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的缘故。
他把玉佩正过来,仔细看着玉麒麟那粒微微凸起的黑眼珠,手稍许一侧,那粒黑眼珠便有光点闪烁,犹如活物。每次他看玉麒麟,都会看它的黑眼珠。
昨夜他躺下去时,吃准了这事应当是那个牛郎中干的。他勉强同这个牛郎中说到王瞎子卖玉,回头王瞎子就叫人杀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定是牛郎中蒙面去抢王瞎子的东西,王瞎子不依,说不定还认出了牛郎中,牛郎中就杀人灭口。
但睡一觉后,就如他昨夜躺下去时,一口吃准了这事应当是那个牛郎中干的,现在,他又一口吃准了这事不是那个牛郎中干的了。他吃准了这事不是牛郎中干的理由,同样是因为:他勉强同这个牛郎中说到王瞎子卖玉,回头王瞎子就叫人杀了!牛郎中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除非把他阿德也给杀了。再说牛郎中一身伤,血人一个,歪歪倒倒跌跌撞撞摸出来抢劫杀人!另外,这王瞎子是桐镇打出牌子的穷鬼,有时候都到了去茶馆店大桥头卖唱的地步了,还能有什么太值钱的玩意儿,值得牛郎中这样的人去偷去抢去杀人?王瞎子去抢牛郎中还差不多呐!
但谁会杀王瞎子这样的人呢,为啥要杀脱伊呢?阿德左思右想,实在有点想不通,他觉得全桐镇的人都会想不通。不过,现在王瞎子被杀,已经同牛郎中没有关系了,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些,他欢喜而且也算帮过一帮的人抢劫杀人,那么他阿德可以戳瞎自己两只眼睛了。
听听动静,爹已经走了,爹第一次未用开骂的方式叫他起来,他的心里很受用。一看时间比平时晚了,阿德赶紧起床穿衣,奔下楼来。
“你今天要放点魂在身上,吃过夜饭再跑出去,这次可要脱层皮的!”娘在灶间剥毛豆,一听到他的动静便关照道。
阿德乖乖地应了一声。昨晚,他居然没有看见了家里的灯亮着,刚掏出钥匙开门,门就开了,娘听见外面乱糟糟的,让爹出去看看。爹与他撞了个正着,但爹既没有打人也没有骂人,娘还给他端来了两条糖年糕,这让他大感意外,原本他已有被暴打一顿的心理准备。他想八成是因为王瞎子,爹娘顾不上他了,所以才没把他怎么样。
“你知道昨夜里,你爹为啥没有捶你不?”娘诡秘地一笑。有时背着爹,娘私下里也会同他说点体己话的。
“是因为王瞎子的事?”阿德抬着眼睛问。
娘摇头道:“昨夜王瞎子没出事前面,你爹已经讲出不打了。”
“那为啥?”阿德一脸疑惑,这也是他想知道的。
“有两个小把戏失踪了,那两家大人已经把桐镇翻了个底朝天,也还是没有寻着。年纪同你着不多。”娘长叹道,“你要乖点呵,儿子,不要一天到夜在外头野!”
阿德用力地点点头,随即记起了他们仨去高申蛇行仓房之前,听见了两个妇人大呼小叫的事。
“不会也叫人给杀了吧,要真是这样,这两家大人可怎么办!”娘又叹了一口气。
“脱脱空空,这怎么可能!”阿德对着脸盆架上那面模糊的镜子说。
“好,赶紧吃早饭!”娘向他吆喝道,然后上楼去收拾房间。
阿德应了一声,走向饭桌,就那么三口两口扒下泡饭,向楼上叫声,我走了,就逃出门去。娘咚咚咚地追到楼梯口喊:还早着呢,给我背完书再走!阿德只装听不见,一出门就撒丫子,他急于要和汝月芬说说这事。
阿德远远地向王瞎子家门那儿张望了一眼,门口一个人都没有,他觉得那儿透出一股子说不清的凄冷,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两个买菜的妇人从王瞎子家门前路过,快到门前,那两人的脚步显然快了起来。想着往后他同阿钟他们再路过王瞎子家门前,也不会同以前那样心里坦荡荡的。有时在外头野,要到一个地方,他和阿钟选择不同的街路,他问为什么,阿钟冒出一句:那儿死过人的呀,阿德当即扭头就走。
阿德跟在一前一后走过来的那俩妇人身后,踢踢踏踏地走了。
施朝安走出王瞎子家,顺手带上了门,他站在门口,看看明朗朗的天,重重地叹了口长气。昨夜他没睡好,先是那两家孩子不见了的爹娘到他这儿哭闹了半天,脑子乱乱的,躺下还没睡着,门马上被敲得震天响,王瞎子莫名其妙地被人杀了!他过来看了看现场,仔仔细细地搜了一搜,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让人看着,一早又过来了,但还是白忙乎了半天。
王瞎子的邻舍白瘌痢自动赶来料理王瞎子的后事。这是桐镇的白相人,桐镇人家只要有婚丧大事,他便如苍蝇见血,嘤的一声,不请自来。一进门一声不吭,立即捋胳膊卷袖子,擦桌抹凳,见啥做啥,事后不仅蹭吃蹭喝,还能赚个零用铜钱。这一回,白瘌痢是王瞎子的邻舍,他更得来了。
王瞎子那个七老八十的娘没来,没让叫,要是来了,哭哭,一头栽下,再咋整?施朝安让那两个被警所喊来的帮手把王瞎子家稍许值点钱的东西都登记下,免得白瘌痢之类的顺手牵羊,又不是没出过这种事!
