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她自己不曾忘记的形形色色的梦都告诉他阿德,阿德的眼色不会为之而一变吗?
汝月芬知道,当阿德也用那种眼光来看她的时候,那天地将为之而失色。她的嘴角上下牵扯了一下,她想哭了。她清清楚楚,娘早就看出了她的异样,她差不多已经失去她的娘了。一想到陆伯伯这两日见到娘,不知会说到她什么,她不禁心乱如麻。
爹似乎同娘吵了两句,便一前一后出门了。听见娘走了,汝月芬立即穿戴起来,想着赶紧下楼梳洗吃饭,然后抢在娘回来之前出门。
汝月芬走出房间,刚走到楼梯口,娘房间里的窗户被风摇出了一片吱呀声。她静静地立在那儿,默默地凝视着那扇门,一阵无由诉说的伤痛又爬上了她的心头。曾几何时,那扇门什么时候都向她敞开着的,而今,那扇门却关上了。
汝月芬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一颗泪珠夺眶而出,悄然地滑过了她的脸颊。
一座飞檐翼角的古朴小楼,在一片开阔的石板地上投下沉重的阴影。小楼檐下是清一色的花窗和一盏盏依然点燃着的宫灯。楼门上高悬着一块乌木门匾,门匾上有“移春楼”三个大字,落款是宋元佑四年东坡居士。
那小楼的楼后及两侧另有几处馆舍与小楼呈宾主相应之态。楼前的石板地的边缘是一道石栏,石栏下有一方水池,池中昂然耸立着一座瘦秀空灵的大湖石峰。石峰皴斫自生,青苔点点,尽显苍古之美。
周围古木参天,郁郁葱葱。古林中不时可见一些游移人影,如魂飘浮。
王伯爵独坐在兰芝堂的厅堂内,平日一丝不苟的黑发已经大乱,他端起一只茶盅,但立即又放了回去。王伯爵抬脸向斜对面的移春楼看了一眼,起身在大方块的青砖地上来回踱步。
那枚威力巨大的德国手雷毁掉了天官游轮的照明系统,但天官拒绝离开黑灯瞎火的游轮,拒绝登上从江防营赶来救援的炮艇。随后天官游轮的轮机又出了故障,天官便勃然大怒了。据天官的侍卫长说,游轮遭到袭击后,天官在甲板露了一会脸,然后再也没有走出自己的舱房。在这期间,天官居然对任何人事都未置一言。一到渔园,他又把自己关在这移春楼的楼上,大门不迈,二门不出。
但天官头顶及额的那道蜈蚣疤,始终红得发亮发紫。伯爵知道,每当天官勃然大怒时,那道疤痕总是这样。有时那道蜈蚣疤竟会蠕然而动,犹如活物。
王伯爵踱到小茶几边,呷一口茶,用茶水漱漱喉咙,吐在盂内。他又捏着茶盅缓缓地走开了,尽管突然有种将手里的茶盅摔个粉碎的冲动,但他又将手盅轻轻地放回茶几上。
自从那个采药人在黑龙潭现身,小连庄出了那桩灭门案,查阿镰来报后,王伯爵便一直有些坐立不安了,他一直希望那是事出偶然,不肯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但这十多年来几乎隔个一年半载便会发生这样一起命案,尤其是不久前的王庄命案,使他如坐针毡。他一直不知道这些同样来无影去无踪的大湖强盗身在何处,他也不想知道。
那兄弟俩同查阿镰讲价钱,当时他曾有心杀人,这是送货上门呵,但这样灭口,一旦泄漏出去,他将得罪整个江湖。当年他两次遭袭,查阿镰替他查过了,竟是大湖强盗所为。他们有人以为被杀手所害的那一干人,都出自于他王伯爵之手,最后这事都被查阿镰一一澄清而后摆平,但查阿镰这次也是无法招架了。而这兄弟俩的点子也背,他们原本拿了他的钱,马上就可以远走高飞的,但不料当日便被宰杀。紧接着这个形如恶煞的凶手竟在桐镇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他知道那杀手一找到王庄这兄弟俩,那么来找查阿镰和他王伯爵是迟早的事情。是的,他知道。因而他深深渴望能与这个犹如神龙不见首尾的杀手讲和,他把查阿镰请到渔园时,说的是不惜任何代价,然而查阿镰和他的人却也如此不堪一击!好了,这就意味着与司空坊杀人纵火焚尸有干系的人,除了他和天官,都被一网捞尽了!这段时间,将整个桐镇搅得翻天覆地鸡犬不宁的那个人,不但没有被抓住,他竟又直奔桑树坪,袭击天官的游轮。
其实活捉了,又怎样?他早就不是一人单挑了。他有一拨与他生死与共的兄弟,他们可以千年等一回。对他王伯爵而言,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他王伯爵如今是终生不得安宁!
