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外看,她坐着梳头,从镜中看他——闺房中历久不变的一幕。他没说什
么,但她却听到他心中的辩驳,他没说出口来,因为每一点都很合理。
“现在找家教,似乎有点怪。小孩白天几乎都在学校,你最需要人帮忙
的时候,该是他们日夜都缠着你的时候。要是你不想烧饭,干嘛不叫白太太
替你烧?她主动提过呢。
你知道,请家庭女教师有各种麻烦,不像白天找个钟点工人那样。。”
最后,他小心问道:“你是不是想回去工作?”
“不是,”她说:“倒也不是。”她答得很含糊,真笨。她继续梳头,看着
自己,不理会马修那不安的眼神不断地看她。她问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们
会付不起?”问得真糊涂,一点也不像那一向精明的她,向来什么东西付得
起,付不起,她一清二楚。
“不是付不起,”他回答,对着窗外黑暗中的树木,不看她。她则仔细研
究她丈夫那张圆脸——坦诚、可爱,眉毛整齐、乌黑,灰色的眼睛清澈明亮,
是一张非常理智的脸。她一边梳那又黑又浓,长得极其健康的头发,一边想
道:“镜中是个疯狂的女人,多奇怪!要是镜中看着我的是那个头发淡黄的
绿眼魔鬼,涎着一张枯瘦于巴的笑脸,倒更有道理。。马修为什么不赞成?
他还能怎么样?她已毁了她那一方的约,他不能强迫她践约,不能叫她身心
都留在屋子里,以使屋里的人能够像植物活在水中那样活在屋子里,以使白
太太心满意足地继续她的工作。而为了报答她所付出的,他做个好丈夫,当
个尽责的好父亲。但两人早已不尽此责,他尽的一份,只是敷衍而已,她呢,
连装都不装。他和其他的丈夫一样,把真正的生活放在工作上,放在公务朋
友身上,此外,他可能也有婚外情,而且还相当认真,不是玩玩而已,这一
切,都是他的错。”
他终于把厚厚的窗帘拉上,挡住了窗外的树木,回过身来,希望她注
意听他讲话。
“苏珊,你是不是真的认为我们需要家庭女教师?”她不理会他,一再
把头发梳过来,刷过去,梳起一把把云发,发出丝丝的静电。她对着镜子微
笑,似乎对梳头所发出的声音,极感兴趣。
“对,我想这样比较好。”她回答,像个狡猾的疯女人,轻轻避开重点。
从镜中,她看到马修仰卧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眼睛瞪视上方,脸
部僵硬、哀伤,她觉得自己的心(过去的苏珊的心),开始软化,向他呼唤,
但她迫使它冷却下来。
他说:“苏珊,小孩子呢?”恳求之声几乎打动了她。他躺着举起双臂,
手掌向上,朝她张开。她只要跑过去,投入他怀中,趴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
上,就可溶化自己,溶化为苏珊,可是她做不到。她不看他高举的手臂,只
是含糊的说:“那对他们当然比较好莫。我们找个法国还是德国女孩子,那
他们就可向她学习外国语。”
黑暗中,她躺在他身边,觉得自己僵硬、陌生,灵魂似乎已离开了躯
体。她厌恶自己,如此冷漠无情,身边躺着一个受尽折磨的男人,但她却改
变不了自己。
第二天早上,她着手去找,很快便找到了一个从汉堡来,叫苏菲的女
孩子,20 岁,身体健康,面容带笑,蓝眼,一心想学英语,其实她已讲得
不错。她让苏菲住“妈妈的房间”,供三餐,苏菲呢,她帮忙烧些简单的菜,
必要时陪小孩子们。她脑筋聪明,善解人意。苏珊对她说:“我有时早上要
出去,也许去一整天,小孩有时会突然跑回来,或是打电话回来,有时学校
老师会打电话来,我应留在家里处理这些事情,还有钟点工人。。”苏菲发
出德国小姐那种深沉浑厚的笑声,露出洁白的牙齿,深深的酒窝。她说:“你
有时需要有人取代你这个家庭主妇的位置,对吗?”
