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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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匪-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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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门羹。他的代表要向冯大人解释这此屠城之灾的经过和胡传路县长被杀的真相,冯大人硬是不予接见。磨蹭到最后,冯大人传出一句话:“回去好好清党!” 
老连长就把“清党”记在了心里。只是这会儿太忙,他首先要办理的是胡县长和孙团长的殡葬大事。 
城北上寺坡的三宝之地,一座大坟拱起来,坟前竖起一座两丈高的碑楼,碑文由矮胖子和土包子合伙撰写,字里行间竭尽恭颂之词。 
这一天,胡县长要归阴了,当空是炸红的日头,满城纸钱飘飞,穿白戴孝的人群行走在上寺坡的碥道上一眼望不到头。上寺坡大牌楼前的陡坡上,上百人的唢呐队吹打着悲壮激越的《祭灵》曲,数十人抬着柏木棺材正在上坡,前头是十几个人拖着四条大绳拉着棺材,后头是十几个壮汉用竹竿长棍顶着棺板朝上推。纸幡在空中飘扬,香火在沿途燃烧,胡县长给商县办了多少好事就全在里边了。 
大碑楼后边,胡县长的坟前,竹苞松茂的光影里,匡蓓带着新成立的县剧团团员在唱一支歌。这支歌,是胡县长生前亲自给县府宣传队教唱的。今天,宣传“铲烟放脚剿匪”的老队员都来了,他们胸前戴着小白花,在花圈掩映纸絮飘拂之下,匡蓓指挥着合唱。引导棺材的唢呐队在坡前呜咽,坟前合唱的队员声泪俱下:中华国民志气宏,披星戴月去务农,犁尽世界不平地,协作共享稻粱丰。 
平均地权革命成功,人群进化世界大同。 
中华国民志气宏,顶天立地做劳工,钢铲铲开平等路,铁锤锤出自由钟。 
阶级消灭革命成功,人群进化世界大同。 
中华国民志气宏,披坚执锐打前锋,热血洗清新世界,民族平等乐无穷。 
霸权除尽革命成功,人群进化世界大同。 
中华国民志气宏,教育普及东方荣,科学完成其改造,文化统一天下公。 
知识普遍革命成功,人群进化世界大同。 
满城都唱这支歌。歌声中,老连长领着部下在打扫大十字广场。满场的纸钱纸屑都在印记着胡县长的好处。朱锁匠在低头做活,钢锉在铜钥匙上磨出亮光,他挂满各种锁钥的架子上坠着一朵白花。老连长来到他跟前许久了,直到他把配好的一把钥匙插入锁头咯噔一拧,才抬起头来。“噢,长官,你你,坐啊!”朱锁匠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老连长笑着说:“你就是咱的朱县长啊?”朱锁匠红着脸说:“啥县长?人家是拿咱耍耍哩,你看你看,还不是个配钥匙的嘛。”他把一串钥匙在手里摇得丁当响,又说:“长官要配钥匙了言传。”老连长轻声问:“听说还给你授了印?挂了牌?”锁匠连连摇手说:“甭提啦甭提啦,我早都扔到茅坑里去了。”老连长说:“这事儿嘛,谁会当真呢!捞出来捞出来,洗净净的挂在你这钥匙架上,还是个好招牌哩!毕竟你给唐靖儿当过一天半的县长,不过你没害人,就不算啥事。” 
锁匠兴奋了,连问:“长官你说不算啥事?你说话算数哩?”扫场子的几个军佐都围过来看稀奇,见锁匠猜疑,就都笑着说:“算数哩算数哩,快去捞出来叫大家看看。”锁匠就弯了腰在台案下的杂物中翻找,一边说:“我就知道这是个耍猴子玩的,没舍得扔哩!” 
红绸子包着的县府大印还是原样子,白底红字的“县长”门牌上沾了不少污物,锁匠拿袖子擦着,说:“这拾掇拾掇还能用哩。”老连长接过来看着,一边说:“新县长来了要用新大印呢,这老县长的遗物就成古董了。”说着,把这两件什物朝钥匙架上一挂,朝广场上喊:“朱县长配钥匙了!”周围的人哄笑着,锁匠赶紧捂了脸,连说:“羞先人哩羞先人哩!”老连长与朱锁匠耍逗了一回,转眼又问:“听说给你这儿的吕鞋匠也封了个啥长?” 