王瞎子虽则瞎一只眼,但家里还算清爽相,一个穷家却拾掇得干干净净。但一口破衣柜里的一摞破衣服,显然被人翻过,衣服上有一小包尽是小瓜果件的玉饰,有几样散落在一边。
一看见那些小瓜果件,施朝安心里微微一动,他稀依想起什么,但努力了半天,又什么都没抓住。
王瞎子横死在灶台边,一地的血,显然他是退了又退,一直退到灶台边,才被人切开喉咙的。而且杀他的人,王瞎子也应当认识。这儿隔壁左邻右舍,夜里放个屁的声响都能听见,一个陌陌生生的人或者说是蒙面人闯进来,王瞎子不要喊的呀!
王瞎子被杀,比王庄血案,更令他吃惊,王庄兄弟大佬被杀,还有解释,抢劫,黑吃黑,仇杀,甚至说情杀,怎么都成!可王瞎子这事,叫他百思不解。
触,在审冒辟尘的当儿,他认定王庄兄弟大佬一案,刚刚有点眉目,锁定了那个牛郎中,但半路上峰回路转,有俩人出来旁证,尤其是王忆阳的出现,使他的希望,一风吹。看来,这王庄案又要成为一桩悬案了。不过牛郎中即便与王庄案没有一点瓜葛,施朝安也吃准他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阉牛劁猪人。犹如那些贼骨头,即使他不出手,施朝安也能在人丛里认出他是个贼骨头。这个冒辟尘,一审之下,施朝安便已知晓此人绝非等闲之辈。王忆阳的出现,越发加深了他这种印象,一个走村串户的小兽医,有何能力驾驭堂堂伯爵之女?王忆阳竟放下狠话,谁再找冒辟尘麻烦,她就与他拼人性命!乖乖,在这桐镇地面上,谁会糊涂到与这个姑奶奶过意不去!别说他杀了双胞胎两兄弟,他就是杀四胞胎五胞胎,干他施朝安屁事!何况,冒辟尘如今已是被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他奶奶个腿,一波还未平咧,又起一波,真个要人性命!”施朝安猛叹一声,向前走去。
忽然施朝安看到颠颠地走在他前面的阿德,立即想起来是这小子在警所提到过玉的话,于是扯开喉咙一声喊。
“喂,小孩!”
阿德听见一个声音高叫着。他转过身一看,暗暗叫苦,他妈妈的,那是警所的施警长。
这时阿钟正好出门,一见阿德,他隔着施警长大喊着,贴墙追上来了,书包里的铅笔盒一路呛啷呛啷地响个不停。竟然在街上看到阿德,阿钟兴奋得小脸通红。他走路,什么时候都依墙而行,贼头鬼脑的。但这会儿,他手舞足蹈地奔在了街中央。
施警长脸色青白,显然没有怎么睡觉。他向准备一头扎过来的阿钟一挥手,阿钟立即远远地站在那儿了。但阿钟一直在来回倒脚,像匹儿马似的。
施警长不像老甲鱼,人很友好,说话时认真地看着你,声气慢慢的,也不那么盛气凌人。但阿德心里有点怵,因为他在警所说过瞎话,明明没见牛郎中当中回桐镇,可他一口咬定不仅见着牛郎中回转来,还同他说了“有一样东西没带”的话。不要是这个施警长把牛郎中的事查清楚了,来找他麻烦的呀!