“对,就是这样。”苏珊回答,语气有点生涩,不由自主,但心想,这多
容易,虽然暗中有点害怕,但比想象中距离自己的目标近得多。身心健康的
苏菲小姐马上了解她的心意,足以证明此点。
这位免费女教师,通情达理,是苏珊特地挑选的(想到这里,她有点
胆颤),一下子就和全家相处融洽;孩子们喜欢她,白太太几乎马上就忘了
她是德国人,马修也认为家里“多了她,真不错”。他现在对家庭,只求应
付,从不深究,早已放弃身为丈夫、身为父亲所该尽的家庭职务。
有一天,苏珊看到苏菲和自太太在厨房谈笑愉快,她告诉她们她要出
去,下午三四点回来。她心中有目标,有目的。她搭支线火车到南肯欣顿,
转循环线,在派了敦下车。
她到处逛,寻找小型旅馆,最后找到了一家。肮脏的玻璃窗上漆着“浮
德旅馆”四字,外墙上面淡黄的油漆褪了色,像不健康的人体肤色,走道门
口挂着“请敲门”的牌子。
苏珊敲了门,浮德本人来开门,他其貌不扬,身体微胖,精神憔悴,
身穿条纹西装,品味低下;皱纹满面的脸上,长着两只锐利的小眼睛。他马
上答应租一间房间给强太太(她故意杜撰这个诙谐的名字,而且猛瞪住他,
叫他无法直视。),强太太要一星期租三次,每次都是早上10 点到下午6 点,
没问题,只是她得每次预先付清租金。苏珊拿出15 先令(他没开价),伸手
出去,眼睛一眨不眨大胆地带着挑战的表情看他。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
竟能随意自如,运用此种神情。他默默地看她,用拇指和食指从她掌中拾起
那张10 先令的钞票,接着铲起另两个2。5 先令的银币,跟着摊开自己的手
掌,展示所收到的钱,低头凝视。他们站在走道上,头上一盏罩着红色灯罩
的灯,脚下光滑的木板,强烈的清洁剂味道非常呛鼻。他猛抬头,微笑着凝
视她,手掌仍然摊开,似乎在说:你把我当什么人?苏珊说:“我不会利用
这房间来赚钱。”他仍站着不走,她加了5 先令,他点头说道:“你付钱,我
不多问。”苏珊说:“好。”他从她身边擦过,走到楼梯口,停了一停。门口
挂着的街灯刺进苏珊的眼睛,片刻之间,她看不见他。但一下她又看到一个
矮小的男人,样子像个传应生,衣着保守,脸色苍白,头发又秃又自,一步
步吃力地踩着楼梯上楼。她跟在后面,两人默默上楼,彼此不问问题。这家
“浮德”的小旅馆,给客人不受盘问的自由。唐珊小姐那家就不行。楼上的
房间丑极了,只有一个窗子,挂着薄薄锦织的绿色帘子,一张三英尺又三分
之一的床,罩着一张廉价的绿色缎子床罩,旁边有个煤气热气炉,装上让客
人自己放钱的咪表,此外还有一个柜子,一张绿色的柳条扶手椅。
“谢谢,”苏珊对浮德说,她知道他没有带着十分好奇的眼光在看她(谁
知道他是不是真叫浮德,也许是浮三、浮四、浮五什么的)。做他这一行的,
不可存有好奇心,他是抱着一种带有人生哲理的观点来判断事情是否恰当。
他已收了她的钱,带她到房间来,同意她的一切条件,只是对她前来这种地
方,显然不以为然,这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他认为这种地方与她身份
不配。可是她自己知道,她属于这个地方,这个房间等着她前来,等待已久。
“请在5 点钟叫我一声。”他点点头,下楼去了。
早上12 点,她自由了,她坐在扶手椅上,就这么坐着,闭上眼睛,不
受外界骚扰。
她独自一人,没人知道她的行踪。她听到门上敲门的声音,心里很不
高兴,想发顿脾气。
可是敲门的是浮德,5 点钟了。他照她的吩咐来通知她。他锐利的小眼
瞄了房间一圈,首先是床,完全没碰过;整个房间看起来,几乎完全没使用
过。她谢了他,并说后天再来,然后离去。回到家,正好赶上烧晚餐的时间,
接着送小孩上床,然后替丈夫和自己另外烧了一顿。苏菲和朋友去看电影,
苏珊等她回来。这一切,她都做得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可是脑子里,一直
想着旅馆那个房间,全心全意盼望着下回再去。
一星期三次,每次准10 点钟抵达,正面直视浮德,付他20 先令,随
