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中笑道:“哎呀,我还把这件事搞忘了,真对不起。”
江雪也过来肤皮招呼了一下,就进去了。
黄一之说:“黄中啊,你哥哥和你妹妹他们还在后面老远,你开车去接一下他们吧。”
黄中搔着后脑勺说:“哎呀,我忙不过来。……不关事,反正离开午饭都还早,等他们慢慢来吧,我会等他们的。”
黄一之再没不说什么了。这群黄家客人自觉挤进了餐馆。里面灯火辉煌、玲琅满目,和仙境没有多大差别。黄中和江雪都去张啰他们的朋友同事去了,这伙黄家客人开始一直没有找到座位,经过一番努力,才在大厅一个角落找到一席之地。现在最感到寒酸的是迟书君。半路上,她觉得全家人的穿作尤其是自己,要算是第一次打扮这样成功。但在厅里一比,别说家里其他人了,就连自己一眼也可以看出是纯粹的土老坎。所以,他们几个只好寂寞地坐着,幸好没有人来搭腔,就连黄娟也欠生了,抱着母亲的手不敢动。黄大一要自然些,他裹了一支很长的叶子烟,放在烟斗里大口大口地抽着,那烟雾缭绕起来,呛得旁桌的几个金发女郎和两三个长发男青年丧着脸离开了。这更好,又给黄家多让出了一席空间,好让黄为他们进来坐。正在这时,黄为背着秋芬进来了,哥俩已经累得头上直冒热气。秋芬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十分惊奇,“哦……”的一声高兴得直打手示。这时全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吓得秋芬缩小了一大半,再也不敢吭声了。黄为他们好不容易才在母亲旁边坐下来,可那些人的目光老瞅着秋芬不放,就连常淑琴也窘红了脸。常淑琴此时很为难,心里想:该不让秋芬来,免得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大概有些不知道这一群土老坎是黄中的直属亲人,有的还不三不四地议论开来:
“这群农呵皮,走人夫打牙祭,和家一齐搬。”
“农村人吃回肉不容易,全家都来,好提高礼钱的效率。”
“你看那个残废人,多可怜,为了饱餐一顿,把人压惨了。”
……
这些议论江雪也偶尔听见了,但她没有给客人们作介绍,原因是怕这号穷人丢了她的面子。当有人问她那帮土老坎是谁时,便信口开河了:
“嗬,是原来黄中在生产队时的邻居。”说罢,眄了父母们一眼,拂袖而去。
黄中在雅座里陪高层领导人去了,这外面就由江雪张。江雪穿着漂亮的婚礼服在客人中逛来逛去谈笑着,可从不来黄家这一群桌前。这几个特殊的客人除了黄大一叭嗒叭嗒抽叶子烟、黄大婆喀喀喀地咳嗽、黄为黄亮在小声谈生产外,没有别的言谈举止,秋芬不敢哦哦哦地打手示了。黄娟也越来越欠生,居然坐在母亲的腿上撒起娇来。迟书君指着远处的江雪说:
“江孃……给你橘子吃的那个,你看今天多漂亮?”
黄娟这时有了精神。她连忙跑过去用小手轻轻抓住她的婚礼服,娥眉多姿的江雪尖叫了一声:
“别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黄娟被吓了一大跳,还是厚着脸皮喊道:“江孃好……”
江雪瞟了黄娟一眼,进屋找黄中去了。黄家人枯糙的日子过去了。黄中和江雪比肩出现客人中间。黄中喊道:
“各位佳宾辛苦了,在今天这大喜大庆的日子里,我对大家的光临表示衷心的感谢!现在大家上桌尽情地畅饮吧。午餐后尽性玩,街上的所有茶馆、歌舞厅我都包了的,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黄中说完,门外响起了一万响的爆竹,一阵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之后,上桌的客人们开始动起筷子来。霎时,馥郁的醇香充满空间,客人们尽情地品尝着美味佳肴。黄中和江雪进雅座里陪县里下来的大人物去了,大厅里多数是镇里和乡里的干部、企业的头头和生意老板。王成和林浩坐在离黄家较远的角落。一时间,敬酒声一浪高过一浪。当客人们喝得半醉的时候,黄中和江雪出来敬酒了,他们几乎每桌都去了,只有黄家这一桌只是来桌前点了一下头,江雪还乜斜着眼又进里面雅座间去了。黄家人全都是头一次吃上这般少而精的山珍海味,竟管大家都讲着礼,不多功夫,桌上也只剩空盘子了。黄大一伸着脖子看看别的桌上,虽然大多数人已经酩酊大醉了,可好多菜还是原封不动的。黄大婆更说得出口:
“……去拿点别人剩的过来下饭。”
黄一之说:“算了,人家还没有下桌,别去扫黄中的面子。”
黄为和黄亮各喝了半杯寡酒,见没有菜了,各自吃了一小碗鼓眼饭急匆匆离席出去了。他们准备找个清静的地方休息一下,见街边的茶馆里空无一人,便大大方方地进去了。谁知遭到了主人的拒绝:
“今天不对外营业,是黄所长包了的,你们俩是他的亲戚吗?”
