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在距离孟子还不算远的秦末(孟子去世之年距秦末约百年),项羽、刘邦,乃至为人佣耕的陈涉,在这种氛围熏陶下,都觉得“革”当代天子的“命”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做皇帝的味道自己尝试一下,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这种宣扬“汤武革命”的正当性,并对当代统治者形成震慑的思想意识,在儒家看来是对君主最有威慑力的,皇帝最害怕的莫过于下台,所以战国中期以后,儒家用这个道理来警诫各国君主,使他们的行为有所节制。
这种“革命意识”也是儒家思想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可是到了汉代,它不仅没有进一步发扬、发展成制约皇帝胡作非为的系统思想,反而逐渐被消解了。学者们越来越少讨论这个问题了。
3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
秦统一天下后,秦始皇是打算从自己起一世、二世、千世万世地做下去,成为万世一系的,绝没有想到它二世而亡!刘邦入关与关中父老相约,废除秦苛法,“约法三章”,可是后来还有“族诛”,还有“挟书律”,说明大部分秦法还是没有废除。汉初楚文化替代了秦文化,诞生于楚的黄老思想成了统治思想,黄老是法家思想的基础(《史记》把老庄、申、韩安排在一个传中不是偶然的),道家与法家是有一致之处的。
说皇帝(4)
汉代有过一次著名的学术争论。《史记·儒林列传》为汉景帝时的“齐诗学”博士辕固生作的传中,记录了他与信奉黄老之学的学者黄生之间的一场争论。黄生提出,商代的开国之君汤与周代的开国之君武王,并非是受上天之命才能建立新朝的,而是凭借武力打天下的;他们都是弑君的逆臣。辕固生不同意,他说,夏桀、殷纣虐待人民、扰乱天下,天下的百姓之心都归向了商汤和武王,汤武代表天下人民的共同的心愿来讨伐夏桀、殷纣,桀纣之民不为桀纣所使,而归向了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称王,这不是受天命又是什么呢?黄生反驳他说,帽子再旧也要戴在头上;鞋子再新,也要穿在脚上。为什么要这样?因为要有上下之分。桀纣二君虽然失去了为君之道,但他们仍然还是君王啊!汤武就说是圣人吧,他们也是桀纣的臣下啊!君主有失德的行为,作为臣下的汤武不能在朝廷上以正确的言论矫正君王的错误,使他回归正确,反而借着其所犯的错误,起兵诛杀他,并取而代之,自己做天子,这不是臣子所应为的。
不能说黄生的话没有一点道理,但用一句俗语来形容,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些昏君暴君允许你说话吗?殷纣王时期杀了多少劝谏他的大臣!不过黄生这种议论不仅倚仗着信奉黄老之学的后台窦太后,也是用以影射当今,以争取汉景帝的支持。辕固生有点说不过黄生,就直接联系汉代的发迹史了:如果按照你黄生的道理去推理,那么我们的高祖刘邦取代暴秦是不是错误的呢?这个问题的提出真是一个两难选择。肯定或否定“汤武革命”,变成了或者是倡导人们敢于反对当今,或者是否定过去打天下时的理据(这有些令人想起前几年李泽厚倡导“告别革命”时所遇到的尴尬处境)。这个“两难”命题,以旁观仲裁的汉景帝看得最清楚,他说:“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这个“仲裁”很技巧:学者不用争论这个问题了,不争论照样承认你们有学问,一样评职称。但作为千古良史的司马迁最后写上了一笔:“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这个惟一一项还能对皇帝有点震慑力的儒家思想,从此就很少有人讨论了。
