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山匪- 第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指此而言。这个油槌,长约尺二,径有八寸,肚腹微鼓,两端稍凹,材质属榆,是地道的榆木疙瘩。这榆木疙瘩的鼓腹正中穿一方孔,胳膊粗的桑木把子一头紧固于方孔,抡起来要闪闪活活才能力砸千斤。陈八卦把这只乌把儿油槌担在膝上闪了闪,提起来就撇了出去,高声叫嚷:“请大将军二将军来!”伙计赶紧抬来两个巨大油槌,一个枣木把子的三十斤,一个荆木把子的五十斤,都是鼎定乾坤的重器。   
油坊里(3)   
陈八卦试了枣木二将军,又试了荆木大将军。他扎了马步,把那荆把儿担在膝盖上软软地闪着,只哼了一声就不再言语。 
伙计们就知道,今天打的这油是有来头的了,便纷纷奔忙不息,只怕踩不上节骨误事挨锉。陈八卦在条凳上坐了,取了厨娘托盘的手巾擦脸,又从托盘里取下瓷碟儿。瓷碟儿上架一双冬青木筷子,筷子上架两个蒸馍,瓷碟里是油泼蒜泥。有眼色的伙计赶紧端来杌子,帮着把瓷碟儿摆好,陈八卦就在油房里一点一滴地品味着蒸馍蘸蒜…… 
那边蒸房已把豆钱蒸好,正热气腾腾地包着豆饼,包好一个就有伙计吆喝着用圆盘端了过来。陈八卦只低头品着他的蒸馍蘸蒜,这边油槽里就上齐了十二个豆饼。伙计们喊叫着上了大闸,就有后生用二十斤的小槌加了榨木,胳膊上已涂了鸡油的伙计头就在槽口放了油桶,热蒸汽一浪一浪腾起,吃上劲的闸口颜色变深。小楔中楔大楔加进一轮,挤出空间刚好上一块榨木,三块榨木上起,到出油的时候了。特号楔插入闸口,需二将军大将军出马方能见效。这个时候,陈八卦站了起来,他将宽板麻带在腰间缠了三匝,嘣一声跺脚勒紧,就手闪了一个翻腕动作,大将军的荆木把子就跳上了肩。平常的这个时刻,都是伙计头上手,也只是二将军发威。说时迟那时快,这陈八卦肩膀一纵,两臂就抡圆了五十斤油槌,一气抡槌二十八下。加榨木,换楔子,大将军再一次风驰电掣,巨槌落下,如雷轰天,橙黄色的油注淌了出来…… 
这一槽油是打给五圣师庙上的灯盏油。 
五圣师庙建于明初,原是唐菩提寺的偏殿。元末战乱,州川地区又水旱蝗瘟连年,大唐古寺正殿倾圮,唯偏殿尚存。待年景稍好,有云游道人偕村人在菩提寺偏殿彩塑泥胎,尊牛王爷、马王爷、虫腊爷、帝君爷、娘娘爷为五圣之神。在战乱灾荒年代,农人求神的目的都很具体,六畜兴旺啦,蝗虫不出啦,子弟高中啦,早生贵子啦等等。且说元末乱世民不聊生,至正年间,安徽淮河一线旱、蝗连年,百姓饿病倒毙者十之五六。农家子朱元璋的父母兄长半月之内相继死去,家破人亡,只好投靠在皇觉寺当和尚的叔父。叔父也是家徒四壁无以收养,只能也让他剃度出家当了小和尚。然而乱世大灾,皇觉寺被灾民吃得水断粮绝,寺僧随之云流星散,这叔侄二和尚只好云游乞讨。他们南到庐州北到汝宁东到颍州西到信阳,三年流浪。之后,叔父把侄子又送回皇觉寺栖身,他自己则由庐州下长江,又溯江而上,进汉水入丹江过老河口走荆紫关到月日滩,再上行到下州川。到了苦胆湾地面,见古寺没于荒草,虽久经旷废,却地相俨然,遂披荆斩棘,除茅结庵,焚香洁戒,修举废坠,大唐旧寺,渐次恢复。这个云游苦僧就是日后远近闻名的定慧禅师。 
再说皇觉寺那个小和尚朱元璋,在皇觉寺遭元兵抢掠之后无路可走,就投奔郭子兴起义去了。十七年之后,他当了皇帝,国号为明,建元洪武。遂号令天下,寻找叔父。得知叔父在东秦岭州川地界主持菩提寺,便在钟山之南的应天旧城建金陵寺一座,以迎叔父归养。然而这叔父不愿归附皇室,要在这深山古寺修持终老。朱元璋无奈,派了工匠用官款在菩提寺旧址大兴土木,将钟山之南应天旧城的金陵寺移建于此,一时有九宫十院之盛。朱元璋又亲题“金陵古刹”匾额,御赐全县土地为金陵寺庙产。人们知定慧禅师乃当朝皇上的叔父,纳粮服役不敢懈怠,当时县衙的公粮也由金陵寺大库划拨。 
