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脸黑气的先人几天后回到家中便病倒了,他在床上连续昏睡几日不醒,急得家人遍请镇上所有的郎中。
根发这位先人醒来说是染上风寒,而老郎中切脉后说是惊吓过度。根发先人后来吃两年的方药,才慢慢痊愈,但自此身体大不如从前,没过几年就撒手西去。
眼前的家蛇和那条林中大蚺的故事就这么一代一代地传下来了,根发害怕吓着了郝妹,从未对她说过这条家蛇。
虽说老父再三讲那是家蛇,不碍事的,但小时候一听说家蛇将至,根发还是会手足酥软,一旦看到它的真身,更是魂不附体。
郝妹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全无人样。
根发闭着眼睛,双手握拳,满头大汗。
王阿婆发一声喊:“根发呵,一个女佬小!”
根发眼前,一片耀眼金光。
郝妹十三月怀胎产下一女,叫月芬,如若男佬小,他便被唤作根宝。这事他们早就这么定下了。
月芬入世,浑身赤红。口内小舌圆润如珠,吞吞吐吐,但无半点声息。一双黑豆小眼目不转睛地看定接生王阿婆,看得这老太心里发毛,她旋即就把月芬塞给了挪进门来的根发。
月芬软软地抬抬手脚,缓缓地转动着一双黑豆小眼,看看躺在床上如从水里捞起来一般的郝妹,看看面无人色的根发,牵动着嘴角,微微地笑了。
王阿婆脑后的发髻乱颤一气,她扎着两只血手,跳起身来大喊:“人精呵!”
自月芬降生,根发两口终日笑口常开。
郝妹的奶水特足,可这月芬似乎没有饥饱,有时死吃,但有时却怎么都不吃,郝妹如若硬喂一通,刚放回床上,只见她双手双脚一伸,小肚皮一挺,小脸通红,刚吃进去的奶水便如喷泉般地飙了出来,弄一身一床。有时郝妹将奶子塞过去,她干脆掉头东去,死活不吃。
“她不吃奶奶,成仙了呀她?”蒲包老太听说后,大惑不解,“哪她咋活呀?啧啧!”
郝妹捧着两只胀鼓鼓的大奶子,整日价喊着:“涨煞,喔,痛煞!”
女儿竟常常可以不吃不喝,一睡就是几天。这让郝妹很是着急上火,她实在有点弄不懂,人怎么可以这样活着。看过郎中先生的,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后来蒲包老太说,小芬这妮子前世里一定是儿孙满堂,啥时都有人供着呢!蒲包老太还说,人逢年过节那会儿,有时候为什么老不觉得饿,那也是有人在上供呀!那叫“年饱”。
这一日,伺候完月子的根发进山了,店里有几样山货,早就卖了个精光。女儿一直那么睡着,郝妹去楼上的房里看过两回,她睡得熟熟的,美得很。
灶膛里架成井字形的桑杆柴在呼呼地燃着,铁镬子里的水已经发出吱哩吱哩的声音,水快开了。守在灶后的郝妹反投在灶墙头的影子,忽大忽小地来回舞动着,她借着灶膛里的火头,嗞咕嗞咕地搓着鞋底。
有两只猫在屋面上来回追逐,不住地前呼后应。
一年前家里养的那只小黄猫,月芬一出世就没了踪影。她拿着猫食碗,用一根筷子叮叮当当敲着,咪咪咪地叫着寻过一阵,可是再也没有下落。那只猫食碗洗净了,仍然放在灶房的门后。有一阵,郝妹天天盛着拌好的猫饭,等着小黄猫呢。但她发现这竟招来了那只断尾的大黑猫。
那是一只偷食的野猫,郝妹和别人家的生鱼生肉,搁在砧板上,稍不留心,它叼着就窜,有时还就在你对面的屋顶上大嚼拖上去的半只鸡一条鱼。这只瘟猫实在偷不到东西时,竟会弄几只蛤蟆甚至是蛇躲在她家中有滋有味地饱餐一顿。有一天,郝妹竟从柴房里扫出两个被它吃剩的小猫脑袋。这让郝妹呕了几次。她恨它,但也怕它。尤其是在暗中,两只晶晶发亮异彩纷呈的眼睛,像鬼火一样朝她幽幽飘来的时候。
