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是,茱蒂丝和卢格究竟可以谈些什么?什么都不能谈。怎么可能?那当
然是无所谓。于是。我也变成了个迂腐的人。下星期见。”
这回轮到我去做阳光治疗,因此贝蒂回来时,我没见到她。从罗马回
来的路上,我路过茱蒂丝的度假地。穿过狭窄的街道,我走到了小镇上区,
在广场的一角有一间爬满了葡萄藤的小餐厅,另一边有间房子,低低的门口
悬着一块裂了缝的木板,上书烤肉店几个黑字。门上还挂了一块红珠帘子,
珠子上停着苍蝇。我拨开帘子向里看,店面暗暗小小的,有个石头柜台。金
属钩上挂着一圈圈的辣香肠,有个玻璃钟罩着几碟煮熟的肉。
辣肠和玻璃罩上都有苍蝇。木架上有些罐头,一两条白面包,几个酒
桶,一箱黏兮兮淡绿色的葡萄,上面都是果蝇。店里的货品似乎就这么多。
铺于一角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有两个工人坐在那儿吃着一大碟的辣香
肠和面包。铺子的后门也挂着一块珠帘子,有个身材矮短的妇人走了出来。
她体型肥胖但不臃肿,手脚纤细,头发灰白。我向她询问卡斯威尔小姐,她
脸色马上转变,拉下了脸孔,随口说,“卡斯威尔小姐上星期走了。”她从柜
台下拿了一条白色布巾挥打玻璃罩上的苍蝇。“我是她的朋友,”我说。
她用意大利语说了声“西”(是),双掌压在柜台上,看着我,面无表
情。两个工人站起身来,咕噜灌下最后一口酒,点点头,走了。她向他们说
了声“乔”,道别,再回头看我。我既无意离去,她于是叫了声“卢格”!后
面传回来一声叫喊,接着一阵珠子的叮当声。首先进来的是个身材瘦长脸型
尖瘦的男孩子,然后是卢格。他个子高大,肩膀宽厚,一头粗浓的黑发盖在
眉毛上,像戴了顶帽于。他看来性情温和,但有点不自在。
他姊姊向他说了些什么,他站到她身边,团结一致,向我证实,“卡斯
威尔小姐走了。”我就要放弃了,但就在这时,一只瘦巴巴的雌猫从帘外施
施然走进来;帘子挡住了外面的强光。那猫模样丑恶,走起路来,后腿纠成
一堆很不方便的。男孩子突然从牙缝间呼出“丝丝丝”的声音,猫吓得站住
不敢动。卢格厉声对男孩子说了些什么,然后柔声对猫讲了些什么。猫于是
坐下去,直视前方,然后开始狂乱地舔着双股。“卡斯威尔小姐让我们给得
罪了,”雷那里太太突然说,一脸威严。“有一天一大早,她走了。我们没想
到她会走。”我说,“或许她是回家赶些什么工作。”
雷那里太太耸了耸肩,叹了口气,和她弟弟交换了个不悦的眼神。显
然他们已谈过了这个问题,再也不愿提起。
“我认识茱蒂丝好多年了,”我说,设法使用正确的声调。“她是个了不
起的女人,是个诗人。”可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这时,那小男孩眯着眼,张
开嘴巴露出牙齿,定定地瞪着那只猫。突然间,他又发出了一声“丝丝丝”,
再加一声短促的尖叫声。猫向后弹起,撞到了墙壁,盲目地想往上攀爬,之
后恢复了理智,于是坐下来,开始迫不及待漫无目标地舔起毛来。卢格扣住
了男孩的双手,他急切地呼叫,然后冲过猫的身边,跑到大街上去了。去路
既然无阻,猫于是冲过地板,跳上柜台,越过卢格的肩膀,穿过珠帘,砰一
声掉到理发店的地板上。
“茱蒂丝离去时,很伤心,”雷那里太太不太自在地说。“她哭了。”
“那一定”
“就是这样了,”雷那里太太说,带着结束的口吻,再次把双手压在柜面
上,看着我背后的珠帘。谈话到此为止。卢格粗率地朝我点点头,回到后面
去了。我向雷那里太太道别,走回到市镇下区去。我在广场上看到了那孩子,
他坐在一部停在餐厅外面的货车踏脚板上,光着脚指头在沙上画圈圈,眼睛
怔怔地朝前看,一脸不开心。
我得路过佛罗伦斯,于是按地址找到了茱蒂丝呆过的地方。没有,卡
斯威尔小姐没回来。她的文章和书籍都还在。我可不可以帮她给带回英国去?
