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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天官作传,不能不写这位她心仪已久的高梦轩。这次天官回乡,高梦轩随行,她原本以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但她从汉口上船后,高梦轩极不合作,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缄默不语,使得她轻易不敢再找他说话。
鲁美伦走出舱门做了一个深呼吸,也伏在船栏上,眺望这温和而又湿润的夜空。
侍卫去驾驶舱传天官的口谕时,高梦轩不由得冷笑一声。
去年天官的兵舰南巡至荆州,时值夜半,且风雨交加,加之驶行过速,与上行的招商局客轮互撞。客轮当即下沉,溺死乘客七百余人,而兵舰也负伤停驶。落在江中劫后余生的旅客欲登舰求生,都被天官的卫戍兵士用刺刀逐退。这个长江航线空前的天大惨案发生后,他天官迅速换乘护送舰,鼓轮疾驶而去。
每逢大战前夕,天官在内定几个旅几个团作为供奉在大捷祭坛上的牺牲时,眼都不眨。这会儿,老百姓的葱姜蒜不知触及了他的哪根神经!
“矫情!”高梦轩极端厌恶天官的这一表演,他知道天官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上舱的那个美国女人。
高梦轩不是要认“一将功名万骨枯”这个死理,但天官将一个个鲜跳活蹦的血肉之躯,仅仅视作棋盘格上的木兵木卒,完全无视这些生命的存在,这使他深深厌恶。恶战来临之际,天官总是这么几句:“豁出去,先拉两个团上去,不行,再摆一个旅!就是死再多的人也要给我拿下!”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高梦轩越来越厌恶天官,但一俟他对付出极其惨重伤亡代价取胜的战役稍有异议,便会遭到天官的叱责:“哼,君子远庖厨,造作!怕死人,领什么兵打什么仗?玩什么勺子?打仗就是拼人性命,书生意气!”
高梦轩最为无法忍受的是,天官在攻城略地中对待无辜平民的那种屠夫式的暴行。每每高梦轩因顾及平民百姓而对守城之敌围而不打时,天官总是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给我砸,砸它一个稀巴烂!畏首畏尾,怎么跟个小脚女人一样?顾虑这顾虑那,就是不顾虑江山社稷得失?!什么百年老城、千年古镇!投鼠忌器是兵家大忌,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那些大帅怎么就不可以为了体恤那些个平头百姓,顾忌这些所谓的历史文化名城,开门缴械?怎么偏偏是我,得有这个义务?”
天官前脚刚离开前线指挥部,高梦轩后脚便对天官的随行将校这样说:“这种为了山头为了地,为了那些箱箱柜柜、坛坛罐罐的婆娘,也配说江山社稷!何为社稷?古代帝王祭土神祭谷神,为社稷。之所以有此一祭,因为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说一千道一万,仍是为求人道。社稷,就是为天下求福报功。‘王者不忘社稷,君之道也’,此君之道,即指人道。不以人道为本的君之道,不以人道为本的江山社稷,天下人要它又有何用!”