锁匠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结结巴巴地说:“吕鞋匠失踪了,有人说他叫人害了,有人说他背了五杆枪上南山了。”     
山匪 第四部分   
州河滩(1)   
孙团长守城捐躯的消息传遍了上下州川。民团的人从官路到村口搭了三道牌楼,每一道牌楼都用松柏纸扎装饰,两边有州川绅士奉献的挽联,计有:传噩耗悲歌动地,继遗志铁誓震天;白马素车祭英灵,青天碧海招忠魂;浩气不泯热血一腔化春雨,大义凛然壮志千秋泣鬼神;等等。南北二山的名门望族都来了,他们送的挽帐在苦胆湾村路两旁的树上结绳悬挂,一眼望不到头。州川上下的里长甲脚都来了,他们送的金童玉女纸人纸马金山银锞层层叠叠,顺挽帐排列。特别是下州川六里十八乡的老百姓,送来的香表烧纸堆满了孙家大院。高等小学停了课,学生们在三个牌楼下夹道而立,来了吊唁的行情的送礼的就迎送三鞠躬。全苦胆湾的人都在哭泣,悲声如云覆盖在州河两岸。护校队的人肩上的枪杆子都缠着孝布,他们在后沟及河边列队巡逻…… 
孙家大院子里搭起了灵堂,灵帐上挂了一块铜镜,帐前的方桌上点着红烛香火,各类献祭贡品成堆摆放,不时有人在桌前跪了烧纸。可是,灵帐后边的灵床上只有一条空被———孙团长的遗体至今没有找到! 
琴抱着披麻戴孝的跟虎在灵床旁的草铺上哭,一群妇女陪着她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呜咽。饶和忍在锅灶上忙活,高卷腊娥白顶子帽根子都在屋里屋外做主应承。 
孙家派了三拨人进城搬尸,还是没有找到孙团长的身骨。老连长动用了工兵连,城东城西的乱葬坟都挖开了,还是没见到孙团长。老连长说了,孙家的人先回去,待忙完了胡县长的丧事就发动全城市民寻找,孙团长是大英雄,咱不仅要把葬礼办得体体面面,还要给他的家人授勋嘉奖,还要恢复孙团的建制,就是万一找不到孙团长的遗体,咱也要打个金头银身子的孙文谦给孙老者送回去……孙家人空车素孝返回了苦胆湾,又是全村动了哭声。 
孙老者斜靠在炕头,水烟锅在嘴上搭着。陈八卦在灯影里走过来走过去,双臂后背着,一手扣着红铜茶壶。蒸馍蘸蒜在桌上凉着。孙校长坐在老圈椅里,清癯的面容只是一个剪影。炕前的地上跪着琴,她头抵在膝上没有了声息。孙老者的声音低沉而缓慢:“老四做的,是光荣的事,他为了一城人舍身,是为国捐躯,为百姓尽忠。城池失了守,不是他没尽责,是强贼太凶悍。他是我的儿,送他去吃粮就是指望他能保一方土地平安,啥事我都是想到了的。你起来,我的好儿媳,你没跟老四享福,你一定会跟老四的名声沾光。跟虎儿———琴,你要教我的孙儿呀,永远记着他的父,他父小名叫擀杖,大名叫文谦,军职是团长———” 
孙老者哽咽着说不下去,琴爬在地上泣泣噎噎:“大大啊,我贤能的大大,你是一村人的主心骨,一村人伤心你不能伤心啊!嫁给孙文谦是我自愿的,我看上他跑得快,打仗一副英雄相,我失了丈夫,他完满了英名,这是我做妻子的功德啊。大大我今天磕了头,往后我就是你的女儿,堂前屋后的孝顺里有我的一份儿啊!” 