他上楼,进入房间,温和而坚定的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浮德虽然不大赞成
她来这里,但却愿意付出一点友谊,至少建立少许交情,假如她肯的话,可
以听听他的劝告。但她总是朝他点点头,表示告别。他手上拿着20 先令,
倒是满意地走了。
她坐在扶手椅上,闭上眼睛。
她在房里做什么?什么都没做。坐够了,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
窗边,伸伸腰,脸上展开微笑往外看,珍惜这种埋名隐姓的生活。她不再是
苏珊·罗林,不再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不再是马修的太太,不再是白太太和
苏菲的女主人。她和这些、那些朋友、学校老师、店员都没关系。她不再是
那间白色大屋和花园的女主人,那个拥有一大堆参加种种场合的衣服的女主
人。她现在是强太太,她单独一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她想:结婚这么多年,生了孩子,负起种种责任,而我完全没变;然
而我又常觉得,自己除了当马修·罗林太太之外,什么都不是。现在,假如
我再也见不到家人,我仍然是。。多奇怪!她靠在窗台上,看马路上走过的
男男女女。她很喜欢他们,因为她不认识他们。她看着街道那边挤迫不堪的
建筑物;她抬头看天,又湿又脏的天空,偶尔露出一片蓝。她好像是第一次
见到建筑物,第一次见到天空。她走回到椅子,空的,脑子也一片空白。她
有时候大声对自己讲话,不过也不是说些什么,只不过是惊叹词之类的,没
什么意义。不过她也可能随着批评那块薄地毯上的花纹,或是缎子床罩上的
缎子。大部分的时间,她是在空想,怎么说呢?沉思、幻想,脑子一片黑暗,
空虚之感像血液一般在血管中畅快奔驰。
这间房间,比起她所住的屋子,更像是她的,而且越来越像。有天早
上,她发现浮德带她上楼梯时,比平常多走了一阶,她马上停下来,拒绝继
续往上走。她说她要平常那间——十九号房。“哪你得等半个钟头。”她甘心
等。她下楼,在充满消毒水味的走道上,坐下来等,一直等到一男一女下楼
离去。那两人飞快瞟了苏珊一眼,冷冷的,然后在门口分手,匆匆离去。她
上去那间别人刚使用过的,属于她的房间,窗子虽然大开,女仆仍在铺床,
但那仍是她的。
这些日子她孤独惯了,担当母亲和妻子的职责,对她来说,既容易又
困难。因为太容易了,容易得好似自己是个假冒的。她觉得自己只是身躯在
家移来移去,回答“妈咪”“妈妈”“苏珊”“自太太”的叫声。她奇怪,竟
然没人揭发她,把她赶出家门。孩子们似乎反而对她更加眷恋,马修和她“相
处”愉快。白太太(主要)在苏菲的指示下,工作得也很愉快。夜晚她躺在
丈夫身边,他们相好亲热,就像往常一样。可是真正的苏珊,那个别人叫她
苏珊,她就应声回答,回答得令人起疑的苏珊,真正的她并不在这儿。
她,她在派了顿,浮德的旅馆里,等待那数小时独自一人的愉快时光。
不久她就和浮德以及苏菲做了新的安排,现在是一星期五次,房租一
共5 镑。她直接问马修要,甚至不担心他会问她要钱做什么。她知道他会如
数给她。可是事情演变至此,却也叫人担心。这对亲密的夫妻,这对搭档,
曾经彼此完全了解每一分钱的去处。
他爽快地答应她,她一分都没多要,只要5 镑。他的语气十分冷漠,
像是付她钱似的,付钱打发她。她想:没错,就是这样。想到这点,恐惧之
感再度袭击她。但她镇定下来,事情早已不可收拾了。现在每个星期天晚上,
他给她5 镑,给钱时两人避免四眼交会。
至于苏菲,在晚上6 点以前,她一定留在家里,不是在这儿,就是在
那儿。6 点之后,她就自由了。她不需烧菜,也不必清扫,她的任务是守在
那里。她有时也整理院于,缝点东西。像她这样的人,朋友自然很多,因此
常邀些朋友过来。孩子们要是病了,她会照顾他们,要是学校老师打电话来,
她会处理得很妥当。每个星期,孩子们上学那五天,她白天都负起家庭女主
人的职务。
有一天晚上在卧室,马修说:“苏珊,我不是干涉你,请不要误解,只
是你的身体是不是真的没问题?”