我于是打了个大包给带了回来。
我打电话给茱蒂丝,她说她已经写了信要他们把东西寄给她,很感激
我替她带了回来。她说,她觉得没有什么必要回佛罗伦斯去。
“要不要我给你送过来?”
“太好了,多谢。”
茱蒂丝的房子很冷,她穿一件灰绿色的毛料衣服,很臃肿。头发仍然
像顶了顶黄色的软盔,但脸色苍白,不开朗。她站在一个单管电炉前面,炉
子点了火,因为我冷得受不了。她双腿分叉,双手交抱,眼睛审视着我。
“我去过了雷那里的家。”
“哦,是嘛?”
“他们似乎很挂念你。”
她没答腔。
“我也看到了猫。”
“哦。哦,我猜你和贝蒂谈过我的事了?”她说时脸上带着一股小小不
满的笑容。
“茱蒂丝,你一定知道我们是有可能谈到的吧?”
她想了一下,说,“我不懂人家为什么爱谈论别人的事。哦———我不
是批评你们。
可是你们为什么那么有兴趣。我不明白别人的行为,也没兴趣明白。”
“我觉得你该写信给雷那里他们。”
“我写了信向他们致谢了,那当然。”
“我不是指那个。”
“你和贝蒂想出点子了?”
“对,我们谈过了,我们认为该和你谈谈,你该写信给雷那里他们。”
“为什么?”
“首先,他们两人都很喜欢你。”
“喜欢,”她露出笑容。
“茱蒂丝,我这一辈子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到这么一股失望之情。”
茱蒂丝想了想才说,“事情发生时,你要觉得大家在理解上有一条不能
弥补的鸿沟,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根本不是理解上有什么不可弥补的鸿沟的问题,我猜你想说我们在多
管闲事?”
茱蒂丝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么说,十分愚蠢,这么想,也十分愚
蠢。要是我不让人家管的话,没人能管我的闲事。不是这个样子,问题是我
不了解人。我不了解为什么你或者贝蒂要关心我,又或是说为什么雷那里他
们要关心。”她加了一句,脸上露出紧张的浅笑。
“茱蒂丝!”
“事情要是搅坏了,没有道理继续下去,该把它了结。”
“出了什么事?是那只猫吗?”
“对,是吧。可是那并不重要。”她看着我,看到了我脸上讥讽的表情,
说道,“那猫太小了,不该生小猫。事情就是这样子。”
“随你说吧,但显然事情不是就是这样子。”
“我气恼的是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那么气恼。”
“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许你不愿再提?”
“我才不在乎提不提。你和贝蒂两人,你们所说的,的确十分奇特。你
要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有什么关系?”