水开了,水汽将锅盖顶得嘭嘭响。郝妹立即放下鞋底,退出桑杆柴,揿灭火头。她拿着水舀子,把水灌进一只只竹壳热水瓶。明天一早,店里的伙计就要来拎热水瓶的。
突然,楼上房传来一声婴儿般撕心裂肺的惨叫。郝妹手里的水舀子砰然落地,她拔脚就奔出灶间,“小芬小芬”地惊叫着,风一般地刮过后天井,向楼上冲去。
郝妹一冲进房门,即刻被淋了一头一脸黏热的东西,她用手一抹,一手的血。她惨叫一声,险些乎吓傻过去。这时,一团黑糊糊水淋淋的东西从房梁上嘭地落下来。
那团黑糊糊水淋淋的东西,竟是那只断尾的大黑猫,被勒成条状七窍流血的肉团就掉在她的脚下。在郝妹又一声嘶叫声中,后梁上传来一阵更加说母O窣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声音消失了很久很久,郝妹依然冷汗涔涔地盯住熟睡中的女儿,立在原地,半天不动。
后来,她就一头血污,面对那只龇牙咧嘴的野猫,闭着眼睛在女儿的床边坐了一晚上。
从此,郝妹几乎寸步不离她的女儿,无论走哪都背上抱上。她的小芬就在她提心吊胆的注视下,长到了三岁。可更令郝妹心焦的是,不是她的小芬饱一顿,饥一顿的问题。三年下来,小芬一直不哭不笑,不言不语,常在天井的石阶上一坐半日,痴眼望天。
郝妹、根发为此有些丧魂落魄,这一副水秀聪灵模样的女儿该不会是个哑子,痴子?于是他们四处求神拜佛,烧香磕头。
月芬三岁生日那一天,郝妹领月芬去乾泰祥绸布庄扯布,给她做件褂子。布庄周老板拉出一匹匹花花绿绿的绸布让郝妹定夺。
“叫我说,就这吧!”周老板眼见挑花了眼的郝妹举棋不定,便做主抽出一板湖蓝底色的白花绸布。郝妹将绸布在月芬身上比来划去,然后点头称是。但在周老板举木尺操剪刀下手之时,月芬对娘细语道:
“要红的。”
这一声轻如游丝,郝妹却如五雷轰顶。她见女儿眼望束之高阁的红绸,一脸神往之色,不由得双手合十,喜极而泣道:“我的老天爷啊,囡囡不是哑子,不是……”
从此,不论春夏秋冬,月芬总是一袭大红衣裤,轻飘飘来去。
这个一身红衫红裤的女儿整日价就在郝妹的眼门前这么七绕八绕的,又一点一点地长大了。眼见女儿一点一点通人事,郝妹常常想起娘说的那句有苗不愁长的话来。自女儿开口说话,郝妹对她的日子是心满意足,她啥都不缺了!不过,女儿虽然开口说话了,但话极少,更多的时候,大睁着墨黑墨黑的眼睛,神情恍惚地看着自己。隔壁乡邻,尤其是住斜对门的蒲包老太动不动就关照她:“同小芬讲闲话呢,你多讲讲,伊多听听,总归好的呀!”于是,郝妹有时即便是忙得前脚踢后脚,她也要有一句没一句地同她的小芬说话。女儿喜欢听故事,有时闲下来,她就讲故事,可时间一长,实在没得故事讲了,她就开始敷衍,讲那个老和尚同小和尚的故事——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同小和尚……弄到后来,女儿一听见“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住着个老和尚同小和尚”就叫。老和尚同小和尚的故事实在讲不下去了,于是她就开始编:一个采药人拎药篓,提药锄,进山采药,他走呵……走呵走呵走……她一边做事,一边就拖腔拖调地说道:“采药人那么走呵走呵走……”有时候,女儿会瞌睡蒙眬地抗议道:“娘,怎么一老走呵走呵走,咋还没走到哇!”