昨夜查阿镰的染坊一出事后,他就让王四海开始打点细软。他想走了,要想一劳永逸地了断这事,他就得离开桐镇。
李镇公和他的手下勘查染坊现场后说,那人竟豢养着一条嗜血成性的巨蛇。这该是何等不可思议、何等荒唐的事呵!然而这种不可思议的荒唐事,竟然是发生了的。查阿镰被切开了喉管,顷刻间便气绝身亡,而他的两个儿子也被当场击毙,是那蛇将他们的尸骸拍扁绞碎。
陶巡警一船人生生被扑杀不算,那船竟也会被大卸八块,而后遭殃的是天官的两艘汽艇。天官的卫士长说,天官南征北战,侍卫队从未遭到过如此惨重的损失,那些卫士个个百里挑一,有以一当十的神勇。
方才大家在兰芝堂议事时,卫士长说,他从死里逃生的侍卫那儿得知,这河中必有一
水怪,护卫艇是遭遇大力才被掀入水中的。
一时间有关神怪妖魔这个话题,引出纷纷议论,闹得大家毛骨悚然的。但参陆办公处的一位副处长说,也可能是风,那种怪怪的风有时候会凭空在水中激起这种怪浪来。钱塘江入海口的盐官江中常有这类怪异长浪。这人是浙江盐官籍人氏,他说他自小在江边长大,此等怪浪司空见惯,尤其是月圆之际,浪起时,喇喇作响,白花花的一片,宛如蛟龙出水。
于是大家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了。
起初水怪的说法,被督军们叱责为神经错乱痴人说梦,纯粹是为了推卸自己护卫不力的罪责,但最后高梦轩也这样说,他亲见河中有一道极为怪异的水波时,督军们才将信将疑。
但李镇公一赶到,便一锤定音了,他有资格一锤定音。他说,掀翻护卫艇的不是单纯的水怪,那是一头庞大的水陆两栖
怪兽。他们在染坊案中曾推测那是一条大蛇,不过,他现在看,它可能不是什么大蛇。据他说,陶巡警的船和护卫艇上的碎尸残尸,河里的有些浮尸,都有被撕扯咬啮的痕迹,或者干脆是被两排利齿切割下来的,上面的齿印尖利而又密集,如豺狼虎豹。大蛇或觅食或受惊,袭击人畜总是交缠生吞或咬啮毒杀,绝无撕扯先例。
王四海刚才过来一讲,他王伯爵完全倾向于李镇公的怪物说。那怪物先拿药局的货船一试牛刀,继而是查阿镰的染坊。从杀人现场查阿镰一干人那一脸魂飞魄散,极度惊恐的死相中,不难推测出他们临断气之前看到了什么。想到这儿,他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能想象那个寻仇而来的杀手将他放翻之后,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将一股股鼻息喷在脸上的情形。一如李镇公所言,那嗜血成性的怪物绝对为凶手所豢养,如同杨戬与哮天犬一般。不然,一头怪物怎么可能与那个杀手同时出现在同一的杀人现场?
同理可证,那杀手与刺客也同属一人,但王伯爵自忖,这伏击天官的刺客应与李镇公所说的兄弟会乱党无涉,他理应是司空坊司空家后人是也。可是查阿镰联络的这些杀胚动手之前盘查过司空家的那些个男女老少,一个都不少。即使司空坊所有的尸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他也还暗暗地清点过人数,应当是万无一失的。但这杀人魔头若不是司空家后人,便无法解释这人在桐镇潜伏十多年杀尽血洗司宅的这一干人这件事了,而且他等得就是天官回乡这一日!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最后一日向查阿镰开刀,他才一直没有对他王伯爵下手,他这是唯恐打草惊蛇啊!
