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可我担心这就跌到这党那党的糨糊锅里叫人粘住。再说了,这个名词儿叫起来也不顺口,所以我就,还是———有一个说法叫,我行我素吧!”
会后回到关帝庙,陈月天和张子刚相对唏嘘。他们不知道这位带三百多残兵败将来投的固士珍,使了什么魔法,竟一步登天升任副司令兼旅长?陈月天说:“我跟他多年了,他仍然是农民的身子,匠人的底子,逛山的坯子,土匪的性子,改造起来很难很难的。”张子刚不再说什么,心想这里恐怕不是久留之地,他操心商县城的清党,操心“读书会”那些同仁……
张子刚去向唐司令告别,说是他在商县还隐藏了一些中山军校的同仁,军事理论上都是一肚子的饱学,他怕他们暴露了身份受老连长加害,就想把这些人接过来为保民军效力。唐司令说好啊好啊来了给咱办个军官训练班多好啊!就又是送他盘缠哩,又是给他饯行哩,离别还说你兄弟是偏心眼儿,既给固副司令取了“字儿”,为啥不给我也取一个?张子刚说你的“字儿”就在名字里镶着,你姓唐名靖“字儿”立青,多好的含义多顺口的音韵儿!唐靖儿就高兴得要举着烟锅子敲太阳,说那以后我发告示就用唐立青的名号啦!
可是,张子刚到走都没弄明白固士珍突升副司令的秘密,这秘密不久就叫陈月天发现了,再不久,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原来,固士珍奔赴二郧的半路上,在湘河福音堂整休了几天。福音堂女生刘金爱见这位带兵的不拉夫不派款人挺和善,就说她在龙驹寨教会时有个女同学叫何菊花,后来嫁与唐靖儿为妻,你固长官去投唐靖儿,顺便把我也捎带上,我去看同学呀。固士珍随口说,也行,你嫁给我我就把你捎上。刘金爱说,菊花能嫁人金爱也能嫁人,不过要嫁给你你得给福音堂捐些款。固士珍说这好办,我正愁带上银元累赘哩!交易谈成,固士珍就携了刘金爱来到二郧。在刘金爱去看她的同学———唐夫人何菊花的时候,固士珍让她带足了八千银元,由挎娃子护送到“大院子”,作为固的见面礼先呈送唐司令。唐司令得了银元,固士珍在他心上的“位儿”也就定了。何菊花见了久违的同窗好友,就极力撺掇刘金爱死心跟了固士珍,说这些人你外边看着恶恶的,其实是很有善缘的,向他们传教反而比一般老百姓容易些,像唐司令,他就和这一带的教会保持着良好关系。转回身,何菊花又在枕头上向唐司令说了固士珍许多好话……
狗欠欠在十八盘下的山窝窝里养了三个月的伤。当初砍柴的山民姜锁子救她一命的时候,她答应嫁给人家为妻,可待伤一好,她又以激进革命者的形象出现在山窝子里。这中间,固士珍遭受麻春芳孙校长致命打击,逃往湖北去投唐司令,古楼峪一带成了权力真空,被固士珍欺压蹂躏的山民刚刚松了一口气,又被狗欠欠煽起了打富济贫的狂热。当初,狗欠欠从高等小学逃学出走随固士珍上了古楼峪之后,固士珍经常派她化作农妇进县城探听消息采买药品手电日用,可她在看过匡蓓她们的演出并与之结识之后,思想受到深深的撞击。待她参加过几次读书会的活动之后,她的眼前豁然开朗,仿佛一个全新的世界马上就会出现。她甚至产生了不愿再回古楼峪的想法,为此她受到王修竹的批评,她说我要回去就要搞农会,张子刚也要她回去先埋在固士珍这支队伍里,万勿莽撞行事。可这狗欠欠哪里是卧得下的角色,固士珍心目中的压寨夫人竟满口的政治名词儿,甚至公开给被拉票的乡民解捆松绑,这就惹恼了号称司令的固士珍,二人翻了脸一个比一个凶火。自知再待下去会凶多吉少的狗欠欠,就私携两把手枪月夜出逃,可她哪里逃得出固司令的手心。固司令早派人监视着她,把她抓了回来。山寨大厅里,抢来的小姐太太的花花衣服摆了一案子,鸡鸭鱼肉的大菜摆了一桌子,固士珍说咱们同学一场共事一场,今儿好衣服尽你穿,好肉食尽你吃,完了就送你走,女大不中留,留下结冤仇,我想好了,送你下山嫁人是正经主意。这狗欠欠也是海怀之人,你叫我穿我就穿,你叫我吃我就吃,穿美吃饱了随你的便。