“是呵,走呵走呵走,路可远可远了呢。”于是女儿便在这“走呵走呵走”中睡了过去。
但今天无论怎样,女儿都不干了,她一把抱住郝妹大腿,采药人今儿再走不到他采药的地方,她就不让郝妹做事。郝妹无奈而又幸福地笑了。她一步一步地移着大腿,把依旧抱住她腿的女儿拖到天井的小竹靠板椅上,决定同她的小芬说说那个她在做小姑娘时曾经编排了又编排了的故事。
那个故事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对以采药为生的父子,在山崖上采药,爹爹失足坠崖。那个叫小豹子的孩子为了寻找他爹爹的尸骨,翻山越岭来到了与那山崖一冈之隔的庄子,同一个美丽的山妹子相识。小豹子在山妹子的帮助下,闯入龙潭虎穴,找到了竟仍然活着的爹爹。最后,那老爹在山妹子的家中养伤时,小豹子深深地喜欢上了山妹子。那老爹养好伤后,爷俩离开了山妹子的庄子,但小豹子一长大,就带着媒人和聘礼,重新回到了庄上,娶走了始终等着小豹子的山妹子。从此,小豹子和山妹子恩恩爱爱一直过着幸福的日子……
但郝妹刚讲到小豹子和他爹背着药篓来到黑龙潭千仞笔立的山崖上时,神情恍惚的女儿轻轻地“哦”了一声,接着,她抢先说到了那个古木森森的断谷,那条大河,河水在云山雾罩中一跃而下,还有水瀑和水瀑下临的深潭。
“快点告诉娘呐,囡囡怎么知道山崖下有条河,河上有瀑布,还有个水潭的呀?”郝妹不由得大惊失色,女儿从小到大,从没踏进小连庄半步。在桐镇,她绝口不提小连庄黑龙潭的事,爹娘第一次来桐镇,她也预先关照过,要说是李家庄人。在桐镇地界你只要说是小连庄的,人家就会用怪怪的眼光看你。
女儿仰起脸来,悠悠地看着她,小脸上掠过一缕诡秘的笑,她说:“梦!”
她的女儿做了个连她都从未去过的黑龙潭的梦!郝妹什么心思都没了,再不想讲这个黑龙潭的故事了。她三言两语打发了女儿,就去烧饭了。但整整一天,郝妹始终不住地用惊骇的目光,打量她那个坐在客堂间门槛上又开始卖呆的女儿。她怎么都闹不明白她的女儿怎么会做个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梦!
天一黑,女儿就要睡的。郝妹服侍她在隔壁自己的房里睡下了。有一夜,根发突然来劲了,直接就上来了。她转过脸去看看女儿,猛地看到女儿瞪大眼在看她,看根发。从那以后,她就同女儿分房了。
今儿晚上,郝妹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她不同男人讲白天发生的事。根发是个三拳头打不出个闷屁的人。那次,根发从山里回来,她同他讲过那只被勒成条状七窍流血的野猫,讲房梁后头传来那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但不论她怎么问,他啥反应也没有,弄得她恼了,骂声猪头,就转过身,自己睡了。这个根发也没啥,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仔细想,在女儿身上出过这种不着四六的事。有时根发进山时间长了,郝妹也会问问女儿:“你倒说说看,你爹啥时候回转来呀?”小芬会一脸严肃地想想,认真地告诉她:“大约是今天半夜。”结果是根发半夜到的家。有时一早要拆洗被褥晾晒衣物,她也会问问她的小芬:“落雨不?”女儿看看朝霞满天的天空,极其肯定地点点头。最后是不到中午,一场大雨如期而至。但这些,她都不怎么往心里去的,她还笑眯眯地用指头戳戳女儿的额头道:“你仙人呵,你!”可今儿那个黑龙潭的梦,她很在意,因为那是个凶地。不知咋了,她因此生出一种不祥的感觉。
这时,女儿突然在隔壁一声疾叫,郝妹猛推一把根发,点起风灯,拔脚就往女儿房里奔去。她一进房,就见她的小芬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人好好的。她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看房梁,再扫一眼紧闭着的老虎天窗,才问女儿:“咋啦,咋啦?!”
