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说,皮子,说你也不认识。
皮子?黄妮娜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听过,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回家的路上,黄妮娜一直在忍不住地想,今天是我来领了了,真到了我进去的那天,有谁会来领我呢?了了指望不上,六指也彻底闹翻了,原来满心就指望着一个周和平了,没成想他现在竟然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了。这样想着,就不禁心酸地流了一路的泪。
2
飞机一冲出厚厚的云层,眼前立刻豁然开朗了。悬浮在半空中的大面积阴云把天地分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下面的世界阴霾密布细雨绵绵,上面的世界则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同是这片云层,从地上看,云层是顶在头上的沉甸甸湿漉漉的天;在天上看,云层竟变成了脚下轻飘飘软绵绵的地。世界上的东西就是这么奇妙,只要你所处的位置不同,你眼前的一切就会截然不同。
天外有天,周和平想,这就是人为什么总是拼命想要跻身高处的原因。
周和平的心情很好。此次北京之行与MG公司接洽得非常顺利,这一方面是因为有苏娅的帮助,但更主要的还是得益于黄妮娜提供的资料,这些资料帮了他大忙了。现在,MG公司总裁已经很倾向与周和平的公司做这笔生意,为了能最终击退省外贸,与MG公司签约,周和平力邀MG总裁到省城考察,准备充分利用这次机会,把这个蓝眼睛黄头发的洋鬼子拿下,争取把这笔买卖敲定。
此刻,MG总裁正坐在他的身边与苏娅交谈。周和平一直在猜测总裁与苏娅的关系,他早就看出总裁在工作上对苏娅十分信任,甚至可以说是很依赖,也看出了总裁作为男人——尽管是个老男人——对苏娅的欣赏和喜爱。这个蓝眼睛黄头发的老男人每当看着苏娅的时候,眼神儿都很丰富。周和平一眼就能看出,那里面装的绝不仅仅是老板式的赏识和长辈式的慈爱。苏娅那方面倒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反应,看来他这个有名无实的二嫂在美国呆了那么多年也没接受多少西方的新潮影响,举手投足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东方式温文尔雅的大家闺秀做派,得体但却拒人千里之外,典型的冷美人。
这样费心地琢磨 MG老板和自己二嫂之间的关系,周和平完全是出于生意目的,丝毫没有替二哥看老婆的意思。说心里话,他真巴不得苏娅跟那个蓝眼睛黄头发的老头儿有一腿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就能通过苏娅控制老头儿了,这买卖可就十拿九稳了。别的不敢说,苏娅现在可以说是已经被他牢牢地捏在手心里了。第一次去美国找苏娅时,起初苏娅怎么也不肯合作,还态度明确地告诉他说,她绝不会做这种不道德的事帮他去撬别人的买卖。道德?!周和平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立刻就把手里那张最能说明道德问题的底牌亮了出来,苏娅当时脸就白了,虽然心里一千个不愿意,最终还是答应帮他了。这次来,苏娅虽然态度上对他一直很冷淡,但该做的也都为他做了。这就行,他周和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为了做成这笔生意,周和平是下了血本了。且不说美国跑了好几趟,单这趟北京就扔进去了不知多少个五位数。现在人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周和平想,别人吞他的倒还无所谓,连李小兵这样挂着亲戚的吞进他几个五位数也连个饱嗝儿都不打,像刘希文那样的半个家里人不喂也不肯下蛋了。操!周和平倒不在乎花多少钱,这类高档“宠物”得养几个,到关键时候摆平事还得靠他们呢。不管怎么说李小兵、小不点儿、刘希文他们还算办事。