州河滩(9)
固士珍派了两个十三岁的娃送她下山。她在前头走,两个娃各背了一杆长枪跟着她,转过尖嘴岩,俩娃同时朝她开了枪。狗欠欠只觉肩膀上一麻,就顺着草甸子滚下山去。娃毕竟太小,没有杀人经验,枪子儿只串在她的肩膀上。
一个孤独的樵夫砍了一担子柴,肚子空得咕咕叫,心想没老婆的苦汉实在难过,砍了柴回去还得自己拉风箱做饭,就愁得腰都拾不起来。正在这时,一个东西滚到他的脚下,拿砍刀勾住一看,竟是一个女人!他朝山上瞅,山上滚过轰轰的回声,未见虎豹追赶,也没有土匪抢人,他就活活地把女人端起来。女人昏迷了,他摇她,又掐她的人中,她依旧死着。着急了的汉子从自己裆里掏出一掬骚尿,捏住嘴皮子淋淋地灌了进去。她有了出气声,他把她背回自己屋里。
她醒了。吃了他做的饭,看清了这是一个单身人的家,就说你把我的伤管好了我就嫁给你。老樵夫不敢相信她的话,却一心注定地养活了她,直到她完全恢复健康。她知道古楼峪的固士珍逃走了,就串联几个山民劫富济贫,又张扬着办农会呀,分田地呀,闹轰轰地十八盘的山梁都在动弹。这事就震动了老连长,他怀疑有人在古楼峪闹红,就派了麻春芳带人上去一条沟一条沟地查,非要捉住女共匪不可。当地人给麻春芳管了吃喝,才给他说那是个女疯子哪里是什么女共匪!老樵夫自知这女人不是养得住的鸽子,就烙了一布袋干粮送她上路,叫她到远处闹事去。
狗欠欠没有到远处去,她又潜回了商县城,藏在中背街小学校长王修竹处。王修竹告诉她现在老连长又投靠了冯玉祥,他的“清党”搞得人人自危,县城中小学里已经拉了几遍网,凡名字中带“红”字的都叫去一一审查。王修竹特别叮嘱狗欠欠要言语慎重,更不要随便走动。狗欠欠还算听进了王修竹的劝诫,终日关门学习,凭着在小学认的那些字,她半懂不懂地读着《共产主义ABC》、《共进》、《蓝田县农会经验汇集》等书报刊,虽然念得结结巴巴却如饥似渴激动万分。她甚至越读越觉胸中热血沸腾,按捺不住,就趁着上茶炉房打水的机会,向茶炉工小牛郎了解外边动向,讨论革命的美丽前景。一来二往,俩人有了共同的见解,就对停止“读书会”活动有了意见,就认为是王修竹的懦弱导致了革命低潮。小牛郎笑言那次胡县长带队游行,正是他在混乱之中抽了胡县长一闷棍。那一棍啊,才是真真实实的一个革命!
在这烟尘雾罩的茶炉房里,狗欠欠发现了小牛郎和十八娃的秘密。狗欠欠本和十八娃是同村人,但她不知道十八娃的苦情,更不知道小牛郎还和十八娃有着山高海深的阶级感情。为了救十八娃出苦海,也为了他俩人的阶级感情,狗欠欠给小牛郎策划了一个大胆行动———暗杀老连长!为此,小牛郎叫来了“读书会”几位敢于冒险的青年,狗欠欠就策划他们如何接应和出逃,这使几位激进分子一时处在“做大活”的兴奋之中……
就在这项革命行动即将付诸实施的时候,张子刚来到商县城。他得知“读书会”的“同志们”目前都还安好,就指示王修竹要“同志们”停止一切活动继续隐蔽保存力量。但当他得知狗欠欠和小牛郎的冒险计划后,果断地制止了这一行动。为此,狗欠欠和张子刚发生了激烈冲突,最后俩人互相朝对方乱摔政治帽子,之后狗欠欠愤而离去,扬言要到西安太阳庙门十八号去反映张子刚的右倾主义。王修竹挽留不住劝说不成,就告诉张子刚工作方式要柔软一些不要激化矛盾。张子刚说非常时期就要特别讲究组织纪律,太阳庙门十八号也不是谁都可以敲开的。况且“清党”之后,中共陕西省委早已迁往别处,连他自己也找不到组织,狗欠欠到处瞎碰只能使自己处在危险之中。更何况,八百里秦川连续三年大旱,树皮草根都叫人吃光了,她这个时候出山进西安省不是自投罗网也得饿死……
狗欠欠出走后,张子刚王修竹分别通知“同志们”,要求取消一切活动,说当前的革命就是隐蔽。可是,千隐蔽万隐蔽消息还是走露了。老连长的两个参议分别得到情报,矮胖子获得的消息是有人要在县城搞暴动,土包子得到的报告是古楼峪的女共匪进城了,汇总到老连长那里,就形成一道恐怖的命令:格杀勿论!