后世主变的今文经学派认为,儒家的精华就在于讲“汤武革命”,讲“受命放杀”,这些断绝了,其精华便失之大半(蒙文通的意见),皇帝的权威就没有能够制约的了。儒家越来越为现存的秩序辩护,这是不符合先秦原始儒家的思想面貌的。我想如果就“汤武革命”这个问题本身来说,似乎没有什么玄妙的,只是个历史事实。但如果深入探讨这个命题,就会引申出如何建立预防机制和限制皇权的问题。不许讨论和争论,自然也谈不到发展出制度机制了。“道统”在“治统”面前再也神奇不起来了。
4左手管住右手
从理论上说,还是有许多机制可以监督、限制皇帝的。首先是要受到上天的监督,皇帝是上天的儿子嘛,当然要受到父亲的监督。然而“天何言哉”,天只能以出现灾害的方式示警,这在汉代董仲舒那里被弄成一个系统,也就是“天谴说”。人间施政的错误会在天灾人祸中表现出来,所谓“美事召美类,恶事召恶类……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其将亡也,妖孽亦先见”(《春秋繁露·同类相动》)。但这是模糊的,往往是无针对性的。所以不能算是有效监督。
另外还要受到“道统”的监督,道统和治统之间原本是存在一些张力的。汉代有些憨直的儒生以荷担道统自命,指斥皇帝,甚至认为皇帝已经不能代表天命,劝他下台,但最后皇帝没下台,儒生自己先没了脑袋。这种憨直儒者后世就很少见了。有些儒者把“圣人”的高帽给当今皇帝戴上,曲学阿世。皇帝成为道统的代表,治统和道统合一,使道统的监督作用流于徒具虚名。难道自己能监督自己?仿佛小偷左手要偷东西,右手不让他偷?皇帝头顶上“圣人”的高帽,等于占据了政治道德的制高点,变得更不能批评了。你一批评皇帝的错误,不仅不是批评错误,而且也不是批评皇帝了,而是批评至高无上的道统了。你把皇帝捧上神坛,自己匍匐在皇帝面前,在制高点上的皇帝就时刻可以用你交出的道统来打击你。
其次还有左右“言官”(即古代政权建构中的监督制度)、史官的监督。这是在皇权专制主义建立时就设计好了。周代就有“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之说,而且史官所记有其褒贬含意在其中,这一点到孔子作《春秋》而集大成,是用客观的记载和善恶是非的评价来实施监督。后来的历代王朝里都有“言官”,如御史、谏议大夫、拾遗补阙等,都是法定的具有监督皇帝职责的。可是这种监督职责一面对皇帝的绝对权力,往往是软弱无力的。专制者握有无限的权力,那些有责任感的言官,送命者不知凡几。
“记言记事”的皇帝“实录”也可以改来改去。清代康熙末年的《实录》就被雍正改得一塌糊涂,为的是掩盖其谋篡的真相。后世的史官也很少有像春秋时代董狐那样的直笔了,董狐宁肯死,也要记载真实的历史,后代史官惟上意是承(即使有董狐那样的史官,也是被杀了,而且后世不得闻知)。这些监督充其量也只是软监督。有的史学家认为,这些监督制度不过是专制主义的补充,甚至变成对专制主义的赞美机制。
说皇帝(5)
四、好皇帝,坏皇帝
1贤者固若是苦耶!