“我当然想知道。”
“当然!”她说。“要是换了你的话,我才不管呢。总之,问题的症结,
我想一定是我处理猫的态度有问题。猫是该独立的。它们该自行去打理生产
的事情,但这一只不是这样。有一天晚上,它整晚吵叫,想爬上我的床。我
不喜欢猫上我的床。第二天早上,我看它痛楚不堪,于是整天陪着它。之后,
卢格——那个弟弟,你知道。”
“对”
“贝蒂有没有提到他?卢格上来说我该去游泳了。他说猫该会照顾自己。
都是我不好。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结果就会这样。”
“说吧。”
“我把猫留在房间里去游泳了。天色已晚,我只游了几分钟。上来时,
猫也来了,且在海滩上生下了一只小猫。那个小坏蛋米凯莱——她儿子,你
知道吧?——他啊,总是捉弄那可怜的东西。这时,他把它吓得丢下小猫逃
了,不过小猫反正是死了。他抓住小猫的尾巴,我上岸时向我挥舞。我叫他
把猫给埋了。他挖了两寸的沙,把小猫推进去——就在沙滩上,沙滩上整天
人来人往。我于是重新把它好好给埋了。他已跑开,跑去追那可怜的猫。猫
吓得半死,朝镇上跑去。我也跟着跑。我抓到了米凯莱,实在太生气了,我
打了他一下。我并不赞成打小孩。之后我一直耿耿于怀。”
“你当时很生气。”
“那也不成理由。我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打小孩。我打他打得很重,他
哭着跑开。
那可怜的猫躲在广场上一部大卡车下面。它高声叫嚷,之后,出现了
非常美妙的事情。
它只不过叫了一声,但一下子其他的猫都来了。一分钟前,才只有一
只猎,躺在货车下面,但下一分钟就出现了数十只,围着货车坐了一个大圈
子,静静的,注视着我那可怜的猫。”
“感人得很,”我说。
“为什么?”
“无事实根据,”我说,“证明猫出于关心前来探望有难的朋友。”
“没有,”她精神奕奕地说,“没有事实根据。可能是出于好奇。还是别
的什么。
我们怎么会知道?总之,我爬到货车下面。猫的下体露出了两个爪子,
小猫倒转了头,卡住了。我一手按住猫,一手把小猫拉出来。”她伸出了修
长洁白的手,手上仍布满隐约可见的伤痕和抓痕。“母猫又叫又咬,小猫则
仍活着,但它不顾小猫,爬过广场进屋子去了。之后,所有的猫都站起来走
开了。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奇妙的事。都不见了。
一分钟前通通都在那儿,一分钟后通通都不见了。我带着小猫去找母
猫。可怜的小东西,全身都是灰尘——因为身上的黏液,你懂吧。母猫在我
床上,又有一只小猫要生了,但也卡住了。它叫了又叫,我于是把它拉了出
来。小猫开始吸奶,其中一只相当大,黑颜色,胖胖的,长得很好。吸奶时
一定是咬痛了母猫,它突然间咬了下去——猛咬,你不会知道,像是反射作
用,咬住小猫的后脑。死了,就这样。离奇吧,可不是?”她说,猛力眨眼,
嘴唇颤抖。“它是母亲,可就这么杀了小猫。它跳下了床,下楼躲到柜台下。
我叫卢格,你知道,他是雷那里太太的弟弟。”
“对,我知道。”
“他说猫太小了,而且吓得半死,又受了伤。他把那只活着的小猫放在
它身边,但它站起来走了,不要小猫。卢格于是叫我不要看,但我还是跟了
去。他抓着猫的尾巴往墙上猛打了两下,然后丢在垃圾堆上。他用脚趾挪开
了些垃圾,把猫推进去,在上面盖了些垃圾。之后,卢格说那只猫应该人道
地毁灭。他说它严重受伤,以后每次生小猫都会受伤。”
“他没杀它,猫仍活着。不过我觉得他没说错。”
“对,我想他没说错。”
“那你气什么——他杀了小猫?”
“啊不是,我想他即使不杀它,母猫也会杀了它。那不是问题的症结,
对不?”
“问题的症结是什么?”
“我想我也不知道。”她一直说得很快,说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她放慢了
速度,说道,“这不是对错的问题,对不?怎么会是。问题在于我们是什么
样的人。那天晚上卢格想要我一道去散步。对他来说,事情就是那样。事情
该下手去做,于是他就下手去做。
可是我很不舒服。他对我很好,他人很好。”她虽这么说,却一脸不服。
“对,他看起来人很好。”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我自责,我不该把猫丢下跑去游泳。之后,我决
定第二天离开。结果我真的走了。事情就是这样。整件事都不对,从头到尾。”
“包括去意大利?”
“哦,去度个假该没问题。”
“你是说你白跑了一趟?你收集的资料,不拿来使用?”
“不用。走错了路。”
“干嘛不先搁下几个星期,再看看情形?”