“说这话的不是你高梦轩,这个人得死三回!”洪士牧后来这样告诉过高梦轩。
高梦轩早就意识到他与天官的分歧根本不是用兵之道。日积月累,他和天官的积怨,非人力所能化解。两年前的渡口之战,围城三月,全歼徐大帅五万守城官兵,但却有二十三万平民就此殉葬。满大街的残垣断壁间,老人妇孺的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成河。高梦轩在巡视依然硝烟弥漫的战场时,终于忍无可忍,冲天一怒。他对随从说:“大多数战争,都是一种不义的战争。操纵这架战争机器的人,无不出自于‘江山轮流坐’这样的一己私利,不论他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从那天起,高梦轩便被褫夺了兵权,永远告别了他胯下的赤色坐骑。
赋闲之后,他愈来愈强烈地感到,他深深地眷恋着那片他少小离家的故土。但是他也极为清楚,他将会在天官身边就这样以老终生,绝对没有解甲归田的这一天。
甲板上的人多了起来,有好几个张扬着嗓门说话的人向他这边走来,慷慨激昂,指点河山。高梦轩厌恶地扭过身,慢慢走到一边去。在这一船赳赳武夫、文人墨客和天官的幕僚中,他没有一个交心之人。唯有洪士牧,他觉得还有些缘分,什么都可以聊聊。
“高兄,还不歇息呵!”洪士牧穿着一袭青绸长衫,从舷梯上走下来,老远就和高梦轩打招呼。
从他的声音中一听便知,这人是个长期伏案之人,声气轻弱喑哑。洪士牧目前是天官的文字秘书,曾是《京都日报》的总编,京城一大才子。刚才,高梦轩上去看过他,他正在奋笔疾书。船离汉口,洪士牧一直在为天官起草去桐镇王家祠堂祭祖的一篇祭文。
“呵,终于弄完了?”高梦轩问道。
“将就吧,正看哪!”洪士牧道。
高梦轩知道为天官起草文稿,是一件极其烦难的事情,不雅不行,但雅了更不行。
“给你猜个
谜语。”洪士牧见依然一身长衫马褂的刘阁佬走过来就这样说,“妓女罢工,打一名词。”
“哦,这个好猜!”肥头大耳的刘阁佬凑过来说。
“那你说说看,说呀!”高梦轩一脸严肃地看着油汗满面如灌肠的刘阁佬。他十分鄙视这个无知无畏的刘阁佬,料定这个只有一肚子油水,很快便会被天官任命为外交次长的肥人猜不出来。
刘阁佬果然一脸尴尬,吭哧半天也未说得上来。
“抗日,猜出来了吗?”高梦轩不留情面地追问道,“你不是说,好猜得很吗?”
“咳……噢,抗日!”刘阁佬一听谜底,脖子一缩说,“嘿……你们聊,你们聊!”便赶快走开了。
“我怎么都弄不明白,天官该说很有点识人用人的天分,譬如说你。可老爷子怎么会在自己身边放了这么个人?”高梦轩问。
“甭说我,你老这么抬举我。洪士牧凡夫俗子一个,一万大洋,他说不!三万大洋,他还说不!但十万大洋,就可以将他一次性买断。就如现今,贿赂官员,几千大洋就能拿下,但行贿者一出手就是几万十几万,杀鸡也用宰牛刀。结果是,刀山火海我也上,你犯了点什么事,我也给顶着,因为大家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了!而我和老爷子的关系,也是各取所需。你看我,老婆孩子一大堆,老父老母兄弟姐妹,上上下下有这么几十口子。我又食不厌精,没有可口的东西还吃不下饭,而且还爱喝两口,我不能不上这船。”洪士牧自嘲道。
“彼此彼此!”高梦轩立即想到自己当年为虚名所害,对天官所谓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故而为虎作伥。
“至于刘阁佬,你是有所不知。他有个兄弟,倒不是等闲之辈。早年留学东洋,与当今日本国几位内阁大臣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咱们是东方西方一勺烩,奶子大了就是娘。英国人,日本人,还有你的德国……”
“怎么成了我的德国?”高梦轩道。
“看到你就想到德国,看到德国就想到你。”洪士牧笑了。
夜幕下的河面河岸,显得不可捉摸,神神秘秘的。几架探照灯强烈的光柱中,有时会有几只惊惶失措的飞蛾上上下下,飞来舞去,然后又闪出光柱,不知所终。
铁甲游轮的第三层舱房内有几台收发报机,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不管你是东亚、西欧,还是北美,凡能使咱们得益,咱们就一概示好。已经草签的与列位友邦的那几个条约,各方面的利益都关照到了。”洪士牧说道。
高梦轩笑道:“哼,反正有的是顺水人情,有的地盘本来就不在咱们手里,什么路权、采矿权、租借权,白送他们几个又何妨?让那些张大帅李大帅跳脚去吧!”