皇帝有那么大权力,又不能监督,那么皇帝无论是好是坏都只能由自己负责,埋怨不得别人。《韩诗外传》中有个故事说虢国亡,虢国国君流亡在外,一路上,他的车夫似乎对这次流亡早有所准备,国君很奇怪,问车夫:你似乎早有所准备啊?车夫说,看您所作所为,早就知道您要亡国了。国君说,那你为什么不劝诫我呢?使国家不亡呢?车夫说,您喜欢奉承而讨厌直言,我要劝诫您,恐怕我会死在虢国亡国之前!国君勃然大怒:那你说说我为什么会流亡?车夫连忙改口说,因为您太贤明了,所以流亡!虢君转怒为喜:难道贤明之人就不容于世吗?车夫说:举世皆不贤,您这位贤明之人就要流亡了。虢君悲喜交织,“嗟夫!贤者固若是苦耶?”许多事都是旁观者清,虢君在位时的所作作为,指不定引起了多少人的怨恨和愤怒,可是由于专制极权,人们敢怒不敢言,最后导致了亡国。此时虢君应该有些反思了吧?不是,车夫刚一说实话就被他打了回去,车夫只能抛弃他,让这位至死不悟的君主独自受苦了。
2评价皇帝的着眼点
评价皇帝与评价一般人不同,他们权力极大,“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他们的一举一动会影响千百万人的生计。评价一个统治者如何,关键是看当时大多数人们的感受,这是基本的;另一点就是对于后世的影响。个人私德或无关于国计民生的行为,不是评价皇帝如何的着眼点。
给学生讲课时,我说如果从勤政和处理政事的手腕(只是对内,不包括对外)的角度来看,清代的皇帝除了未成年的孩子以外,都能打四分以上(以五分为满分),就连西太后也是如此。她碰上了“千年未有之奇变”,如果她生在封建社会中期,以其用人和处理政事的手腕,起码是个中主。而明代的除了开国的朱元璋、第二代永乐皇帝朱棣等少数几个皇帝之外,大多数不能及格,但是由于明代皇帝的不作为,他们带给社会的负面影响小一些,太湖流域和东南沿海农村一些新经济因素的诞生就在这个时候。万历皇帝几十年不上朝,官员缺了也不补,甚至言官痛骂他的奏章也懒得处理,留中不发。政治仿佛停滞了,但经济社会有其发展规律,仍然发展。明末东南沿海的一些新的经济因素的出现,和东南一带士人思想的活跃,就与皇帝不管有关。
3千秋难说误国罪
现在人们开口闭口就是清代的康雍乾,认为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值得骄傲的时刻。实际上满洲入关南侵,是以落后民族征服文化先进的民族,其野蛮的屠戮大大破坏了东南一带先进的生产力和先进的文明(年初北京电视台做的“北京八百年”纪念专题片中,竟称满洲入关占领北京后,马上挥师南下,消灭“南方的分裂政权”,不论从民族主义角度,还是从文明与野蛮区别的角度来看,把南方人们反抗入侵、反抗民族压迫说成是“分裂”,都是极端错误的),造成社会大倒退。康雍乾三朝的皇帝,作为个人来说都是有学问、有能力、有手腕、谙熟统治技术技巧的皇帝,但其核心就是加强专制极权,用各种方法阻止新的经济因素、社会因素、政治因素的出现和发展。康乾太平盛世里,东南一带经济的发展长时间内没有恢复到明末的水平。这些精明皇帝的严格管制措施,使得中国膨胀出的大量的人口(这与“永不加赋”制度有关),南面不能下南洋(当一些闯南洋的华侨在那里受到荷兰等殖民主义者的迫害杀戮,因为杀戮过多,荷兰统治者很担心,向清廷请罪时,乾隆竟认为出洋的老百姓都是“莠民”,这些“莠民”不顾“祖宗庐墓”,死在海外是罪有应得,荷兰殖民主义者替大清做了件好事),在东北,柳条边政策限制了国人向北方发展,结果把几亿人紧紧地控制在中原、东南、中南这几块土地上,严重限制了中华民族的发展。内部的自我发展停滞,走出国门寻找更广泛的世界的道路又被堵塞,中华民族怎么能不走下坡路?这些在当时被大多文明民族所采用的发展方略,清统治者都拒绝采用。
