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投奔的,可依靠的,人,在他心中,只有两个。打算努力自强,他得去找这两个— —小福子与曹先生。曹先生是“圣人”,必能原谅他,帮助他,给他出个好主意。顺着曹先 生的主意去作事,而后再有小福子的帮助;他打外,她打内,必能成功,必能成功,这是无 可疑的!
谁知道曹先生回来没有呢?不要紧,明天到北长街去打听;那里打听不着,他会上左宅 去问,只要找着曹先生,什么便都好办了。好吧,今天先去拉一晚上,明天去找曹先生;找 到了他,再去看小福子,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祥子并没混好,可是决定往好里混,咱们一同 齐心努力的往前奔吧!
这样计划好,他的眼亮得象个老鹰的眼,发着光向四外扫射,看见个座儿,他飞也似跑 过去,还没讲好价钱便脱了大棉袄。跑起来,腿确是不似先前了,可是一股热气支撑着全 身,他拚了命!祥子到底是祥子,祥子拚命跑,还是没有别人的份儿。见一辆,他开一辆, 好象发了狂。汗痛快的往外流。跑完一趟,他觉得身上轻了许多,腿又有了那种弹力,还想 再跑,象名马没有跑足,立定之后还踢腾着蹄儿那样。他一直跑到夜里一点才收车。回到厂 中,除了车份,他还落下九毛多钱。
一觉,他睡到了天亮;翻了个身,再睁开眼,太阳已上来老高。疲乏后的安息是最甜美 的享受,起来伸了个懒腰,骨节都轻脆的响,胃中象完全空了,极想吃点什么。吃了点东 西,他笑着告诉厂主:“歇一天,有事。”心中计算好:歇一天,把事情都办好,明天开始 新的生活。
一直的他奔了北长街去,试试看,万一曹先生已经回来了呢。一边走,一边心里祷告 着:曹先生可千万回来了,别教我扑个空!头一样儿不顺当,样样儿就都不顺当!祥子改 了,难道老天爷还不保佑么?
到了曹宅门外,他的手哆嗦着去按铃。等着人来开门,他的心要跳出来。对这个熟识的 门,他并没顾得想过去的一切,只希望门一开,看见个熟识的脸。他等着,他怀疑院里也许 没有人,要不然为什么这样的安静呢,安静得几乎可怕。忽然门里有点响动,他反倒吓了一 跳。门开了,门的响声里夹着一声最可宝贵,最亲热可爱的“哟!”高妈!“祥子?可真少 见哪!你怎么瘦了?”高妈可是胖了一些。“先生在家?”祥子顾不得说别的。
“在家呢。你可倒好,就知道有先生,仿佛咱们就谁也不认识谁!连个好儿也不问!你 真成,永远是‘客(怯)木匠——一锯(句)’!进来吧!你混得倒好哇?”她一边往里 走,一边问。
“哼!不好!”祥子笑了笑。
“那什么,先生,”高妈在书房外面叫,“祥子来了!”
曹先生正在屋里赶着阳光移动水仙呢:“进来!”“唉,你进去吧,回头咱们再说话 儿;我去告诉太太一声;我们全时常念道你!傻人有个傻人缘,你倒别瞧!”高妈叨唠着走 进去。
祥子进了书房:“先生,我来了!”想要问句好,没说出来。
“啊,祥子!”曹先生在书房里立着,穿着短衣,脸上怪善净的微笑。“坐下!那— —”他想了会儿:“我们早就回来了,听老程说,你在——对,人和厂。高妈还去找了你一 趟,没找到。坐下!你怎样?事情好不好?”