施警长快步过来,把站在当街的阿德带到一边,拍拍他的肩,问道:“小孩,那天我记得你在所里说到过玉,咋回事?”
“噢,玉呵!”阿德立即放松了下来。于是他马上把他和牛郎中在桥上有关玉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施警长。可看着施警长一脸狐疑的样子,他不舒坦了。昨夜,陶巡警他们还当场到阿钟和金山家里,专门问了他们看到那个蒙面人的事,没来问他阿德,他心里已经有点犯嘀咕了。也就是说,他们宁肯相信阿钟和金山!他怯怯地看了一眼施朝安,支支吾吾申明道:“我才不会瞎讲呢,这些闲话,毕梅宝的爹,一开始在学堂问我,那个卖蛇蛋的人走了,牛郎中同我说过啥,后来又到哪去了,我也是这样对他讲的。你不相信可以去问毕梅宝的爹。”
毕梅宝的爹就是老甲鱼。毕梅宝比阿德高一级,邋邋遢遢的一个女生,但因为她爹,她平日凶得不行,动辄就是:阿要叫我爹卡你到警所里去喏!
“关我屁事呵,他们相信我不相信我,又不能当饭吃!”阿德看着施警长变得警觉起来的眼神,有点火了。但他的心突然又呼地提了起来,他们要找牛郎中麻烦的呀,前脚后脚,刚对牛郎中说王瞎子,王瞎子就被人杀了。你早上是排除了那个牛郎中叔叔杀王瞎子的嫌疑,但这个施警长就不一定想得同你完全一样呀!可他转念一想,他不说,施警长真要问起老甲鱼,老甲鱼也会讲的呀!这样一来,他心里又好受了些。
阿钟这时向阿德使了个眼色,磨磨蹭蹭地向前走两步,意思是:快点走吧,同他烦啥烦!于是阿德对这位陷入沉思的警长说:“我们要迟到了,我们走了!”
阿德正待拔脚就走,这位土头灰脸的警长眼睛忽地一亮,指指阿德的胸口硬硬地说:“把你的玉佩拿出来,给我看!”
这个施警长居然不容分说地借走了玉佩,这让阿德很难心。施警长说回头他会送阿德家里去的。阿德老大不情愿,但啥话也没有,同阿钟走了。
阿德实在闹不明白这个施警长这样做是啥意思。
阿钟拖着阿德说:“噢,对了,我爹同我娘讲,捉牛郎中是因为有个叫钱家庄,一家被杀个尽光。跑乡的全都被扎牢,讲得清回家,讲不清么,嗨嗨!牛郎中讲不清那个恶时辰,他在哪里,他们就可以认定他是杀人犯。”
“屁的钱家庄,屁的杀人犯!”阿德有点恼了,他作为当事人之一,还亲自进了局子,在他面前摆乎啥摆乎!他干脆利索地回道,“拜托,明明王庄,怎么一到你嘴里,就成了钱家庄了?”
他阿德不是证明过了吗,那个时辰,牛郎中不是不在那个狗屁王庄吗?操,现在谁要再把牛郎中派作杀人犯,那就是同他过意不去!他很嫌弃地丢了一眼阿钟,快走几步,撇下这个不和他同心同德的货色。一到岔路口,阿德告诉一脸惭愧的阿钟,他要在这等人。
“又是那个汝月芬,我和你一起等!”阿钟贴着墙过去,在墙角上使劲蹭肩膀,他说他那儿痒得很,然后是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
阿德不好说什么了,无奈地看着汝月芬来的方向,她说今天她要上课的。
“你现在一门心思只想蚌壳弄的那个女的。”阿钟看着他说。
“当心给我扇个嘴巴子!”阿德扬起手臂。
“别别别,”阿钟龇牙直笑,倒退一步摇手道,“嘿嘿嘿,两边都兼顾一下,兼顾一下!”
这个时辰,到学堂的人滚滚而来,急匆匆地涌向学堂大门。
一个头发蓬松的小男孩问另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大家都这样说,人非得结婚。非得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一起,才能养出小人来。你说,是这样吗?”