“嗯,我们是他哥哥……”黄为这样回答。
“不像,你们快走吧,这里不是耍伎俩的地方,别给我惹麻烦。”店主掀着黄为和黄亮说道,“看你们这个样子,还配得上当黄所长的哥哥?快出去,黄所长这个人是不好惹的。”
没有法子,黄为兄弟俩只好在马路上的大桉树下蹲着。两人垂头丧气的,很久黄亮才说一句话:
“哥,看来人穷了兄弟也不亲哪。你还是拿出点精神来研究致富吧,现在改革开放了,有很多合理合法的路子可走,别老盯在土地上,趁现在还有精力和体力,好好拼搏一番才是。现在很多人都把创新、探索视为冒险,这是对改革开放的曲解;当然啦,有些敢于冒险的人是去在法律不允许的范围内谋取暴利,这是对改革开放的践踏和背判!你的文化高,这个道理应该懂。”
黄为反应漠然,两眼望着远方,不以为然地说:“弟,现在我的心铁了,一切都看穿了,我这种性格的人办不成多大个事。弟,你有理想,有行动,我支持你,为你高兴。你就别劝我了,现在我已经成了这个性格。”
黄亮怕哥哥生气,又谈了些鸡毛蒜皮的话题。
再说餐厅里,也可能大多数人都想早点去玩牌、进那特意装璜的歌舞厅吧,所以结束得很快,一时间,就只剩下黄一之一家在角里吃着汤泡饭了。江雪和黄中在雅座间陪高层人物还在喝酒。现在常淑琴主动了,把别桌的剩菜端了些过来,直劝两位老人和迟书君慢慢吃。黄大婆睁着老花眼张望,发现别的桌上剩的菜确实惊人,于是对常淑琴说:
“你去找一个口袋,把那些剩菜倒点回去,现在是冬天,吃几天都不会馊的。”
黄大婆这个建议得到了黄大一的支持:“要得,反正黄中出了钱的,剩下太可惜了,他们不稀奇,我们可稀奇得很。”
常淑琴叫迟书君去街上买了两个塑料口袋,她和黄一之便到每桌去选了些精华的菜肴装在口袋里,不大功夫就倒了两口袋。正在这时,店主发现了,吼道:
“是哪里来的叫化子,人家的喜事别来扫兴!”