但这个杀手有这样所向无敌神出鬼没的怪兽佑助,那么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挡得住他到这儿来寻仇雪恨呢!想到这儿,王伯爵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直冒寒气。
三十年以前,司空坊大火,大伯王大南深感蹊跷,追根究底,才知他王伯爵闯了这么个大祸。他和天官被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然后又被关押在灵屋洞里。后来,天官便被送到驻守天津卫的一名统制手下当一名小兵,那统制是王大南在天津卫结识多年的老友。在那位统治的严加管束下,天官竟然考入了北方武备学堂步兵科。没有多少年后,天官便成了那统制手下的协统,最后由协统至统制,再由统制至军统。从此,天官便走上了一条光耀四海的阳光大道。
从天官粗识男女之事起,他就好那一口。当年在桐镇,就有好几个人事不知的小女孩被他开了苞,只不过都未像司空家的女孩那样闹出乱子来。那些女孩的家人都非常忌讳将此事张扬出去,要么收了王大南的银子装聋作哑,要么干脆迁出桐镇,远走高飞。但到底还是撞上了个要将天捅个窟窿的人来!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王伯爵抬头向来人看看,双手将头发拢拢,坐回太师椅中。
“睡了?”李镇公向斜对面的小楼,努努嘴低声问伯爵,他问的是天官。
“睡了。”伯爵声音喑哑地说道,而后向站在廊柱边的王兴国看了一眼,他立即想起了上次王兴国是同施朝安一起来的。他对施朝安一直心存好感,虽然这位自以为是的年轻警长,曾揪着那枚玉佩不放,让他觉得这人多事。哼,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不过,这也是他多事的报应。
王兴国局促不安地轻轻叫了声:“伯爵。”
王伯爵抬头时,见王兴国用央求的目光向李镇公看了一眼。便对王兴国喝道:“说!”
李镇公面无表情地接过话来,对王伯爵道:“这事,还事关令爱。……令爱与这人关系颇深,我与兴国昨夜还见过令爱,她说有些年头了。”
王伯爵忽然将茶几上的茶具一股脑地撸在地上,而后起身面壁而立。
一只宋代细瓷茶盏盘在王兴国脚下四分五裂,他大气不出地盯着一地的碎瓷,一动不动。
王伯爵宽大的额头上滋出来密密麻麻的冷汗。
蛇怨 第五部分
第十六章 宝 塔(1)
根发垂头丧气地坐在柜台后,脸上布满黑气,两个眼袋也出来了,他揉揉肿胀酸痛的眼睛,而后伏在了柜台上。昨夜镇南那儿砰砰嘭嘭响了好一阵枪声,后来前街后街到处有逃来逃去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再后来女儿小芬又闹了一闹,他再也没有睡着。
根发确实有点犯愁,从早上开始,他一直在问自己:到哪里去借这一百块大洋呀?这两年,镇上搞山货生意的一下子冒出来好几家,这买卖是越来越难做了。除了吃用开销,每个月份,剩不了几个子。天还没亮,他就找盐公堂的佘老板去借铜钿,但他一开口,佘老板就苦笑了。他说,不是跟你开玩笑,我这儿还差一十五块呢,我正琢磨着到你和王公那儿去开一次口呢,得罪,得罪!佘老板连连拱手致歉,他红着面孔退了出来。他知道再没有办法了,就只好回家去找郝妹。郝妹有一对金镯,那是他娶她的时候给她的聘礼,她一直把这点东西藏在一个他都不知道的地方。但到家向郝妹一讲,郝妹就光火了,她说这是给小芬留着的,当一只镯也不行,让他千万别打这对金镯的主意。
郝妹要他到那两家馆子店里去结账,她说他们赊下的香蕈