从康熙元年(1662)至乾隆末年(1795),这134年中世界上发生了多少大事:1688年英国政变,资产阶级与新贵族联合统治的确立;1689年英格兰临时议会发表“人权宣言”;18世纪60年代英国工业革命;1775年北美独立战争开始,1776年发表《独立宣言》,美国成立;1789年法国大革命。这个期间,欧洲在科学技术方面更是突飞猛进,而中国这三位大帝都缺少新思维。1793年英国派遣使者马嘎尔尼访问中国,请求互市,乾隆根本不懂贸易为何物,以天朝上国自居,说“天朝无所不出,无所不产,你们需要什么可以奉送一些”。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人们谈到清中叶以后的统治者,常说他们“卖国”,我以为清统治者之罪不在于“卖国”,而在于“误国”。大清国是清统治者的,难道他们不爱?可是他们头脑冬烘,妄自尊大,不学习进步的文化,没有世界眼光,与洋人打交道一误再误。清统治者的预防重点在于他们统治下的汉人,汉族士人只要有一点点民族意识(如乾隆初的杭世骏),都被视为“心腹之疾”,受到严厉的打击,而西洋不过是“癣疥之疾”。慈禧很坦率地说过,“宁与友邦,不与家奴”。满洲贵族头脑僵硬程度远过于汉族士人,由这帮人控制的对外政策,不误国才是怪事。所以说清统治者的“误国”之罪远大于“卖国”,而“误国”早在康雍乾时期就开始了。
4好大喜功,百姓受穷
“好大喜功”的皇帝不少。人都有好表现的本能,但普通人没有表现自己的本钱。当了皇帝就不同了,他不仅有了本钱,而且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皇帝的荒诞妄为。皇帝的“好大喜功”给他自身带来许多自我实现的愉悦,于是便乐此而不疲。所谓“大功”又是青史留名的公共事业,能给皇帝脸上贴金。可是这些对老百姓来说就是花钱,而且它是无底洞,多少钱填进去连个声响都听不到。秦皇汉武被人们吹滥了,但他们都是好大喜功的始作俑者。在此以前,亡国之君、暴君的特征是多吃多占,为政暴虐,如桀纣无非酒池肉林,炮烙菹醢;从秦皇汉武开始,亡国之君和给社会带来巨大震荡的暴君的特征多是“好大喜功”了。秦统一六国后,本来可以给中国一个大发展的机会。但秦始皇没有心思弄生产,整天到处巡游玩乐,光他那个巡游车队,没有几十万人供给给养,那是不可想像的。秦始皇还实施了几个大工程,为此他调动了数百万劳动力,修长城、修驰道,戍守南粤,戍守边塞,修阿房宫,修骊山坟墓,造兵马俑……这些工程至少征调劳动力达300万人,再加上100万的军队,近400万人。而当时人口总共不过2000多万,被征调的占全部人口的1/5,这些还都是壮劳力,家里的日子怎么过?战国时人们就称秦国为“虎狼之国”,为什么叫“虎狼之国”?除了秦国在征战中以野蛮的武力杀戮为主外,其对本国老百姓也是如此滥用暴力,大规模屠戮,用今天话说就是“反人类罪”。为什么会有孟姜女的故事产生(孟姜女故事的核心就是控诉秦统治者的反人类的罪行)?因为这是当时老百姓的感受的集中表现。
汉武帝频繁地兴师远征,不时地登泰山封禅,劳民伤财,还好神仙之术,求长生不老药,糜费金钱。如《史记·索隐述赞》所说,“疲耗中土,事彼边兵,日不暇给,人无聊生。”汉武帝总结一生时,也说自己是“袭亡秦之迹”,把国家弄到危险的边缘,这是他比秦始皇高明的地方。文景时代数十年的积累,被汉武帝消耗殆尽。从老百姓的立场上来看,这种铸就了一代辉煌的皇帝,给老百姓带来的却更多的是苦难,他们其实不如汉文帝那样兢兢业业的皇帝。汉文帝能够约束自己,节省开支,不搞大工程,不接受贡献,与民休养生息,奖励农桑,降低赋税,除诽谤罪,删除部分肉刑,与汉景帝共同造就了“文景之治”。生活在“文景时代”,要比生活在秦皇汉武那样的时代容易一些。那些好大喜功的皇帝即使给王朝带来一些转瞬即逝的辉煌,而老百姓除了为这些辉煌买单外,这辉煌又对他们有什么意义呢?正如同清末怪人辜鸿铭《爱民歌》中所说:
天子万年,百姓花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
说士节(1)
说士节(人之尊严的受难史)
“士节”这个词有点“古”,现在很少有人用了,所以在此文的开头不能不对它做些解释。最初“士”就是成年男子的通称,周代至春秋时期多指贵族最低的一个阶层,后来遂指有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