这几天,最让周和平担着心的就是那个MG老板总提起那支“鲁格08”。还是那次去美国的时候,为了投其所好周和平向苏娅询问MG老板有什么特点和爱好。苏娅就告诉他这个老头儿喜欢收藏枪,走到哪都看枪,一有机会就打听一种叫“鲁格08”的枪,说这种枪美国1945年以后就停止生产了,军队也早就停止使用了,所以特别珍贵。周和平一听立刻就想到了家里那些枪,他马上给陆秘书打电话,证实了其中确实有一支“鲁格08”。周和平当即就对苏娅夸下海口,说你可以转告总裁,就说这笔买卖如果做成,我周和平就送给他一支“鲁格08”。当时,周和平没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不就是一支旧枪嘛,家里那些枪一年到头在地下室里扔着,要一支出来应该没什么问题。问题是他从来不喜欢枪,也从来不摆弄枪,所以根本就想不到那些枪在爸爸心目中占有多重的分量,所以他就在回去要枪的时候结结实实地碰了一鼻子灰。这次在北京见面,他就没再提要送“鲁格08”的事。MG总裁有一次谈到收藏枪的话题时,周和平蓦地想起了这个茬子,赶紧告诉苏娅千万别跟洋鬼子提家里那支“鲁格08”了,说他回家要过一次,老爷子一点儿面也不开,差点儿没把他撅出去。反正现在情况进展得挺不错,周和平说,用不着再提枪的事省得节外生枝。后来周和平想起,苏娅听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冷冰冰的眸子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当时他还没在意,苏娅那人本身就怪怪的。但后来事情的发展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大对头。苏娅与总裁叽里咕噜地交谈了一阵后,才告诉周和平,自己早已把“鲁格08”的事告诉总裁了,总裁之所以同意改变行程去省城考察,主要就是因为有那支枪。周和平当时就有点怀疑苏娅,他虽然不懂英语,但从洋鬼子那惊喜的表情看,苏娅应该是刚把“鲁格08”的事告诉他。可是,当洋鬼子满面惊喜地说了一大番话后,苏娅却只简单地为周和平翻译了一句话:总裁说他很希望此行能一饱眼福,看到那支“鲁格08”。周和平这下子彻底没咒念了。从那以后,洋鬼子就开始频频提到那支枪。周和平无可奈何地想,看来,还真得把那支枪先弄出来给洋鬼子看一眼了,否则会在他那里失信,会影响到这笔生意。我他妈的真是吃饱了撑的,好么样儿的提这支倒霉的枪干什么!
老洋鬼子又在用那样的眼神儿看苏娅了。苏娅正微合双目靠在椅背上休息。老洋鬼子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在苏娅的手上抚摸了几下。苏娅动了动身子把自己摆放得更舒服一些,似乎无意地抽回了手。
周和平不由在心里想,这种女人真没意思,总把自己弄得像个贞女似的,连女人最起码应该有的愉悦男人的意识都没有,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再说了,别人不知道你是谁我还不知道吗?没劲!
飞机轮子在跑道上使劲地颠了几下终于进入了平稳的滑行,总算是到了。
一边往外走,周和平一边打开了上飞机时关闭的手机。手机刚打开,电话就进来了。周和平看了看来电显示,又是黄妮娜,就把铃关掉了,没接。黄妮娜不知打了多少个电话了,周和平一个都没接过。周和平根本就不觉得这有什么,他这些天这么忙,哪有心思答对黄妮娜呢。反正黄妮娜那边也没什么事了,该搞的东西都给他搞到手了,该办的事也都办完了,没事老打电话磨叽什么?等忙过了这段回头找时间跟黄妮娜打个招呼就行了。黄妮娜这种人好打发,周和平想,千八百块钱就能把她哄得找不到北。
3
黄妮娜病倒了。
一闭上眼睛就噩梦不断,一会儿梦见公安局抓她来了。她拼命地想跑,两条腿却怎么也挪不动,眼看着就要被警察追上了,急得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哭。这一哭就哭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满脸的泪水,满身的冷汗。再闭上眼睛就梦见满世界地找周和平,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地找,一到精疲力竭走不动的时候,就看见周和平远远地站在前面,好不容易坚持着跑了过去,周和平却又不见了。她就扯开嗓子喊起来:和平——!和平——!有人猛然回过头看着她,把她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是周东进。东进脸上的神情很阴郁,似乎对她十分不满,她一下子想起自己本来是来和东进约会的,怎么喊错人叫起和平来了呢,刚想解释,东进却怨恨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她只好哭着往回走,但又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再哭醒时,枕巾都被泪水湿透了。