祥子的泪要落下来。他不会和别人谈心,因为他的话都是血作的,窝在心的深处。镇静 了半天,他想要把那片血变成的简单的字,流泻出来。一切都在记忆中,一想便全想起来, 他得慢慢的把它们排列好,整理好。他是要说出一部活的历史,虽然不晓得其中的意义,可 是那一串委屈是真切的,清楚的。
曹先生看出他正在思索,轻轻的坐下,等着他说。
祥子低着头楞了好大半天,忽然抬头看看曹先生,仿佛若是找不到个人听他说,就不说 也好似的。
“说吧!”曹先生点了点头。
祥子开始说过去的事,从怎么由乡间到城里说起。本来不想说这些没用的事,可是不说 这些,心中不能痛快,事情也显着不齐全。他的记忆是血汗与苦痛砌成的,不能随便说着 玩,一说起来也不愿掐头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 事都有值得说的价值。
进城来,他怎样作苦工,然后怎样改行去拉车。怎样攒钱买上车,怎样丢了……一直说 到他现在的情形。连他自己也觉着奇怪,为什么他能说得这么长,而且说得这么畅快。事 情,一件挨着一件,全想由心中跳出来。事情自己似乎会找到相当的字眼,一句挨着一句, 每一句都是实在的,可爱的,可悲的。他的心不能禁止那些事往外走,他的话也就没法停 住。没有一点迟疑,混乱,他好象要一口气把整个的心都拿出来。越说越痛快,忘了自己, 因为自己已包在那些话中,每句话中都有他,那要强的,委屈的,辛苦的,堕落的,他。说 完,他头上见了汗,心中空了,空得舒服,象晕倒过去而出了凉汗那么空虚舒服。
“现在教我给你出主意?”曹先生问。
祥子点了点头;话已说完,他似乎不愿再张口了。“还得拉车?”
祥子又点了点头。他不会干别的。
“既是还得去拉车,”曹先生慢慢的说,“那就出不去两条路。一条呢是凑钱买上车, 一条呢是暂且赁车拉着,是不是?你手中既没有积蓄,借钱买车,得出利息,还不是一样? 莫如就先赁车拉着。还是拉包月好,事情整重,吃住又都靠盘儿。我看你就还上我这儿来好 啦;我的车卖给了左先生,你要来的话,得赁一辆来;好不好?”
“那敢情好!”祥子立了起来。“先生不记着那回事了?”“哪回事?”
“那回,先生和太太都跑到左宅去!”
“呕!”曹先生笑起来。“谁记得那个!那回,我有点太慌。和太太到上海住了几个 月,其实满可以不必,左先生早给说好了,那个阮明现在也作了官,对我还不错。那,大概 你不知道这点儿;算了吧,我一点也没记着它。还说咱们的吧:你刚才说的那个小福子,她 怎么办呢?”
“我没主意!”
“我给你想想看:你要是娶了她,在外面租间房,还是不上算;房租,煤灯炭火都是 钱,不够。她跟着你去作工,哪能又那么凑巧,你拉车,她作女仆,不易找到!这倒不好 办!”曹先生摇了摇头。“你可别多心,她到底可靠不可靠呢?”祥子的脸红起来,哽吃了 半天才说出来:“她没法子才作那个事,我敢下脑袋,她很好!她… ”他心中乱开了:许 多不同的感情凝成了一团,又忽然要裂开,都要往外跑;他没了话。
“要是这么着呀,”曹先生迟疑不决的说,“除非我这儿可以将就你们。你一个人占一 间房,你们俩也占一间房;住的地方可以不发生问题。不知道她会洗洗作作的不会,假若她 能作些事呢,就让她帮助高妈;太太不久就要生小孩,高妈一个人也太忙点。她呢,白吃我 的饭,我可就也不给她工钱,你看怎样?”
“那敢情好!”祥子天真的笑了。
“不过,这我可不能完全作主,得跟太太商议商议!”
“没错!太太要不放心,我把她带来,教太太看看!”“那也好,”曹先生也笑了,没 想到祥子还能有这么个心眼。“这么着吧,我先和太太提一声,改天你把她带来;太太点了 头,咱们就算成功!”