她正在对镜梳头,在两边各刷了一下,才回道:“是的,没问题。”
他仍是仰卧在床上,长满棕发的大头枕在双手上,手时半弯,挡住了
半张脸,他说:“苏珊,那我得问你,你一定得了解,我不是要给你施压力。”
苏珊听到“压力”两字,顿时惊慌起来,这是无可避免的。她当然不能长久
这样下去,“事情是否要这样继续下去?”
“这嘛,”她说,用字含糊,避免正面回答,聪明又愚蠢,“这嘛,我觉
得没有什么不好。”
他的手肘上下震动,不晓得是生气还是痛苦。她看他,瘦了,几乎骨
瘦如柴。记忆中从没见过他这种生气、不安的动作。他说:“你是不是想离
婚?”
听到这个,苏珊极力忍住,才没笑出声来。要是不忍的话,一定会发
出爽快的大笑声,她在心中听到了自己的笑声。他的意思一定是她有了外遇,
才会整天呆在伦敦。他已经失去了她,好似她已跑去了另一个大洲。
这时小小的恐惧感再度涌人。她很清楚,他希望她承认,承认自己有
情夫,他恳求她这么回答,否则事情就太可怕了。
她一边梳头,一边想通这个道理。乌黑的头发刷在空中,产生一小朵
一小朵的电云,发出丝丝的声音。在她背后,房间的另一边,是一面蓝色的
墙。她发现自己专心一意,注视着黑色的头发在蓝墙上出现的影子,她答道:
“是不是你想离婚?”
他说:“那不是问题的重心,对不对?”
“是你提出来的,又不是我,”她说,声音明朗,硬是抑制住自己,不发
出毫无意义、银铃似的笑声。
第二天她问浮德:“有没有人来查问我?”
他犹豫不答,她说:“我租你的房间已租了一年,我可没给你找过麻烦。
每次都付钱,我有权知道答案。”
“说实话,强太太,的确有个男人来查问你。”
“侦探社的人?”
“这个嘛,可能吧,对不对?”
“是我在问你。。算了,你告诉了他些什么?”
“我说有个强太太,每个星期从星期一至星期五,每天十点到下午五点,
有时六点,一个人租十九号房。”
“你描述了我样子?”
“强太太,我没办法呀!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我有权从房租扣除你从那个人所得的报酬。”
他吃惊地抬头看她,她可不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他于是决定笑一笑,
讨好她。他布满皱纹苍白的脸上,出现一道粉红色潮湿的裂缝,眼睛带着恳
求的眼神,求她展露笑容,否则他就要损失金钱。她仍然满脸严肃,看着他。
他止住笑,说道:“你要不要上楼?”回复不发问的境界,彼此熟识、
友善,但不发问。她不能丧失这个(他深明此点。)
她上楼坐在柳条椅上,可是感觉与往常不同。她丈夫已发现了她的行
踪,世界已发现了她的行踪,压力压在她身上。他是默许她来这儿,他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