女儿的眼睛满是骇然,小脸通红通红的,一头汗,连头发都是湿的。
“一只手,潭子河里伸出只手……”女儿一头扑进郝妹怀里,大着舌头说。
“做个梦!”郝妹拍拍女儿的背心,对踢踢踏踏走过来的男人说。
天大亮了,郝妹才起床,女儿昨儿夜里,哼唧了半天,才重新睡着,她等到女儿睡踏实了,才回到男人身边躺下。
男人早就到山塘街开店门去了。郝妹又去女儿的房里瞅瞅,见女儿睡得好好的,才下楼揩把脸,弄杯水漱漱口,然后去换掉拖鞋,准备出门。她最看不上那些拖着拖鞋上街的人了,那些拖着拖鞋满世界乱窜的人,一看就是才将两腿泥洗净不久的乡瓜,虽则他们的穿着长相与镇上的人没多大区别。
郝妹虚掩上大门,站在大门的踏步上,朝蒲包老太家门喊了一嗓子,让她去照看一下她家小芬。每次出门,只要把女儿单独留在家里,她都这样。郝妹在蒲包老太一连串殷勤的应诺声中,提个小菜篮,走出蚌壳弄,直奔大桥头去了。
桐镇的清晨,除了设早市的舭定街大桥头,大约就算沿这街这桥的这条河忙碌了,载着瓜果、蔬菜、鱼虾的小船来往如梭,显得特别闹热,有些菜船就将缆绳系在驳岸肚裆处的铁环上,有的则直接将缆绳挽个扣,套在驳岸的拴马桩上,在河里与驳岸上的主妇交易。
平日里,买小菜是郝妹最惬意的时刻,她把这个看作是一个镇上人的标志之一。但今儿,她觉得胸口有点堵,仔细想想,这与女儿那个黑龙潭的梦有关。怎么会呢,一个人怎么可以梦见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呢?!
周围有点乱哄哄的。在路上,买菜的男人女人绷紧着面孔短促地交谈两句,便匆匆忙忙地向通太桥那儿走去。郝妹拦下一张熟面孔,问道:“说啥呢,出啥事了?”
那张熟面孔两片薄嘴唇皮上下翻飞道:“喏,潭子河里死个人,也不知是男是女,哪儿的人,大清老早就被下河桥口淘米的张老太发现,她一见河里伸出只手……”
郝妹直觉头皮一麻,脑袋里轰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张熟面孔走出去很远,还回头不住地向立在原地呆若木鸡的郝妹张望。
桐镇的镇北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叫蠡湖,相传吴越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在此隐居过很多很多年。蠡湖是个荒湖,湖岸上只有一间孤零零的颓败的茅草棚,只有采菱摘莲蓬头的季节,才有些人气儿。但湖滩四周不时地可以看到零零碎碎地堆着一些碎砖破瓦。
阿德凹肚挺胸,脖子上戴着那枚黑白麒麟玉佩,迈着自以为非常得体的步子,向一堆碎砖破瓦走去。那玉佩随着他的脚步,轻轻地叩击着他的胸骨,似乎告诉他,他戴着那玉佩呢。这玉佩是娘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从走门串户收玉又卖玉的王瞎子那儿买的。王瞎子不是两眼全瞎,是独眼龙,做玉生意有好多好多年了。这枚黑白麒麟玉佩买下后,一直戴在阿德脖子上,除了汰浴,几乎从不离身。因为戴的时间长了,阿德有时会忘了自己戴玉佩的事。
阿德大头瘦身,圆脸圆眼,眼中什么时候都透出一股子疑惑。他不停地扬起两条有些高低的眉毛,疑疑惑惑地看一眼隔湖那间从来没有看见有人住过的茅草棚,他心想,要是夏天,他肯在那儿过夜的。他打算呆一会儿领他的小哥们到那儿转转。
阿德弯腰开始在那堆碎砖破瓦里选削水片的瓦片时,又偷偷摸摸地向那个红衣女孩瞅了一眼。她是蚌壳弄的,但她远离着蚌壳弄的人,和另一个女孩站在一边。
红衣女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湖面,时断时续地将手中各色野花抛入湖中。另一个女孩,用青竹条捞着湖中的水草。那些被她捞起来的好似龙须菊的水草吸附着零零星星的白壳小螺蛳,乱乱地堆成小堆,水草草叶迅速脱水,皱缩着很难看地堆在河滩上。
阿德认识这个文静似水的红衣女孩。他和她家虽则隔开好几条街弄,可偶尔也会打个照面,不过却从未说过一句话。每次都是她走出很远,他才折身赶过去几步,细细地看那个红晃晃的背影消失。
镇上的小孩结帮大都以住地划块,有时互不相识的两帮,为点屁事火拼前,报上名头时,全是我是什么街或者什么弄的谁谁谁。这蚌壳弄的同他们藕河街的刚才相互一通报,便一声不吭地开始削水片比赛。这种较劲全是秘而不宣的,有关这一点,阿德是清清楚楚的。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