洪士牧继续说道:“当然,咱们也得出血割肉,但那是舍车保帅。一个省,两个省与天下相比,孰重孰轻那是不言而喻的。前清与洋人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世人慷慨陈词、怒发冲冠。什么丧权辱国,国耻呀什么的,但与整个大清江山相比,那个老佛爷不能不两害相权取其轻。你说她不气恼,不心痛那是假的。但对紫禁城来说,统治权高于一切,虽然这种统治权有些缩水,可毕竟仍能号令天下。委曲方能保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目前,天官也只有靠洋大人的援手一助,才能四海一统、天下归一。”
甲板上有一行人路过高梦轩身边时纷纷与高梦轩和洪士牧寒暄了几句,便都陆陆续续回舱房歇息去了。他们都是通电全国,逼迫国会通过任命天官为国务总理的一些督军团成员,另有几省的督军,今明两日也将赶到桐镇。天官虽暂无总理之名,但已经在行使总理之职了,他将在桐镇召开一个对西南用兵的秘密军事会议。
突然,那位来自皖南的段督军慢慢地踱过来,他早年同样
留学德国,但出身炮科。在这众多的王系督军中,段某不仅拥有杰出的军事才能,而且还有令人仰之弥高的人品。他是心高气傲的高梦轩唯一尊重有加的督军,他们可以说是惺惺相惜。段督军对高梦轩也是十分的敬重,但他与洪士牧一路,也是天官武力统一的极端拥护者。
段督军走到高梦轩和洪士牧面前。半开玩笑似地对高梦轩啪的一个立正,然后行了一个德式军礼。高梦轩慌忙回礼并一把握住对方的手。
这位段督军是一个标准的武夫,他毫不隐晦地对高梦轩和洪士牧道:“不瞒两位,我刚才听到了两位的片言只语。我想在这儿对郝兄进一言,而且是说完就走,我得把最后的发言权留给我自己。”
高梦轩和洪士牧笑了。
段督军面向高梦轩道:“我知高兄反对向西南用兵,但中国历朝历代始终深受藩镇割据之害,如今这南北对峙,加之国内诸多省区督军与中央政府貌合神离,各行其是,现如今这类省区截留上交国家财政路款税款都成了家常便饭,各路英雄豪杰拥兵自重,天官敢怒不敢言。不结束这四分五裂的状态,中央政府就有其名无其实,极难号令天下,与友邦国际交道亦名不正言不顺,连四国财团也因此拒绝我借款之请求,不用兵焉能成事?”
段督军话一说完,又是一个军礼,然后转身离去。高梦轩不以为段某真的会说完就走,所以被弄得有点目瞪口呆,他原本与段督军并无深交,但他竟这样坦诚相见,这使他深感惊诧。
洪士牧压抑着笑,目送段督军与他的随从回舱房后对高梦轩说道:“正合吾意,正合吾意呵!”
“武力统一实乃亡国之策。天官坚持武力,得陇望蜀,直视西南为敌国,以借款杀同胞,何异于饮鸩止渴!”高梦轩看看段督军走进去的舱门,又看着洪士牧冷笑道。
他知道他什么话都可以对这个洪士牧说的。
“车轱辘话,我知道你回头又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一套!你怎么就不站中国千年大历史的角度替这个国家想想?‘朕即国家’的观念是如此的深入人心,你那一套是无本之木,中国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产出一个华盛顿,这是中国全部历史所注定的!退一步说,假设华盛顿在中国,在这块帝制集权横行千年的中国土地,也绝不能开出美利坚合众国之花。中国就是中国,谁来执政,她都是中国,再怎么变也不会变成美国。中国共和终究会沦为世界笑柄!和谈?和谈都是遮羞布,是烟幕,不论哪一方,待到翼羽丰满时,你不统他,他就会来统你。天官武统,何错之有!长痛不如短痛,一个字:打!”
“洪先生!”天官的那个侍卫在上面的甲板上向下叫了一声。
“噢,来了!”洪士牧对天官的侍卫道。然后如占了便宜似的,笑嘻嘻地也向高梦轩玩笑式地行了个军礼,便迈步顺舷梯而上。
又一个把最后的发言权留给自己的人!高梦轩愤愤地咽下一口唾液。不过与洪士牧争论,大都是没有结果的。他高梦轩没有什么主义,他以为解民于倒悬,才是一个职业军人的天职。他只是企求他的国家能还政于民,能使天下人安居乐业,寿终正寝。退一万步,你屠城,你“
扬州十日”,你“嘉定十日”,你杀尽天下“逆贼”,那你给天下一个贞观之治也成呐,但你天官行吗?