不敢睡了,只好强睁着眼睛,一边体会着高烧带来的各种痛楚,一边抑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一会儿想了了又不知道去哪了,她现在是拿了了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说,说不住;打,又打不动。回想起来,黄妮娜也有点后悔,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娇气怕疼,也就依着妈妈的意思做引产了。即便是生下来了,如果自己当初不那么心傲气盛,始终不让魏明坤认这个孩子,搞得他们父女俩形同陌路,孩子还可以多一个人管教着,也可能就不会搞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了。现在是说什么都晚了。了了这孩子从小就独,只跟姥爷一个人好,管姥爷叫爷爷,从来不问她爸爸是谁。了了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跑到大院门口玩,在一起玩的一个孩子指着魏驼子说那个罗锅儿才是你爷爷呢,了了当时就急眼了,双脚跳起来打了那个比她高一头的男孩儿一个大嘴巴子。从此,了了进出大门都绕着魏驼子的鞋摊走。
一会儿又想起了周和平。黄妮娜想不通周和平为什么资料一到手人就没影了,想不通周和平为什么连她的电话也不肯接了。她替周和平想了无数理由来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周和平不是有意利用自己。为了证实这些,她一遍遍地努力回想与周和平在一起的那些令人心动的细节,回想周和平痴迷地望着自己的眼神儿,回想周和平在耳边述说过的那些倾情的话语,回想周和平那体贴入微的亲吻和抚摸。不!黄妮娜绝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绝不相信这一切都是为了利用她而做出来的!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宁愿相信自己在这个男人眼中是具有魅力的,即便这个男人利用了自己,也是在承认自己魅力的前提下,或者干脆就是无意利用。周和平在北京肯定忙得要死,这笔生意的确对他是太重要了,而且他又不知道省外贸这边事发了,不知道我在这里整天如坐针毡地煎熬着,黄妮娜想。
想到周和平就想起了刚才做的那个梦,顺着梦,就想到了在梦里出现的周东进。一想到周东进,黄妮娜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她恨周东进,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的倒霉事都是从与周东进分手的那天开始的。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在梦里跟他约会,不明白周东进凭什么用怨恨的目光瞪着自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反倒像对不起他似的。
醒着竟还不如睡着呢,这样胡思乱想下去还不得哭死。黄妮娜只好又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口渴得要死,身边连个倒水的人也没有,自己又浑身无力懒得起来,只好忍着,心里想,睡着了就好了,睡着了就好了。迷迷糊糊地刚睡着就梦见六指来了。
六指一进门就直奔床边,说你病成这个样子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说着就给黄妮娜倒了一杯水扶着她把药吃了进去,又在黄妮娜头上搭了块湿毛巾,问这样舒服点不?
黄妮娜就问,六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总跟你生气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六指说我也说不上来。说着一龇牙挤出了一个狰狞的笑。
黄妮娜说,六指你笑的样子真难看。
我知道,六指说,所以我不爱笑。
六指你能跟我说实话吗?
说什么?
你告诉我,用男人的眼光看,我是不是又老又丑?
不。六指目光阴郁地看着黄妮娜。
那为什么没人……真的喜欢我?
……
六指,你喜欢我吗?
我?我说不上来。
黄妮娜心酸地说,你也不喜欢我,我知道了,你是同情我。
不是。
那是什么?黄妮娜笑道,难道会是爱?