这喊声惊动了雅座里的人,江雪和她老爸江副县长等人都探出头来张望。江雪一看是看己的母亲,感到面子被丢尽了,不如来个顺水人情,于是说道:
“别管他们,屋角里全是黄中家的老邻居,以前对黄中很好,黄中为了报恩把他们也请来了。那个残废人,生活全不能自理,多可怜,我们很同情她,所以也把她请来了。今天是好事,应多积德嘛,这样是会有报答的。”说着,她又加大声音,“多找点口袋来,让他们倒吧,浪费了太可惜了,改革开放了,我们更要节约闹革命。”
江雪后两句花言巧语整个餐厅都能听见。在黄家人的心里,她是一个有人情味的好媳妇;在领导的心目中,评价更高了,上回作报告的黄胖官直夸:
“这个……黄所长是县里的红人,没想到他的妻子还这样先进,成功的男人后面必定有个好妻子,看来这是千真万确的。”
常淑琴他们倒了满满的四口袋,没有再去打扰黄中他们,便悄悄地出了餐厅。这时的负担可重了:黄一之和黄大一一手提一口袋;迟书君吃力地背着秋芬走;常淑琴抱起黄娟扶着黄大婆,各自在路上艰难地走着。常淑琴不停地念着:
“这两兄弟,不知到哪儿去了,还不来背他妹妹。”
原来,黄为黄亮两兄弟在马路边呆了一会儿,便碰上了永丰二队的好队长王光荣,他已经成了养鸡专业户,正在带动乡亲们致富哩。王光荣还夸黄为取了个好妻子;黄为称赞王光荣是党的好干部……他们谈得是那样的和谐,那样的投机。应王光荣的邀请,兄弟俩去了他家,学到了不少养鸡知识。现在,黄亮想扩大规模,除了科学养兔外,他还想带动社员们科学养鸡,他想使村里的人都富起来。回家时,天已擦黑,常淑琴直责怪:
“你们不兴转来背秋芬,把书君累惨了,内衣全被汗水浸湿了。”
黄为说道:“我们满以为弟弟会用车送你们,没想到……”
黄亮很谅解人,说道:“都怪我们俩记性不好。弟弟的是公车,办私事不妥,他那样做是对的。”
迟书君得知兄弟俩去了王光荣家时,顿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兴奋劲:“好哇,王队长是大好人,你们给他学准没错。”
晚上,全家人聚集在一起,品尝着从餐厅里拿回来的剩菜。大家都尽量拿出了最大的食量来,可还是只吃了点零头。常淑琴笑着说:
“看来我们这些乡巴佬的口才并不比街上人凶,只不过偶尔碰上一顿食量就大了。看现在有了还是吃不进去?”
黄亮很有理想,说道:“现在改革开放了,将来农村不一定比城市生活差。只要好生经营,农村这块土地是很有潜力可挖的。”
黄家大多数都认为黄亮说得有道理,但很难实现。黄大婆更消极了,断言道:
“说得轻巧,农村有啥干头?你黄亮这一辈子无法跟黄中比。人家吃国这粮,稳稳当当的;你呢,一背太阳一背雨,穿不成穿,吃不成吃,活得多累?”
黄亮对奶奶客观的说法没有生气,反而增加了他劳动致富的信心和决心。这一夜,全家人多半是吃了好饮食兴奋,一直谈到深夜才散去了。
一晃腊月二十五了,今年黄为家的收入不错,卖了四头肥猪,除了猪本以外,加上自己打零工的钱,凑了两千块,准备还给黄亮。黄亮推辞道:
“这点钱你还是留着零用吧,贷款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会慢慢还的。”
“不行,我就是一年还两千,也要还好几年。”
“你要注意全家的生活,不要太检省了,特别嫂子和黄娟,你千万不要怠慢她们。让她们吃好穿好,是你这个当家人的职责,千万不要让她们失望。”
“你放心,我宁肯不吃不喝,也不会让她们两娘母吃苦的。这点钱你无论如何先收下,我分期分批还,能缓解我的经济压力。你这个当弟弟的够对得起哥子了。若老是得寸进尺,你叫我这当哥子的怎样见人?”
“你的面子思想又来了。我看这样吧,这两千块钱你拿去做鸡本,就算还我了,也当我们合伙投资吧,赚了归你,亏了归我……”
“那有这个理?还是你拿去做鸡本吧。”
“谁做鸡本都一样。你胆小,不敢冒险,就算我请你试告一回。嫂子很能干,她准能养得好鸡的。”
最后兄弟俩搭成协议,按黄亮的主张,钱算黄为还的,让黄为作鸡本,废除了亏本由黄亮负责这一条,增赚钱兄弟俩平半分这一款。
第二天中午,黄亮便带着几位喜欢养殖的社员,去王光荣家把雏鸡买回来了。下午,黄亮过来给哥哥搭鸡舍时,情况发生了变化。黄人很苦恼地说:
“鸡我不养了。”
“为什么?”
“你嫂子病了。”
“怎么搞的?”黄亮很担心,奔进了屋里,见迟书君躺在床上,便询问道,“什么病?看了医生没有?”