“为什么?”
“你或许会改变观感。”
“多么离奇的说法。我怎么会?哦,你是说,时间可以疗伤——之类的?
多么离奇的想法。我总觉得这种想法很离奇。不会,打一开始,我对整件事
就觉得很不自在,无所适从。”
“要是我,我会说,相当不理智。”
茱蒂丝想了想,很认真的。她皱着眉头想,然后说,“但人要是不能依
赖自己的感受去行事,那还能依赖什么?”
“依赖自己的思想,我认为你该这么说。”
“是嘛?为什么?真是,你们这些人真奇怪。我不了解你们。”她关掉了
电炉,脸也静了下来,之后露出微笑,友善而遥远,说道,“我实在看不出
来谈论这个有什么意思。”
佛特斯球太太
那一年秋天,他突然醒悟了许多他从未想过的事情。
首先,是他自己。。
他父母亲。。他发现自己讨厌他们,因为他们说谎。他发现这个,是
因为他想和他们讨论一点他新的看法,但他们却假装听不懂。
他姊姊,多年来人们一直说他们两个像是“一条藤上两个瓜”,却绝不
是朋友也不是盟友。她似乎十分讨厌他。
然后是佛特斯球太太。
珍,17 岁,现已不念书,每天晚上都外出。弗烈德,16 岁,土里土气
的中学生,天天躺在床上聆听,等候她回家。陪伴他身边的是他姊姊的双胞
幻身,是他暑末才幻想出来的。这个可爱女孩子的温柔赎清了他的羞耻感、
污秽感和痛苦。而他的双亲,就在离他不到六码远的地方,呼呼大睡,一无
所知,不理会他们的儿子内心剧烈的争斗。有时候珍先回来,有时是佛特斯
球太太。弗烈德听到她从他头顶上上楼的声音,心想,他从前从未留意她,
对她一无所知,是多么的奇怪。
丹德利亚先生和太太二十年来一直替桑可和铥克公司打理酒铺。他们
一家人就住在酒铺楼上,面积小小的。店铺上面一层,不分日夜,升起一股
啤酒和烈酒的强烈气味,一直冲入厨房和客厅,躲也躲不掉。房子的这一层
原本是想隔离酒精气味,但气味仍然飘上更高一层的卧室里。卧室共有两间,
父母亲住一间,姊弟两人本来共用一间,直到最近丹德利亚先生才给他们隔
开,至少给这女孩和男孩两人一种各有自己天地的幻觉。
顶楼两个房间住的是佛特斯球太太,她来得比丹德利亚一家人还早。
打从男孩子记得以来,他们一家人就老埋怨佛特斯球太太占据了房子的最高
层,不用闻酒精气味。她要是听到了,就会回说其实热天夜晚她也常给呛得
睡不着。大致说来,大家关系还不错。
丹德利亚夫妇忙着买酒卖酒,佛特斯球太太常常外出。有时有个老太
大会来看她,另外有个老头子,个子小小,干瘪瘪的,人倒挺有礼貌,差不
多每个晚上都来,只是非常晚,常常过了12 点多才来。
佛特斯球太太白天很少出门,但每晚6 点准时离家,身上一定穿上皮
裘:冬天是长毛大衣,夏天则是外衣上披上一条毛皮长围巾。头上永远戴一
顶小帽子,脸上披一块面纱,拉得紧紧的,在领口别上一束小花扣住。她的
皮裘和毛皮围巾款式众多,弗烈德记得见过五六件不同的金黄色长大衣,许
多不同的长围巾,小动物或咬着尾巴,或闪着亮晶晶圆滚滚的眼睛,张着爪
子左摆右摇。多年来,隐藏在面纱下,画了眼线涂了眼膏的深色眼睛向他微
微闪光,上了红色唇膏的年老小嘴,总是对他轻轻一笑。
有一天晚上,他放下了功课溜出去,溜过他双亲的酒铺,往牛津街方
向闲逛。他每一次心跳,血液中都涌上一股排山倒海般强烈可怕的寂寞感,
使得每一处阴影看来都像是象征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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