高梦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伏在船栏上沉思了起来。
铁甲游轮依然扬首劈开水面,奋力前行,波浪恶狠狠地拍击两岸,咣当咣当地发出了凶猛的声响。
一艘帆船顺水而来,陶巡警与李镇公手下的一个小头目一起站在船头上,不时地将目光投向河岸两边。这个小头目的籍贯也是天津卫的,陶巡警发现老家在河北沧州的李镇公,用了不少天津卫和保定人。前一阵子,他同这个小头目打过几天交道,背后他管这个小头目叫“天津侉子”。
帆船的桅杆和舵房顶上那盏汽灯的灯光浸入弥漫在河道里的水汽中,蒙蒙眬眬的,显得有几分诡秘。船的船沿船舱和舵房顶上站了十几个端着长枪的人,其中有桐镇警所的人,也有李镇公手下的人。
陶巡警知道他后面另有一艘船也载了十几个人上了番芋岛,杨标则在望夫塔坐镇,原本施朝安也会在那儿的。
施朝安的事,让他很是吃惊,不过,他认定施朝安什么事都没有。他能有什么事?这李镇公疑神疑鬼,神经病一个!但更让他吃惊的是,王兴国对他说,天官的船最迟不超过两个时辰就要抵达桐镇了,他们现在顾不上查阿镰他们了。王兴国让他立即和这位小头目带人到桑树坪的这段河道上巡逻。桑树坪的三道湾是整个河道最狭窄的三个地段,如果要伏击河道里的船,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地段了,原先大湖强盗就在这一段水路上劫过几次货船。
再过两里地,便是这河的第一段弯道。极目望去,前方两岸在暗中一收,突然变得狭窄起来。
陶巡警虽然觉得什么事也没有,但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对那个两眼警觉的天津侉子说:“这一带有三个弯道,过去出过事,一到了前面咱们就得派弟兄上岸,沿这段河道撒开去了。”
天津侉子一听马上点头称是,他操着极浓重的天津口音客气道:“你们熟悉地形,一切都由你们安排。”
河面上有几只吱吱吱乱叫的蝙蝠,在穿梭疾飞,河堤内的田里则是蛙声一片。听着击打在船头船舷的一片单调的水声,陶巡警都觉得自己有点困了。他操起船舱板上的一只吊水的小木桶,打算到河里吊桶水上来,擦把脸,让人醒一醒。
甲板上已是空无一人,一时间,除了轰轰隆隆的轮机声,四周一片沉寂。高梦轩的马弁来催了两次,都被他打发走了,他毫无睡意。
几只红蜻蜓刷拉刷拉地飞了过来,在甲板上飞来飞去,突然有一只红蜻蜓从暗中直直地飞过船栏,然后一个俯冲啪嗒一声摔死在了甲板上。高梦轩心里一凛,他蹲下身来仔细地察看这只死蜻蜓。蜻蜓两对深红色的复翼毫无缺损,蜓身也同样完好无缺,它似乎是专门为了死在这儿才飞到这里来的。就在这时,又有几只蜻蜓一头扎下,直挺挺地死在他的面前。
这一地的死蜻蜓,回头就会被一双双穿着军靴的大脚碾作尘泥。高梦轩好像生怕弄痛了它们似的,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捉将起来,一只一只扔进水中。这些死蜻蜓在浪中上下鼓荡了几下,便被一一吞噬了。
鲁美伦款款步下舷梯向高梦轩走来。她黑发黑眼,粗粗一看与华人并无太大区别。这位供职于美国人主办的《华北明星报》的记者,同时也是美国国内一家大报的专栏作家。她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已经在美国小有名气。她到中国之前,就已经写了好些在国际上颇有影响的华人专访。不久前,鲁美伦通过与天官交好的美国公使结识了天官并有了第一次采访,此后她径直向天官提出了要为他撰写传记的要求。
能通过鲁美伦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