木耳那笔账讨回来也差不了多少。她那是毛估估,根发细算过,即使讨得回来,也还差好几块大洋呢!这些都是老生意了,一年要到店里来拿不少货呢,但都得等到年关才会结账的。又不是死当,到时候可以赎回来的呀!但郝妹根本就不肯商量。
根发憋了一肚皮气,回到了店里,忐忑不安地等着。他们前两天就说好了,今儿上午来收。
今天镇上似乎煮沸了,一拨人接一拨人,跟着脚板从上塘下塘涌过,到宝塔街去看大轮船,谁都想看个稀奇。听说除了大轮船,还有兵舰呢。上塘的人被拦在东门,下塘的人被拦在通江桥桥堍,两边的驳岸立着密密麻麻的人。根发出世到现在,也没有见过这街上有如此多的人。这个最近被死人弄得愁云惨雾、灰头土脸的桐镇,因为来了这大轮船和兵舰,便像个吃了鸦片的鸦片鬼,顿时有了几分力气,长了几分精神。
哼,接二连三死人,居然死得连棺材铺里的棺材都会脱销!刚才他还看到外埠头运棺材的船,从门前河里开过呢。
昨天,听小芬说,学堂里要派一批学生到渔园去,为那些大客人服务。学堂里连课都停掉了,但店不许关门打烊,镇公所派人挨门挨户地关照过了。
但根发没有一点心思去看听说像宫殿一样的大轮船。他对坐立不安的小伙计叱责道,不去看,又不会死掉的!于是那小伙计一直立在柜台里,一副便秘的样子。
“兴许今儿他们就不来了!”他提心吊胆地探头向店门外看去,他的头一伸出去,立即就缩回来了,“真晦气,不看不来,一看就来了!”
敞胸露怀的张阿二、阮老三和几个一看就是客边人的壮汉子,走过来了。
张阿二反手抹一把根根直立的头发,狠抽两口烟,一手将烟头弹到河里。看到两股浓烟从自家的鼻孔里徐徐喷出,张阿二觉得自个儿像一张画片上的龙。
他是到了街上,才知道天官已经到了桐镇,嗨,这老娘舅!张阿二开始怨王兴国,这么大的事他居然是从外头听来的。天官回桐镇这事,让他兴奋极了。这天下是天官的,而天官是伯爵的兄弟,因而这天下也是伯爵的,他是伯爵的人,所以他感到这天下似乎也是他自个儿的。张阿二这会儿比任何时候都要春风得意。
张阿二、阮老三领着李镇公的人刚才去了几家诊所,盘问下来,一切正常。这会儿要去看伤科的老方宝那儿走走,瞅瞅可有什么情况没有。一见缩头缩脑的根发,阮老三扯开喉咙喊了一嗓子:“汝老板,铜钿备齐了没?今天你再不交,那就是为难兄弟了!”
经阮老三这么一吆喝,张阿二记起了前两天他们协助镇上财税所收费的事。本来,今天根本顾不上这事的,但与这个老根发约下了,今儿不交费,他们就来帮他关门。他不能说了不算,要不往后,还有谁会忌他?
张阿二一到这家汝记山货店门口,脸就不由自主地阴了下来。他停下脚,站在店外,冷冷地扫视着这家看起来还算殷实的山货店,但他瞥了一眼根发,就把眼睛移开了,他不要看见这个人。自从知道那个小丫头就是这家山货店老板的女儿,一看到这个系着竹布筒裙的汝根发,他立马想到那天拦着陆子矶,被他的女儿羞辱的情形。他这口恶气一直没有机会出呢!
“走开,走开,这又有什么可看的?怎么啥事一到你们这儿,就跟苍蝇见了血似的!”张阿二如同赶苍蝇一样,向慢慢地围到门口的人,甩着手喝道。
人们向两边退了退,仿佛有几分抱歉地朝张阿二笑笑,但就是不肯这样扑空离去。
根发从来没有欠过什么人的账,他缩在一边,无地自容地对张阿二、阮老三他们一拱手,一脸堆笑道:“不凑巧得很,这两日我一直在外头想办法,大家手头上都有些紧,我也有点周转不开,都是乡里乡亲的,看能不能再宽限两日?回头我再出去想想办法,不好意思,各位帮帮忙,帮帮忙!”
在其他店里收钱的财税所老沈突然从人丛中冒出来,对根发撇撇嘴道:“乡里乡亲?这儿跟谁不是乡里乡亲的?都像你这样,今朝推明朝,明朝推后日,这笔铜钿恐怕到明年也不定能收上来呢!一收税费你们就嚎,镇上都是好说好商量,已经作过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