九十三年之后,金陵寺住持传至五代到天顺五年,天降淫雨,山洪暴涨,殿堂台榭倾塌废毁。住持宽明偕僧数辈,连年修葺,成大雄殿五间又半,配置钟楼客舍若干。沿及崇祯末年,岁频大饥,盗贼蜂起,溃兵夜宿金陵寺造饭失火,殿堂俱焚,僧伽因之流散,还俗者甚众。延至大清顺治八年,有了尘和尚往长安朝兴善寺,见金陵寺殿堂虽残,但香田海众,庙产颇丰,便重悬明皇巨匾,立规矩,宏法教,劈山开麓,兼理农桑,又加课香田陈年旧租,一时香火复兴。同治十年,岁涝欠收,行以工代赈之法,复建藏经楼五间,阅三寒暑而成计。以平常收成,嘉庆八年之后,金陵寺年收租课五千石上下。逢上年馑,衙门里向金陵寺借粮是常有之事。 
当年的五圣师庙,不以侧伴皇寺而辉煌,也不以皇寺兴衰而俯仰。作为苦胆湾五姓人家的族堂村庙,废修破补,代有子孙。同治三年,春月大饥,五圣师庙设粥棚以济困苦,又撰榜文修经忏超度流亡孤魂。后继当家,亦皆精勤。同治八年,有印公道长,博学而智慧,崇尚俭朴,更热衷民间公益,造舟桥,办村塾,五圣师庙善名远播。印公常言:为大丈夫者,在家则张仁义礼乐,辅天子则扶世导俗,出家则竭慈定善。 
陈八卦是在同治十二年入庙为道童的。当时他患细病①卧床不起,家里就把他寄到印公道长膝下,习练龙门派内丹理气复元之功。病愈后印公道长教其读童蒙、背经书、读诸子杂集。稍长,请道师导学,定志,辨命,还虚,从《道德》入门,读《琼纲》,辨《玄要》,入《悟真》、进《参同》,习《博易》。再而《黄庭经》、《太平经》、《上清经》、《慧命经》一路攻下,成于《洞天秘典》、《金火大成》,最后驻于《奇门遁甲》。民间云:学会奇门遁,敢把天下论。在陈八卦成为掌房道士之后,他所关注的只在天相、局变、灾异之类,而掐个诀口、卜个失物之类的小伎俩他一般不作为。故在州川及东秦岭南北二山这一片地区,凡请出陈八卦点阴阳、踏勘舆的人,必非等闲之辈。   
油坊里(4)   
在陈八卦入主五圣师庙之后,金陵寺住持范长庚便一门心思为扩弘法堂而奔走。他要在金陵寺增建观音堂,甚至动议搬迁五圣师庙。 
同治进士张之洞于光绪二十四年提出“新学”之说,主张各地利用寺庙房产开办书院。光绪二十七年,清政府饬令各省、府、州、县的书院,一律改设学堂。时年三十四岁的陈八卦正在五圣师庙当家,也顺应潮流率庙众及村人利用经堂斋舍办起新学。苦胆湾五姓子弟始识历史天文地理算术,始知在《三字经》、《千字文》之外还有音乐和体育。苦胆湾新学始用黑板教学,课时使用星期和钟表,为此他还受到知州尹昌龄的嘉奖。 
五圣师庙的新学里书声琅琅,范长庚却为金陵寺的观音堂而上下奔走。他向香客抽过人头银,抽过地亩银,卖过工赈,当过香田。一句话,攒银子建观音堂。但真正使他银囊鼓饱的是州川里种了鸦片,他从当地低价收购,又换上袈裟以僧人身份上西安省①住宁兴寺挂单,暗中高价出手,进出城门对守城的兵丁低首合十,一句“阿弥陀佛”就免了查检。当时州川烟土,盛期价五角一两,贩到西安就是二元一两,做大宗生意的运到北京,就是五元一两。清末的金陵寺虽无当年之盛,却还在上州川、南秦川、韩峪川、北宽坪等保有大量地产,年收租少说也在五百担往上。在五圣师庙的新学拮据经济勉强之际,观音堂终于在宣统年间落成。时有州川存世的最后一位前清举人陈桂堂,应邀为金陵寺大山门书写楹联一副,云: 