门扇大的告示分别贴在四座城门口!告示称:提来女共匪人头者,奖赏大洋一千!于是,满城人都惶惶不安,所有街口路岔都有持枪兵士盘查路人,稍不顺眼就拳打脚踢绳捆索绑,一时间冤打误抓了不少百姓。
十八娃操心她的小牛郎,她青梅竹马的拾柴哥哥。坡座子上的青松林,石瓮沟的紫竹园,他领着她采摘野草莓,捡拾毛栗子。春天的花,秋天的果,瞎子外婆的酸菜豆腐里汇入俩人的心香,花鼓锣鼓的美丽歌声里溢出无猜的欢笑。小牛郎给外婆拾的柴永远烧不完,冬里的蒿子春天的梢子,夏天的劈柴秋天的栲叶。那一台泥灶老风箱,春夏烧火不烘脸,秋冬做饭暖手脚。温热的炉膛灰烬里,总能刨出来烤熟的洋芋和红薯。那时候,她总是双手捧了递给手脚勤快的小牛郎哥哥……可是如今,她虽重逢了她的小哥哥,也在茶炉旁的柴棚里重温了野草莓和毛栗子的甜蜜,可这毕竟不是她的青松林和紫竹园,何况“清党”的风声正紧,县城里人多眼杂,她实在害怕有谁看破了她的秘密。所以,她送娃上学或是放学接娃,路过茶炉房只朝里边挤个眼儿就急急走掉。受了张子刚的批评和王修竹的劝诫,小牛郎也一时收敛了政治言行,却难耐一颗燥热的心。黑天长夜里,小牛郎仰天长叹:十八娃啊,心心相贴的日子何时才是盼头?小牛郎对这个世道是恨透了,穷苦人翻身闹革命的轰轰烈烈,青年人自由恋爱的社会理想,不受剥削压迫的平安劳动,对他来说就是革命的最高理想,也是他有限地参加“读书会”学习后获得的阶级觉悟。十八娃曾给小牛郎说过,她的金虎六岁了,她也想把娃接到城里来读书认字,给老连长提说过几次,但一提他就心烦,有时还骂几句粗话,全然没有了当初认“干爷”、“干大”时的贤良和温和。小牛郎说,啥时候了我去把娃给你背上来,白天了我带上他烧茶炉,黑夜里我俩一同念书认字。十八娃说,这万万使不得,金虎是我的心肝,更是他爷的宝贝……
州河滩(10)
他爷和他的宝贝孙子此时正在抬着那根残破的水火棍。一只碗大的瓦罐儿吊在孙老者握棍的手跟前,小金虎远远地抬着水火棍的前头儿,嫩嫩的肩膀楞耸着。一老一少的步子前后蹒跚,瓦罐儿里的水就蹦出来,花花叉叉地淋在地上。老屋里,门背后,孙老者教小金虎用小木勺从瓦罐里舀水浇在泥碗里,又用笔杆搅得均匀。然后,小金虎坐在矮凳上,爷爷坐在杌子上,一个搂了一个。爷爷握了孙子的手,孙子的手里握着笔。爷爷教他执笔,润笔,顺笔,然后在泥坯上写一个字,爷爷嘴里吟吟地念着:“家要写好,宝冠要小……”
饶挺着个大肚子在院里和高卷说话。高卷说:“你也真会做女人,年初上小月了一个,紧接着又装了一个,如今不吭不哈却要生了。我给你说啊,孙老者这回是想要个孙女儿哩,你不要再屙下一个顶门杠!”饶说:“龙生一子坐天下,猪下一窝拱墙根。不管是儿是女,我是只生这一回了。”正说笑着,忍眼泪巴叉地从小房出来,一条帕子顶在头上遮住秃斑,腋下挟着香表,低眉下眼地避开人出去了。默头呆脑的镢头老三跟在后头。高卷说:“两口子又去娘娘庙求子了,珠山上的打儿洞里,老三不知扔进去多少石头,可忍的肚子就是不见动静。”饶说:“这怕是叫福吉叔说准了的。”高卷说:“好好个陈八卦福吉叔,孙家门上的世亲哩,怎么老说些丧人气的话呢?”饶说:“你不知道呢,年前着跑贼回来,忍流下个六个月大的胎娃子,血顺着裤子角往下流,眼见着人脸就成了黄表纸。