“那么先生,我走吧?”祥子急于去找小福子,报告这个连希望都没敢希望过的好消 息。
祥子出了曹宅,大概有十一点左右吧,正是冬季一天里最可爱的时候。这一天特别的晴 美,蓝天上没有一点云,日光从干凉的空气中射下,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气。鸡鸣犬吠, 和小贩们的吆喝声,都能传达到很远,隔着街能听到些响亮清脆的声儿,象从天上落下的鹤 唳。洋车都打开了布棚,车上的铜活闪着黄光。便道上骆驼缓慢稳当的走着,街心中汽车电 车疾驰,地上来往着人马,天上飞着白鸽,整个的老城处处动中有静,乱得痛快,静得痛 快,一片声音,万种生活,都覆在晴爽的蓝天下面,到处静静的立着树木。
祥子的心要跳出来,一直飞到空中去,与白鸽们一同去盘旋!什么都有了:事情,工 钱,小福子,在几句话里美满的解决了一切,想也没想到呀!看这个天,多么晴爽干燥,正 象北方人那样爽直痛快。人遇到喜事,连天气也好了,他似乎没见过这样可爱的冬晴。为更 实际的表示自己的快乐,他买了个冻结实了的柿子,一口下去,满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 凉,从口中慢慢凉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颤。几口把它吃完,舌头有些麻木,心中舒服。他扯 开大步,去找小福子。心中已看见了那个杂院,那间小屋,与他心爱的人;只差着一对翅膀 把他一下送到那里。只要见了她,以前的一切可以一笔勾销,从此另辟一个天地。此刻的急 切又超过了去见曹先生的时候,曹先生与他的关系是朋友,主仆,彼此以好换好。她不仅是 朋友,她将把她的一生交给他,两个地狱中的人将要抹去泪珠而含着笑携手前进。曹先生的 话能感动他,小福子不用说话就能感动他。他对曹先生说了真实的话,他将要对小福子说些 更知心的话,跟谁也不能说的话都可以对她说。她,现在,就是他的命,没有她便什么也算 不了一回事。他不能仅为自己的吃喝努力,他必须把她从那间小屋救拔出来,而后与他一同 住在一间干净暖和的屋里,象一对小鸟似的那么快活,体面,亲热!她可以不管二强子,也 可以不管两个弟弟,她必须来帮助祥子。二强子本来可以自己挣饭吃,那两个弟弟也可以对 付着去俩人拉一辆车,或作些别的事了;祥子,没她可不行。他的身体,精神,事情,没有 一处不需要她的。她也正需要他这么个男人。
越想他越急切,越高兴;天下的女人多了,没有一个象小福子这么好,这么合适的!他 已娶过,偷过;已接触过美的和丑的,年老的和年轻的;但是她们都不能挂在他的心上,她 们只是妇女,不是伴侣。不错,她不是他心目中所有的那个一清二白的姑娘,可是正因为这 个,她才更可怜,更能帮助他。那傻子似的乡下姑娘也许非常的清白,可是绝不会有小福子 的本事与心路。况且,他自己呢?心中也有许多黑点呀!那么,他与她正好是一对儿,谁也 不高,谁也不低,象一对都有破纹,而都能盛水的罐子,正好摆在一处。
无论怎想,这是件最合适的事。想过这些,他开始想些实际的:先和曹先生支一月的工 钱,给她买件棉袍,齐理齐理鞋脚,然后再带她去见曹太太。穿上新的,素净的长棉袍,头 上脚下都干干净净的,就凭她的模样,年岁,气派,一定能拿得出手去,一定能讨曹太太的 喜欢。没错儿!
走到了地方,他满身是汗。见了那个破大门,好象见了多年未曾回来过的老家:破门, 破墙,门楼上的几棵干黄的草,都非常可爱。他进了大门,一直奔了小福子的屋子去。顾不 得敲门,顾不得叫一声,他一把拉开了门。一拉开门,他本能的退了回来。炕上坐着个中年 的妇人,因屋中没有火,她围着条极破的被子。祥子楞在门外,屋里出了声:“怎么啦!报 丧哪?怎么不言语一声楞往人家屋里走啊?!你找谁?”
祥子不想说话。他身上的汗全忽然落下去,手扶着那扇破门,他又不敢把希望全都扔弃 了:“我找小福子!”“不知道!赶明儿你找人的时候,先问一声再拉门!什么小福子大福 子的!”
