,他全体会到了。对这个刘奴奴,他甚至有了留在军中的想法。他一说出这个想法,三姨太的鼻子哧地发一声冷笑,他就觉得实在是荒唐得过分了。这个“婆娘汉”,四十多岁的壮年男人,走路腰子软得像面条,说话腔子奴得像姑娘,穿了裙子包了头,台子上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简直比女人还女人。在后台招待的酒宴上,“婆娘汉”就近给老连长唱坐台,老连长忍不住捏他的腰子,忍不住看他的手,直乐得一班子参谋军佐前仰后合。为了老连长高兴,孙庆吉说了“婆娘汉”的许多逸事,更是把老连长逗得坐卧失形。说是刘奴奴到崂峪沟演出毕了,一群妇女拥到后台,这个捉住他的手说,好姐哩你咋唱得恁好?那个摸他的包头揭他的裙子,说姊妹你今黑来不走了跟我睡到我家热炕上去?一时窘得刘奴奴无言以对,就起身到蕃麦杆后边去撒尿。这边两个妇女就拿手上的银镯子打赌,一个说绝对是女人,一个说不是,说不是的说我摸了腿,腿上有毛哩!两人争着吵着就到蕃麦杆背后去偷看,见人家是站着撒尿哩,认为是女人的那个还不服,就端直走到当面,看见人家手里掐着一根像红萝卜的东西,才妈呀一声逃走了。一个惊叫着逃走,一群女人都惊叫着逃走,刘奴奴吓得坐了个尻子蹲,慌慌地站起来,才说妈呀真是麻杆子打狼两头害怕。丑角又说,王党塬有个奴奴迷,听说“婆娘汉”晚上来演花鼓子,一整天坐在织布机上都神思恍惚,脚下一边踏着阴阳板,口里一边念说:“紧织布,慢撩梭,想起我的奴奴哥;有心给他做双鞋,还不知人家来不来。”偏不偏,这媳妇的自言自语叫婆子妈听见了,不论二和三揪住头发就打,打着打着村后的台子上就响起了花鼓锣鼓,这媳妇突然就来了劲,一把推开婆子妈抱起炕上的娃娃就跑。为了抄近道,她从西瓜地里穿过又被瓜蔓子绊倒了,一骨碌爬起来抱了娃又跑,到台子底下,戏还没开,就坐到醪糟担子跟前,说掌柜的给我买俩麻钱儿的奴奴,掌柜的笑说奴奴只能看不能吃,她才知道自己迷糊了。想起该给娃吃奶了,就解开怀拉出奶头,一摸娃头是凉的,一看怀里抱的是西瓜,又赶紧回到西瓜地里,才发现是枕头掉在那里,抱了枕头赶回去,看见娃娃还在炕上睡着哩!
一段笑话,惹得老连长酒都喷了出来。他说:“你们在龙驹寨再住几天,我领你们到桃花铺去演出,过年时桃花铺给我送来十八头大肥猪,我请一场花鼓子去谢承人家。”一听说去桃花铺,孙庆吉、刘奴奴同声说:“千万不敢千万不敢!”问其原因,说是他们在那里惹过事,再问就不说了。老连长发了火,枪都甩出来了,孙庆吉才说了原委。他说那一场演出还是《女儿回十》惹的祸,还是“婆娘汉”弄下的烂子。那《女儿回十》把一村的人都唱麻了,当夜有一个八十岁的寡老太执意要出嫁,儿孙们拦都拦不住,就说你嫁人可以,但你得把咱家的庄底子地畔子给后辈人指一下,要不你一走咱家有多少房地产娃们都说不清。第二天儿孙找了一头瘦驴,叫老太太骑着顺村沿子走了一圈。瘦驴的脊背坚硬又尖锐,还没走到地畔子,老太太就说我不嫁人了我不嫁人了,要孙子把她背回去。从此以后,桃花铺人就宣布:不准臭臭花鼓子进村,要有唱花鼓子的到村里,就乱棍打死!