当时才盘了新炕,老三心一急,端起忍的血尻子就搁在炕中间那块泥坯上。福吉叔来一看,脸就吊下来,他给了些地焦莲蓬末叫喝下去止血,头都不回就走了。”高卷问:“他是生的哪门子气啊?”饶说:“老三看福吉叔脸色不对,就跟出来问究竟。福吉叔说,你娃子把烂子弄下了,你咋能把血尻子蹲在太岁头上呢?九块泥坯的新炕,最中间那块是太岁的,你应该先献一碗面,再拿新谷草燎一燎,太岁就给你腾了地方。要不人家还坐在那儿吃面呢,你一个血尻子蹲下来,是人你看行不行?”高卷问:“不知不为过么,他不行又咋呀?”饶说:“老三急得哭了,问犯了多大的事。福吉叔指着老三的鼻子说,你媳妇十二年坐不上胎,这就是报应!”高卷说:“世上这事哟,还真说不清。他那鬼八卦你不信还不行,我记得盖房时大大把庄底子挪了向,八卦叔就说这要伤属蛇的。后来的事你看咋样?咱老四属蛇,忍那六个月的青果子也落在蛇年。这陈八卦呀,噢,咱叫福吉叔哩,我原先着跟人家说话没个高低,以后可不敢了。”
高卷这话也曾说在孙老者面前。孙老者说,好娃哩,世上这事都叫他陈八卦说清楚了,还要王法做啥呀?天地人事总还是由天王老子管着哩,庙里是六道轮回,尘世是三从四德,没了这些纲纪,三界天下不就荒了?因此上,我对他的话是信一半的不信一半,你陈八卦的鬼八卦玩得好,为啥半夜叫鬼扔到野刺窝里?我老三是苦拙人,媳妇也实诚,我说老三你甭信这些,最要的是好好善待媳妇。身体好了,不跑贼了,就会要啥有啥的。
孙老者说的不跑贼,当然是说的固士珍。
固士珍一走,民团的人就轮流回去种地,孙校长还是孙校长。马皮干领着护校队的十几个娃,日夜看管着校产和师生的安全。教学上的事,唐文诗已能独当一面,又有牛闲蛋扛个长把铁锨在校园子转悠,不论哪个学生唱歌做操不认真,他都要过去拿锨把戳打两下。
孙校长有了闲心情,他把自己作的一首古体诗写在六裁纸上悬挂于室,时不时地吟哦品味。唐文诗看了,说是书法上有欧阳询的笔意,内容上像是一首艳诗!孙校长辩说是记游写景的,当年在景村就有这么一个地方。唐文诗就皱着眉头反复吟诵:
裕源曲径通幽处,
独卧双峰酌小溪。
洞中无语泉汩汩,
花岸有影草萋萋 。
吟罢,唐文诗笑着说:“确实是一首艳诗,你怀念一位佳人。”
孙校长就笑说:“你这是六经注我哩!”转而向唐文诗索要他的《伤寒论》,唐文诗不说还不还《伤寒论》,却要他以“六君子汤”为例讲解方剂学上的“君臣佐使”。孙校长就翻出了他当年在景村裕源堂的中医药底子,又是内经又是金匮地讲了一通。在这一段时间,他不再拒绝向他求医问药的病人,也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其他学校观摩教学、研讨教材。他可以自由地去赶集、上会、探亲、访友,也不再为自己的安全担心,他甚至独自去河边礁石上后沟枫林里吟诵唐人诗句,观察物候地相的变迁,欣赏民国十九年的桃红柳绿。风景对于文人的永恒感触,这一段时间在他显得特别的丰富和深刻……
饶不知不觉就给他生了一个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