长空天镜佛陀自在大乘车 
高台白云香露永存密宗盘 
法堂新成,观音开光,又有名流人物题联助兴,虽时局动荡,但不碍观音堂的一时之盛。实际上,按范长庚的设想,搬迁了五圣师庙,在其基址筑建观音堂,扩弘金陵寺庙院,再恢复九宫十院格局。然而五圣师庙的新学甚得人心,于是其搬迁吞并的宏愿未得实施。但他将观音堂建在金陵寺所依的珠山之顶,这比五圣师庙高出许多。所谓珠山,是指州河流经此地,碰折而成肘弯处的一座石质圆山。也正是这珠山推挡着州河洪流逼其扭头东南,才留下了苦胆湾这一湾沃土,养育了这一村社的五姓人家。从州川河床最阔处向东望去,但见珠山之下雪浪喷涌,山腰有古柏掩映,山顶翠藤垂蔓,观音堂脊檐凌空,似成方圆一带风景的点睛之笔。 
这观音堂尽占一湾风光,把个原本散落无序的五圣师庙比之无色,这让心气强盛的陈八卦好生不快。这年正值珠山的八月庙会,四方香众朝拜,当年贩卖鸦片的金陵寺当家人范长庚,如今身披喇嘛红的袈裟成了大法师释悟真。释悟真为了红火过会,从西山请来大荆的“同庆班”在老戏楼大唱汉调二黄连台本戏。而五圣师庙作为龙门福地也以其地利之便,在庙门口搭了台子,请来南山的“大筒子”、北山“八岔子”大唱老花鼓的传统段子。两台对垒,这就热闹了台下观众,他们一时哄哄哄涌向这边,一时哄哄哄涌向那边,最后两派香众丢石头撇瓦碴打将起来。里甲联会就派来巡管治安,要罚没寺里香钱抬走庙里清油,且要捉佛道两家当事人去县上见官。怎奈当年的金陵寺当家人范长庚———而今的大法师释悟真,多年为筹建观音堂往来州省,用烟土把各条渠道都渗透了,所以庙会打架,本不算什么,又有几个“台阶”给里甲上捎了口信儿,所以这场对台戏的纠纷就以五圣师庙折财丢面子了结。 
也真应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古训,五圣师庙搭戏台的摞摞碌碡尚未拆除,知县赵维藩就派下丁役要查油坊谋反之事。理由之一就是有人告发:油坊的四坡五脊歇山楼门挂双斗、滚龙亮脊、八仙看门,严重违反了当朝的官阶等级,须知唯有六部尚书以上官员的宅第才配饰斗、龙、仙、凤。更严重的是,庭堂里竟有黄龙盘柱!黄龙是什么?是天子,是当朝皇上!一座平民宅第,竟自比皇宫,那么是何人欲当天子?有天子就有大臣就有兵勇军师,就有谋反纲领,这是不是南方的革命党北窜作乱?是不是哥老会、江湖会、红枪会的老窝子或指挥中心? 
一时黑云压顶,油坊里乱作一团。陈八卦当然明白,大法师释悟真在背后做足了名堂。可是事到如今,一家人面临着灭门之灾,陈八卦就把消灾的希望全寄托在五圣师的神力之上。然而,香上满了大鼎炉,表烧足了八百刀,丁役依然捉人如索命。 
没奈何,陈八卦连夜暗访住衙门的孙法海。孙法海此时已升任承差班头,不仅掌管着十六个执水火棍的堂丁,还掌管着三十八个役差专事县西八个里的盗匪缉捕和民刑诉讼。孙氏言听事由,愤慨顿生,说什么人敢在我家门口捉人?就禀见知县陈述乡情,得允后领一班刀手回来办案。清末纲纪弛坠,上头传办的案子是一级哄一级,承办的差役得了银子话就好说。孙班头带丁勇前来,原办差役乐得揣了银子走人。孙法海深入油坊,亲验黄龙柱,果然有觊觎皇权之嫌,说你谋反也不是空穴来风。然这孙法海也深明时局,看这清廷满朝腐败,三岁小儿登基一派荒唐,南方革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孙文起事,屡败屡举,省城新军,会党盘结,宣统前景,危如累卵。于此情势之下,保护乡邻稳定故土是明智之举。于是他吩咐:拆除旗斗,泥涂仙凤滚龙,盘柱雕龙以麻丝灰泥覆盖,再以土布围裹,再以朱漆涂之。又吩咐:油坊主人藏匿暂避。然后他回衙禀报:龙凤仙斗已铲除净尽,人犯已畏罪出逃……   