琴被腊娥高卷搀了出去,校长孙取仁静凝的侧影发出了冷峻的声音:“你说过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一日有三恶,三年天必降之祸。我父亲数十年如一日积福行善,可为什么连连丧子不绝灾祸?这天悬的命题究竟该怎么解啊?”这话是问给他福吉叔的,他陈八卦的。 
陈八卦的身影不再晃动,头上的帽苔子张扬如斗笠篷顶。终于,山谷滚木头的声音从墙头的影子上落下来:“为恶必灭,若有不灭,祖宗之遗德,德尽必灭;为善必昌,若有不昌,祖宗之遗殃,殃尽必昌。” 
孙老者说话了,他一字一顿着:“恶不为灭,善不为昌,唐靖儿是我摸着头长大的,他是跟了官军当粮子,跟了屠夫翻肠子!他履邪径,欺暗室,奸于心,恶于德,是跟了逛山瞎了心的。我大椿树上的葫芦豹是蛇蝎毒物,尚能辨识敌友,况人之乎?唐靖儿不是呆笨鲁愚之人,他行走背着先妣灵牌就说他人根未孽,若逢着良师益友,恐———” 
话未说完,外头响起唢呐声。海鱼儿跑来报告:“团长、团长,他他、给运回来了———”孙校长拉了陈八卦就往外跑。村路口,火把照耀着一行龟兹乐人吹吹打打,一辆牛拉车缓缓驶来,车上载着黑漆棺材,一只雪白的引灵公鸡卧在棺盖上,棺头上金漆的“忠”字闪闪发光。民团的人已点亮了沿路的灯笼蜡烛,香表纸钱也烧起来了。烟气弥漫中,辉辉煌煌中,一村人都忙了起来,院子正中的灵堂前猛然炸起一片哭声! 
一个煞白脸庞的中年人单腿跪地双手抱拳,孙校长以主人身份拱手迎谢。陈八卦认出了来人,赶前一步将其扶起。来人说:“我要拜会孙老者,请速引见。” 
孙老者的炕前,陈八卦介绍说:“这是骨头皂先生,是他亲自驾了牛车送回孙团长的遗体,棺材灵鸡丧俗浑全。骨头皂哟,我这里代表全村人先行谢忱了!” 
孙老者咳嗽着要起来,骨头皂忙单腿跪地双手作揖,又起来握了孙老者的手按他依旧躺着,声情并茂地说:“孙老者在上下州川名正声高,晚辈心钦仰止。贵公子壮烈守城以身殉职,是功盖河岳的英烈之士。贼退验殓烈士,经人指认,我着人购置寿衣将孙团长高台供奉,又有乡绅捐出棺木,是百年古柏八大块,如此安奉妥当,便驾了牛车护灵归里。老连长那里,我已着人通了行状,他正忙于部署西线防务,说待归葬之日他要带了官兵亲来吊唁。又有善士捐献了银钱,这里也一并呈上以奉老小。”   
州河滩(2)   
一堆银元就直接倒在孙老者的被子上。孙老者推手相让,校长孙取仁又手托漆盘亲呈谢礼。这是两封银元,骨头皂死活不受,说壮士捐躯布衣出力,天地难以等量那能反了礼路?陈八卦说豇豆一行茄子一行,乡绅捐棺善士献银都在情理,可孙家正愁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却不辞苦辛守棺护灵,这份大恩是千金难报啊! 
推让中,反复的推让中,骨头皂才把两封银元揣在怀里。又约略用过茶饭,就驾了牛车携了乐人原路返回。这一夜,苦胆湾的男女老幼哭了通宵。 
黎明时分,四乡八邻的龟兹乐人齐集苦胆湾,祭灵的唢呐声薄云天。南北二山唱花鼓的艺人也赶了来,《孔子哭颜回》的曲曲唱得鸡狗惶。 
中午时分,老连长一身崭新军装正步进村。他身后,“孙团”尚存的人马全都头缠孝布三人一列缓步行进,系着白花的长枪斜扛肩上刺刀如林。王双考、李念劳各自走在自己营队的前头,各自手扶挽带引领着两个抬大花圈的士兵肃穆而行。白脸娃娃带着他的一营人马走在最后,他的队伍中夹杂着几样重武器,机枪、小钢炮,每个兵士的腰上都缚着子弹袋,个别的还挂有炸弹,仿佛不是来吊孝而是去出征。 
鞠躬已经不能打发这些贵宾了,根据牛、马二校董的指使,三重牌楼下的高小学生一律夹道而跪,频频磕头。三个营的兵士缓缓走过,长跪于地磕头于地的学生们已经眼花缭乱。更叫人头脑发麻的是,十几家龟兹队的上百支唢呐冲着队伍疯狂吹打,马锣、筛锣、鳖鼓、挎鼓,直捣得人五脏颠倒,神魂飞扬…… 
最令人动容的,是全村的老少女人全都夹道而跪,她们迎宾的方式是哭声,由衷的哭声,一哇声地撕肝裂肺,直揪得人心肠寸断! 