迟书君吃力地回答:“看了医生。可能是那天背秋芬湿了衣服,又吃了点腥,染了风寒,多半是得了重感冒……”
“你好好养病吧,鸡我先养着,等你的病好了再捉过来。”黄亮又拍着哥哥的肩,“我们还得先把鸡舍修整好才是。”
黄为说:“算了,鸡舍我自己修整;或者你先喂着,看有效益没有,如果有干头我再喂吧。”
迟书君吃力地对黄亮说:“你哥这个人胆小,怕打倒本钱连累你,对喂鸡没有多大信心。不过,我有信心,等我的病好了,就照你说的办。”
“那好吧,我回去给鸡喂药消毒,快过年了,要早点把病治好,好过一个愉快的春节。”
黄亮说罢,匆匆走了。
今个春节是愉快的,腊月二十九黄为请了母亲一家团年;腊月三十母亲又请了黄为一家子过年。腊月三十中午,大家吃年饭正欢时,常淑琴突然双眼涔涔。起初迟书君以为是母亲在高兴得掉泪,所以一直没有在意。后来见母亲悲伤加剧,她才慌了:
“娘,你怎么啦?今天过年应当高兴才是呀。”
常淑琴摇着头哭得更伤心了。
黄亮安慰道:“娘,现在咱家有吃有穿的,应该心满意足呀。您要相信我们的日子是会越过越好的。”
黄为也劝道:“是啊,现在的日子好多了,大家团团圆圆的,娘得好好享受。”
常淑琴还是伤心着:“这算啥团圆?你弟弟黄中他们都不在……”
黄一之说:“这不怪咱们。腊月二十八我亲自给他们说了,叫他们腊月三十回家团年。你看这个黄中,这件事怎么也不该忘呀。”
黄大一很想得开,取笑着:“他们不回来,我们一个人还多搛两筷子!也许是别的什么事把他们给缠住了。”
常淑琴缓和了一下情绪说道:“黄中是我们黄家光宗耀祖的第一个,不说帮我们,就是常回家看看我们也要粘光。我们黄家之所以在队里有声望,还不是因为黄中是所长这张面子。哎……我觉得黄中已经变了。”
黄亮安慰道:“娘,你别往坏处想。弟弟工作忙,有时的确应酬不过来。这样吧,叫他们正月初二回来补上,这天是咱家传统的拜年酒,我亲自去请他们。”
这时,常淑琴脸上才有了一丝笑容,直给黄娟搛好菜去。黄娟真乖,又不声不响地把菜挟到祖母碗里。黄为和迟书君见了,欣慰地笑了。
腊月初二到了,迟书君和常淑琴天不见亮就起了床,还不到半饷午就把饭菜全弄好了。常淑琴牵着黄娟,在当门的竹林底下盼着,眼巴巴地望着对门黄中他们来的路。
却说黄亮,去市场考察了一番鸡的行情后,便急急忙忙去了黄中家。到了弟弟门前又不敢进去了,因为屋里唇枪舌战正激烈进行着:
“过年咱没回去,你硬要去你妈家,今天是我家传统的拜年酒,无论如何也该回去一下。”这是黄中在请求。
“你一个人回去吧……到处脏兮兮的,别说吃的不成,连一张板凳都害怕坐下去得。”
“难道我们还少吃的吗?我是从黄家出来的,这段感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忘得一干二净。”
“反正我不回去,别把我的身价降低了。”
“你不回去就算了,把密码箱打开,给我四百五十块钱。”
“四百五十块钱?!你当我是开银行的呀?干嘛要那么多钱?”
“我一年没回去了,又是新年头,爷爷奶奶、父母亲一人一百块;黄娟出世后我们一点表示都没有,这回也该给五十块的压岁钱。”
“你当他们神仙哪?如此敬养!”江雪说着,进屋里去打开密码箱,甩出四十五块钱来吼道,“四十五块钱对大老粗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
“这不公平吧,前天去你妈家,长辈们每人两百块,你的外甥们一人也是一百块,咱总共花了二千多块。……四十五块,伸得出手吗?这样太不公平了,再说,这一年我们还没有给赡养费哩。”
“公平?这本来就不该公平。我问你,你当这个所长是怎么来的?不是靠我爸的关系你能有今天吗?你们家里能帮你什么忙?和他们打交道,倒扯蒜苗,总是咱们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