老连长就不再难为刘奴奴,说谢呈桃花铺的演出就请二黄班子去,又转手搂着奴奴的腰悄声问:“你这一辈子走到哪儿都扎在女人堆里,你在女人身上把啥福都享了吧?”刘奴奴扭捏着说:“好老连长哩,我享的都是露水福,哪有你老人家眼睛看到哪里活就做到哪里!”老连长就哈哈哈地大笑着说:“我是有嫩苜蓿就吃嫩苜蓿,没嫩苜蓿了就啃老蕃麦杆,我口粗哩!”看老连长正在兴头子上,刘奴奴就说:“叔你这一辈子爱做女人的活,我给你出个题,你看这活咋个做法?”老连长闻言兴趣大增,连声子高叫:“你说你说!”刘奴奴就咬了舌头,又一扭脖子,翘起兰花指遮了嘴,闪着眉儿红着脸儿说:“你呀要呵,上头咬舌头,反手捂双乳,正手按阴阜,底下插尻股,脚心搓腿骨,这做法叫‘五花一菩提’哩!”刘奴奴笑得说不下去,女人一般撒娇,拿头在老连长的脊背上碰。老连长就红着老脸说:“这么多道道,叫叫叫,叫人拿笔记了!”刘奴奴笑说:“不用记,听着道道多,其实是一事完成的,不能是一样儿做完了再做另一样。”
孙庆吉带了许多赏钱回到苦胆湾,正值孙家把老四的媳妇琴接了回来。老四孙文谦———孙营长,他的媳妇琴在外就听说孙家在当地家大势大,没想到回来竟是三个媳妇两个炕!这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任性又娇贵,衣裳是三天一换,出门要搽胭抹粉,她哪里受得了如此的简陋与清苦。孙营长还在洛惠沟驻防,早先也曾捎回来些许银两叫给她盖间半卧室,但按孙老者的想法,这房子哪能是谁想盖就盖了的,他有他的盘算。儿子们挣的钱都由他统一掌管,盖房娶媳妇也得一个一个来,他是挣断肠子都要给每个儿子安一个窝的。
金陵寺(15)
琴又哭又闹,又是不吃不睡。好在有高卷腊娥白顶子帽根子一群嫂娘婆母日夜相劝,一会儿是红糖煎水,一会儿是旗花蒜面,一会儿是薄荷泡茶调蜂蜜,一会儿是生姜丝子拉拌汤;又有大嫂在那里做着人样子,银盘大脸的酥胸软身子,人长得那么稀,亡了夫又带着小金虎,持家的一招一式都在理在行;还有二嫂那么贤惠会说话,丈夫当着校长也没见使威使势,忙前忙后里里外外一把手。琴也是聪明人,她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孙老者在地方威作这么大,家里克勤克俭的以后期能没好日子过?但她在娘家优裕惯了,也闲散惯了,怕当了媳妇在屋里锅台案板上做唆,怕春秋二忙场里地里晒日头,一想起这她就想回娘家去,就想跟了丈夫在孙营长后帐随军。可就是因为三天两头的打仗行军丈夫才把她安置回来的,丈夫说了,日后有了大钱就在城里给她买一院房,再雇个使唤丫头再租两间铺面,开个京货铺子,这日子不比娘家的烟馆子正经?这么想来,委屈也是一时,苦清也是一时,万不能叫人把咱当了胡搅蛮缠的野女人,理路咱是要走的,就是不想做活,在娘家就没做过活么!这么想着,二嫂饶又端饭过来,说好姊妹哩咱能一家过也是前世的缘分,你身子嫩往后期里外的活不让你沾手,你见天天给咱吆鸡关后门洒水扫院子就行了,一席话说得琴也眼泪吧唧的。正说着话,大嫂就在窗户外催促,说给琴睡的炕收拾好了,叫赶紧过去歇息。饶就扶了琴,款款着步子过来,一进屋子一股清香,看时竟是席褥被单的四棱四新,琴一下子眼睛就湿了,说扫扫灰就行了还洒薄荷水。大嫂十八娃就说:“琴妹子哟,这原是你二嫂和孙校长的新婚洞房,现在刷抹一新专给你住。你饶姐么,平常跟我住,想了,就到高等小学去住校长室!”饶在大嫂的胖屁股上拧了一把,妯娌三人就笑着滚成一堆疙瘩。小房里有了笑声,上房里的孙老者长出一口气就倒头大睡。这个老四媳妇把他折腾了整整一个对时。
安置了琴,又来了忍。忍是十五岁的女子,五官蛮好就是当额顶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秃。忍勤快言短,就是命不好,她大死得早她娘改嫁把她带到碾子凹,碾子凹的继父待她不好又是个大烟鬼,没烟抽了就打她娘,她娘活不下去,一口鸦片吞下肚自己上了黄泉路,丢下她个秃女子没了依靠,继父十八块银元把她卖了。
买人的是唐靖儿。他买来给他兄弟唐站儿做媳妇,没想唐站儿嫌是秃子就给他舅领来了。孙老者没在家,十八娃给唐站儿做了一顿好吃喝叫他留下秃女过几天再来,唐站儿强调说人如若要了,就备好三十块银元别的就不唆。孙老者回来了,十八娃先来后到地一说,认为老三人实诚终究是个下苦的,给娶个花枝招展的他也侍候不了,不如把这秃女给他收留下,日后生个一男两女的就是浑浑全全一家人。这符合了孙老者的结亲原则:娶媳妇要娶穷汉女。想起老三的实诚,他还一直担心谁家的姑娘愿意跟了他,没想老三还真有命,现成的女子有人就给送来了!孙老者一时心里美实就点头答应了。过了几天,唐站儿前来问话,十八娃遵了公公旨意,拿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