“你爹和你娘结婚了,困在一起,才会生出你这只笨蛋来,就这!”阿钟愤愤地接过小男孩的话头。
“那我姑,没有结婚,也没有同男人在一起,怎么就养出了我小牛弟弟?”小男孩摇摇蓬松的大头反驳道。
“那就是说,你姑在外头触野屄!”阿钟恶毒地大笑起来。
阿德不满地用肘子去捣阿钟,阿钟拖拉着阿德,躲闪着,阿德一头撞在一女生的怀里。那女生猛猛地推开阿德,再对狂笑不止的阿钟骂道:“神经病!”
那是一个长着一头黄毛的女生,与泉福同班,阿德知道她和林立生是一个庄的,见她常和林立生走一道回家。阿德连声道歉。
“你才有神经病!”阿钟跳脚回骂道。
“你怎么这样惹是生非!”阿德厌恶地盯着阿钟说。阿钟不吱声了。
但黄毛并不领情,她挖了一眼阿德,挑起眉毛道:“你自己班上的那个妖精,你想怎么吃豆腐就怎么吃,我管不着!但千万别在我这儿来这一套,都啥时候了,你还玩这个!”
阿德眉头紧皱着,但他从不跟女生相骂,便一声不出地往前走了。
不料那个黄毛来劲了,越骂越凶。
阿德终于熬不住了,心想这可是你先不看林立生的面子的,于是他也张嘴就骂:“混账!你也不撒尿照照你那样,长得这么困难的,谁会吃你豆腐,谁要吃你豆腐!我宁愿去碰刺猬,也没想着要碰你。一粒鸡屎!”
阿钟一看阿德也骂了,便把他从全镇听来的最最无耻泼皮肮脏的字眼都奉送给了黄毛,黄毛终于挺不住了,哭着逃走了。
阿德觉得他从此也算同这个黄毛女生结下梁子了,也感到有点对不住林立生。这时,林立生恰好一头湿气地跑过来。阿德连忙把刚才的事对他说了。
“别理她,她娘是我们庄上最泼的泼妇,她也是。”林立生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让阿德很感动。
“我先走一步,今朝我值日。”林立生说完就先跑了。
那个提到自己姑姑的小男孩可怜巴巴地眨眨眼睛,一副哭相。他姑姑平白无故被人这么糟蹋,弄得他极为痛心。小男孩看看至少比他高三四个年级的阿钟和身强力壮的阿德,轻轻叹口气,垂头丧气地快步离去,本来他以为有好戏可看的。
阿德等到上课的预备钟敲响了,汝月芬还是没有出现。他面色铁青地和阿钟一齐向学堂跑去,边跑边不舍地回头朝后望。忽然,阿德眼睛一亮。他和阿钟让过那些跌跌撞撞向大门速奔的同学,停脚立等汝月芬。
汝月芬过来了,她疲惫而又忧伤的样子,让阿德有点心痛。阿德迎了上去,阿钟也情不自禁地跟过去几步。汝月芬微微地向他俩点点头。
阿德本来还一直想同汝月芬说说在警所,他如何帮了一记牛郎中的事,同她分享他把老甲鱼和施警长他们耍了一耍的秘密。但此刻,他啥也不想说了。他碰碰汝月芬的胳臂问:“还好吧?”
汝月芬下意识地轻轻拍拍阿德的手背,低声道:“快走吧,要迟到了。”
“他妈的,都到这分上了!”阿钟瞅见阿德、汝月芬碰来拍去,不由得大为震惊。
学堂主楼一侧的那间高高在上的钟楼的洋铁皮尖顶,在阳光下仍旧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属光泽。他们三人随大流,向学堂走去。
被烟熏黑了的红砖尖顶的大门上还能依稀看出“耶稣堂”三个字,但大门里前院原先的地砖,却已面目全非,地面坑坑洼洼,显得七高八低,一片破碎。从主楼中央一直延伸开去的那一溜半圆形的门洞里,一眼可以看见后院的草坪和几棵湿漉漉的冬青树。
学堂的院墙里探出一棵百年古枫,临近校门的外墙地上,有许多张泛出星星点点胭脂红的枫叶,被千万只脚践踏得支离破碎。两个值日生奋不顾身地在一双双急速迈进的脚下,清扫着落叶和零零碎碎的杂物。
一进大门,阿钟对汝月芬说:“鞋扣开了。”
汝月芬低头看了下,蹲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