我……说不上来。
黄妮娜把头扭到一边,伤感地说,谁都不爱我,周东进、魏明坤、周和平,他们其实都不爱我,原来我以为周东进最爱我,可是他甩下我就走了,连头都没回!他要是真爱我能连头都不回一下吗?这么多年了,他从来就没再找过我一次!魏明坤那个人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心里东西太多的人就容不下多少爱,他最爱的恐怕只是他自己。但我对魏明坤没有任何抱怨,因为我也从来没爱过他。还有周和平……
别跟我提他,六指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六指,我知道你最烦我和周和平在一起了。你总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以为我是被他骗了。其实你不明白,我一直是在自己骗自己。我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周和平一点真东西都没有,他连魏明坤都不如。只是我太需要有人爱了,我宁肯欺骗自己把一切都当成是真的。六指,你是男人你不懂,女人是不能没人爱的,爱是女人的水,没有水来浇灌女人就蔫了,干了,死了。六指,给我点水喝吧,我真觉得自己快要干死了。
喝了点水,倚着床头喘息了一会儿,黄妮娜又说,六指,原来我还以为你会有点爱我呢。黄妮娜苦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心里还有点不甘心,心想凭什么爱我的不是他们,偏偏是你?我心里不平衡,就使劲儿往你身上撒气,使劲儿气你。其实,我有什么理由瞧不起你呢?连你……你也……不爱我!
黄妮娜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大声地喊着说,六指,你怎么这么心狠!你就不能骗骗我,给我留一点希望吗!
不是……六指着急地说,我操,你看我这嘴!心里这么想,嘴偏说不上来。
六指你骗我。黄妮娜说,六指你也太笨了,我没说这话之前你骗我我还能信,现在你这么说谁还信呀?
我没骗你。六指硬硬地说。
黄妮娜又哭了,呜呜咽咽地哭着说,六指我知道你是好心,我愿意相信你的话。我现在没有别人可相信只能相信你了。我告诉你我的心里话,你可千万别生气。我其实也是个心里装不下多少爱的人,我爱过,但我当时没有好好珍惜。我到现在还恨,就是因为一直没放下。所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爱你。但是我相信你,一直都相信你,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彻底放松自己,才能找到从前那种对家人随心所欲颐指气使的感觉。六指,我从心里愿意对你好,我……我……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六指为黄妮娜擦掉眼泪说,喝水吧,多喝点儿水。
水真是好东西,黄妮娜朦朦胧胧地想,喝了水嗓子就不疼了,嗓子不疼了就能多说话了,话说出来心里就舒服了……
从梦中醒来时,黄妮娜发现六指竟真的坐在她的床边。烧好像退了一些,浑身不那么疼了,脑袋也清醒多了。
你怎么来了?黄妮娜问。
了了去找我,我这才知道你病了,赶紧就过来了。六指的样子有些诧异。
你是怎么进来的?
六指指了指桌上的钥匙,了了把她的钥匙给我了。
那你就自己闯进来了?黄妮娜怨道,真是的,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容人家拾掇一下,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多不好意思。
都病成这样了还那么要面子。六指说。
那也不能太不讲究了吧,黄妮娜生气地说,你别使劲盯着我看好不好,我现在肯定特憔悴特难看。你还是帮我把那个化妆盒拿过来吧,我怎么着也得简单收拾收拾呀。
六指无可奈何地把化妆盒递给黄妮娜。
黄妮娜无力地靠在床头上,边抹脸边问六指,你刚来?
六指又诧异地看了黄妮娜一眼,踌躇了一下说,就算是吧。
黄妮娜笑着说,真巧,我刚才做梦梦见你来了,结果一睁开眼睛你就真来了。
你……刚才做梦?
啊。
都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来看我,我好像特别激动,跟你说了好多不该说的话。真奇怪,黄妮娜使劲儿地回想着梦里的情景说,我怎么可能对你说那些话呢?
你都说什么了?
黄妮娜笑了笑说,算了,不跟你说了,反正你听了也不会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