吊唁的士兵依班排次序三鞠躬,又挨个儿绕棺材一周,把枪上拴着的白色纸花慎慎地放在棺盖上。棺盖上的花摞成了山堆堆。饶拉着金虎、琴抱着跟虎,跪在棺材两边,依次给吊唁的士兵磕头还礼,士兵们忍不住眼泪长流,不少人放了哭声。退出来的士兵在村道里站不下,就集合在高等小学的大操场里。整个苦胆湾,哭叫声,唢呐声,锣鼓声,唱曲曲声,搅和在一起,震得全村的房屋砖瓦都在动弹。 
老连长坐在孙老者的炕前,诉说着他对这位爱将的怀念和敬仰。王双考李念劳和白脸娃娃垂手恭立,报仇的誓言说了十几遍。 
孙老者说了:“叫你们兴师动众去征剿,不如我去再挨一顿棍。这娃是我门上的狗,我知道他咋咬人哩。有征剿的人马钱财不如叫百姓吃几天安生饭。狗咬人是没骨头给它吃,打跑了也就算了,你在朝他在野,你为王他为寇,做事顺着天理的茬口走,走到天尽头有你说的没他说的。” 
老连长说:“我要给孙团长坟前立个丈二高的功德碑,年年的清明我都要亲自下来祭奠。我要打个铜牌牌钉在你家门口,叫你家世世代代永不纳税完粮。我要给苦胆湾的民团再发五十杆枪,谁要来骚扰就给我往死里打。我先给你送来这么多抚恤金,你老养好身子还要把他留下的小根根抚养好……” 
撕天裂地的痛哭声把南北二山动摇,尖锐冷硬的唢呐声让州河水倒流。环绕墓堆肃立的一连兵士一律单手举枪,同时对天鸣放,天摇地动中,几位壮汉用脊背把棺木顶入墓穴。整背篓的表纸、如山的纸人纸马,和着松枝柏朵燃起冲天烈焰。松脂柏籽的香味儿洋溢在金蟾穴下的孙家老坟。上百人高举着丈把长的纸幡,纸幡在风中纷飞飘扬。瘦弱的琴抱着小小的遗孤在坟前磕头,婴儿的头上裹着拖地的孝带…… 
老连长在高等小学的操场上对“孙团”的将士讲话,声音昂扬正气凛然:“孙中山留下来的是三民主义,到我们手里,要给他搞成八民主义,对不对?要叫百姓吃好,睡好,这还不行!吃好睡好就成猪了,人不光吃好睡好还要活好!对不对?活好就是男人要有婆娘,女人要有丈夫,有了女儿的再有儿子,有了儿的还要有女,娃要有外婆外爷,过年了有白馍吃,有社火耍,有戏看,姑娘不再缠裹脚,大片子天足能下地能生产!咱今天把话说响,你谁要是娶了小脚妻呀,谁就不是我的兵!”台下的兵士咧嘴乐着直拍巴掌,老连长又说:“这些都是我们军人的责任呢!在这些事上,团长孙文谦是你们的模范啊!岳飞是精忠报国,孙团长是捐躯守城,王祥是卧冰求鱼,郭巨是埋儿行孝,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壮士一世,就得要后人念说么!在你们这个团,个个兵士都要当英雄!留英名!” 
兵士队列的前边,笔挺地站着三个人:李念劳、王双考、白脸娃娃。 
老连长说:“现在,我宣布,孙文谦团,由李念劳继任团长,王双考为一营长,白脸娃娃撤销原来的独立建制编为二营长,原李念劳营由麻春芳接替营长,下州川民团交孙校长兼任团长!还有,你们这个团,我要建成精锐之师,招募的新兵不再使用刀矛之类的冷兵器了,我保证你们人手一杆快枪三百发子弹。我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已派人到省上求购无线电发报机,今后打仗,咱们就不用骡子传信了……” 
完善了“孙团”的建制,老连长带了随从骑骡子回城。刚上了官路,迎面碰上一个跌跌撞撞的妇人。妇人抬起头,老连长的脸阴了下来。 
这妇人是十八娃。老连长手中的短鞭在空中摇着圈子,冷声子问:“人已经下葬了,你来做啥?”十八娃一下子歪靠在路边一棵树上,双手掩面,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州河滩(3)   
老连长手中的短鞭在空中啪地一甩,一字粗声砸下来:“回!” 
十八娃猛然跑到骡子前面,当路跪下,硬睁着泪眼说:“好我金虎的干大哩,你放我回去看看啊。我要给老四烧一刀纸,我要陪着琴母子住一夜,我想给大大说几句话,我实在想看看儿子金虎啊!”老连长没听进去她半句话,鞭子一挥,命令随从:“架上骡子,往回走!”两个随从就翻身下了坐骑,不论三七二十一把十八娃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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