坐在大门口,他楞了好大半天,心中空了,忘了他是干什么呢。慢慢的他想起一点来, 这一点只有小福子那么大小,小福子在他心中走过来,又走过去,象走马灯上的纸人,老那 么来回的走,没有一点作用,他似乎忘了他与她的关系。慢慢的,小福子的形影缩小了些, 他的心多了一些活动。这才知道了难过。
在不准知道事情的吉凶的时候,人总先往好里想。祥子猜想着,也许小福子搬了家,并 没有什么更大的变动。自己不好,为什么不常来看创她呢?惭愧令人动作,好补补自己的过 错。最好是先去打听吧。他又进了大院,找住个老邻居探问了一下。没得到什么正确的消 息。还不敢失望,连饭也不顾得吃,他想去找二强子;找到那两个弟弟也行。这三个男人总 在街面上,不至于难找。
见人就问,车口上,茶馆中,杂院里,尽着他的腿的力量走了一天,问了一天,没有消 息。
晚上,他回到车厂,身上已极疲乏,但是还不肯忘了这件事。一天的失望,他不敢再盼 望什么了。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莫非小福子已经不在了么?退一步 想,即使她没死,二强子又把她卖掉,卖到极远的地方去,是可能的;这比死更坏!
烟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烟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
二十三
祥子在街上丧胆游魂的走,遇见了小马儿的祖父。老头子已不拉车,身上的衣裳比以前 更薄更破,扛着根柳木棍子,前头挂着个大瓦壶,后面悬着个破元宝筐子,筐子里有些烧饼 油鬼和一大块砖头。他还认识祥子。
说起话来,祥子才知道小马儿已死了半年多,老人把那辆破车卖掉,天天就弄壶茶和些 烧饼果子在车口儿上卖。老人还是那么和气可爱,可是腰弯了许多,眼睛迎风流泪,老红着 眼皮象刚哭完似的。
祥子喝了他一碗茶,把心中的委屈也对他略略说了几句。“你想独自混好?”老人评断 着祥子的话:“谁不是那么想呢?可是谁又混好了呢?当初,我的身子骨儿好,心眼好,一 直混到如今了,我落到现在的样儿!身子好?铁打的人也逃不出去咱们这个天罗地网。心眼 好?有什么用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没有这么八宗事!我当年轻的时候,真叫作热心 肠儿,拿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作。有用没有?没有!我还救过人命呢,跳河的,上吊的,我都 救过,有报应没有?没有!告诉你,我不定哪天就冻死,我算是明白了,干苦活儿的打算独 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一个人能有什么蹦儿①?看见过蚂蚱吧?独自一个儿也蹦得怪 远的,可是教个小孩子逮住,用线儿拴上,连飞也飞不起来。赶到成了群,打成阵,哼,一 阵就把整顷的庄稼吃净,谁也没法儿治它们!你说是不是?我的心眼倒好呢,连个小孙子都 守不住。他病了,我没钱给他买好药,眼看着他死在我的怀里!甭说了,什么也甭说了!— —茶来!谁喝碗热的?”
祥子真明白了:刘四,杨太太,孙侦探——并不能因为他的咒骂就得了恶报;他自己, 也不能因为要强就得了好处。自己,专仗着自己,真象老人所说的,就是被小孩子用线拴上 的蚂蚱,有翅膀又怎样呢?
他根本不想上曹宅去了。一上曹宅,他就得要强,要强有什么用呢?就这么大咧咧的瞎 混吧:没饭吃呢,就把车拉出去;够吃一天的呢,就歇一天,明天再说明天的。这不但是个 办法,而且是唯一的办法。攒钱,买车,都给别人预备着来抢,何苦呢?何不得乐且乐呢?
再说,设若找到了小福子,他也还应当去努力,不为自己,还不为她吗?既然找不到 她,正象这老人死了孙子,为谁混呢?他把小福子的事也告诉了老人,他把老人当作了真的 朋友。
“谁喝碗热的?”老人先吆喝了声,而后替祥子来想:“大概据我这*床卵剑霾*去两 条道儿:不是教二强子卖给人家当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