油坊里(5)   
孙法海保住了油坊,陈八卦感激不尽,每于四时八节就进县衙走动。辛亥年江湖会反正,孙法海没有参与,但他的朋友、时为直州衙门差役的姚世兴率二百弟兄成功突袭衙门,接管满清东秦岭商县政权。正在江湖会头目姚世兴、徐奎、陈贵生等人联合孙法海组建城防卫队之时,西安省军政府大统领张凤派部属刘纲才率两营步兵进驻县城,从江湖会手中抢走政权。江湖会被解散,徐奎被处决,姚世兴、陈贵生逃亡。这个陈贵生逃入秦楚交界的漫川关一带拉杆子割据一方,自称陈司令。而他的挎娃子于广德拧身投靠刘纲才,带人夜袭陈贵生的弹药房得手后,分得三十杆老枪,这就是后来的老连长。而姚世兴率十三香把子入了南山,盘踞红崖寺被人称为南山罩。当此之时,孙法海回到苦胆湾当了甲脚老者,维持一方村社治安,又不时借助陈八卦的香会网络为地方办事,加之有黄龙柱事件的恩德,陈八卦、孙老者便两家亲如一家。满清覆灭,陈八卦又恢复龙柱光显门庭,为此两家人还热热闹闹地庆贺了一番。 
这二年,虽说州川地区在各种势力的勾斗平衡中暂且无事,但从各路故旧传来的消息,却让孙老者颇多忧虑。如果苦胆湾是树叶子,商县城就是树枝子,西安省就是树干子,老北京就是树根子。树根子如若朽坏,树叶子还能绿几天呢?当他把这些疑虑说给五圣师庙的时任道长陈八卦听时,他颇不以为然地摇着脑巴盖上的硕髻牙簪说:“我算过了,这一半年,天灾是平的,人难是宁的,兽祸是隆的。”孙老者说:“你掐算个时运失物,人说十拿九稳,可如今这天下大势却是变幻莫测。贤弟有所不知,西安省先是陈树藩的统一共和党,接着又出了井勿幕的陕西国民党,后来又是张凤当了陕西都督,都督屁股没坐热哩,大总统袁世凯就派北洋军陆建章主陕当了剿匪总司令。这颠来倒去,真不知道谁是真心给老百姓办事哩!”陈八卦说:“天上闪电哩,地上干旱哩,你革命哩,我剿匪哩。上头闹来闹去,其实都要从百姓身上挖一耙子哩!”孙老者说:“上头局势不明,下头没法跟从,像这州川东秦岭七县一条江,有枪便称王,他陆建章能剿到这儿来?”陈八卦还是摇着他的硕髻皂带说:“世兄这心操远了,操远了。你还是看好你圈里的母猪你槽上的犍牛你棚里的山羊你笼里的母鸡,还有你门上的狗炕上的猫。我再说一遍,今年有兽灾哩!” 
孙老者倔倔地说:“我不信。” 
陈八卦问:“孝义湾里六只狗叫豹子吃了是你说的,这苦胆湾连天晌午碎娃子不敢出门,狼就在村沿子上卧着你是看见的。牛屎沟里狐狸成精了,把人家小伙子哄到崖湾里叼出三只公鸡叫人吃哩你可以不信,但咱镢头老三夏夜在麦场乘凉,害怕狼咬就把头钻到背笼里睡觉,偏偏狼来咬住他的脚朝外拉,他一惊醒头顶着背笼扑起来,狼哪见过这么大头的怪物,就呼哧一声转身逃走了,天明一看,狼吓得稀屎拉了一道。这是你眼皮子底下出的事,所以我还是提醒你,今年有兽灾哩!” 
老哥俩就这么说着,从河南上来的贩挑队就传来消息,说峡口淅川荆紫关富水关龙驹寨香炉镇这一线的人,一流带串地往南北二山跑哩,问跑啥哩。说跑白狼哩,问有多少白狼,答说成千上万一海片,烟尘雾罩地过来跟蝗虫一样见啥吃啥! 
孙老者是真正地惊呆了!当年的水火棍拿在手里擦了又擦,心想这常年跑贼何日是了?正心慌着,又有五姓父老跑来请主意,都说白狼已到了白杨店,离这儿只几里路了。孙老者就喊:“陈八卦陈八卦!” 
陈八卦大腿翘二腿坐在当堂的老圈椅上,左手扣着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