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年四月二十八日,是一个永远难忘的日子,黄为第一次当上了爸爸,一个小女儿投入了迟书君的怀抱,取名叫黄娟。小生命的到来跟黄家添了欢乐,也带来了一丝忧愁。唯一没有笑容的是黄大婆,她还在不住叹息:
“……生个女儿家,要是生个男娃儿就好啦。现在是一胎化,怕以后断香火。”
常淑琴很想得通,劝说着老人:“新社会,喂儿养女都一样,关键是孩子要有出息。”
黄为很高兴,一有空就抱着小女儿开心。迟书君起初担心公婆白脸,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她的心也踏实下来。每天常淑琴都要来煮酒糟蛋、洗尿布、传授喂养婴儿的经验……在全家人的精心照料下,黄娟刚满月就会笑了,受到条件反射还“哦哦哦”地直打手示。
有一天,龙大来看添加剂的销售情况,便支了二百块钱礼。迟书君还是煮了两个涝糟蛋招等了他。黄为当即提出:
“这阵子生意很皮,添加剂生意我不想做了。”
龙大说:“做生意要耐心,要脸皮厚,有了本钱就会钱找钱。实话告诉你吧,现在我也没有亲自做生意了,但很多经营项目我都是老板,每天票子都直往腰包里飞。前些日子,我一车氨基酸就赚了四十多万。”
四十多万这个天文数字吓了黄为一大跳。他很怀疑:皮软的市口不会有这么高的利润。黄为认为龙大提虚劲,于是说道:
“我卖了这么久,才赚三四百块钱。开初那个劲头还有点像样,现在越来越不行了。”
龙大手一挥说:“这里不行那里行,东方黑了西方亮;都黑了我又搞其他名堂。只要有本钱厚,多网关系,没有赚不到钱的。如果你真的不想干了,就把货挑到我的批发点去吧。”
正在这时,黄亮过来了,他坦然地说:“龙大,你的氨基酸有问题。你的添加剂喂了猪毫无起色,有的还中了毒。”
龙大笑道:“怎么怪我的添加剂呢?养猪本来讲运气和技术,你运气不好就得吃瘟猪儿肉。……你简直是怪人不知礼。”
黄亮的态度很鲜明:“我可以肯定你的氨基酸是假的。”
“假的?你凭什么?”
“我靠科学检测。”
“那你检测给我看看。”
这时,也有许多养猪户闻讯赶来了,希望弄清这阵子猪不肯长的根源。黄亮从家里拿出一包氨基酸,又在黄为摊子上拿了一包氨基酸,他向大家宣布着检测的程序和方法:
“……真的氨基酸用火烧,起泡泡有烧鸡毛味儿,而且能烧烬;假的没有上述反应,或者反应不明显。大家看我试试……”
乡亲们都围了上来,伸着脖子观看。黄亮一检测,大家都明白了黄为卖的是假氨基酸,这时大家一哄而起,磨拳擦掌想收拾龙大:
“还我的钱。”
“赔我们的损失。”
“没良心,整熟人。”
“怪不得我们的猪老缩筋,原来是狗日的黑心子在害我们。”
“给他收了,拿到工商所去。”
……
龙大见势不妙,咧着大嘴凑到黄为耳边:“明天你把货全给我挑来……”说着,狼狈不堪溜了。
现在乡亲们只能找黄为发气了:
“黄为,你的心也太黑了,怎么该伙起龙大整我们?”
“伤天害理……饭吃了肚子要痛!”
“再穷也不该干缺德事。”
“怪不得没做两天生意,就大块小块的肉提起,……吃了肠子要烂。”
……
黄亮忙解释:“乡亲们,请大家冷静点,这全是龙大干的,不能怪我哥哥,他也是受害者。”
黄为双眼噙着眼泪说:“各位乡亲,不是我诚心骗大家,我确实不知道添加剂是假的。总共我只赚了三、四百块钱,都还大家……”
迟书君抱着黄娟也出门帮着解释:“请大家放心,黄为是老实人,你们对他是了解的,他不会干缺德事的,希望你们相信他。”
有的社员被说服了,有的确实伤心透顶,把准备送迟书君的鸡蛋和提篼一起扔到地下,骂道:“……老子宁肯喂狗……死儿绝女的……”
迟书君一听犹如万箭穿心,抱着黄娟奔进屋里,双手捂耳泫然流涕。上回婚宴上打烂了酒瓶子,都是很不吉利的,至今心里都还有个眼;现在听到“死儿绝女”四个字,真比抠她的心难受。
有的人也平息下来说着公道话:“不是赔几个钱的问题,主要是对我们的损失太大了。猪是农民的大本钱,现在有的连猪毛都没得一根,你说人家气不气?这样吧,黄亮懂科学,明天大家去一趟工商所,看这件事该咋处理。”
黄亮点头同意了。社员们散去以后,黄亮告诉哥哥:“你明天把添加剂直接挑到工商所,不必去惊动龙大。”
黄为默认了,进屋安慰哭得泪人般的迟书君:“你不要悲伤,身体要紧。你一个人关系到两个人生命,我们办事凭了自己的良心,不会有报应的。”
“这真是冤枉啊!”迟书君擦着眼泪说,“你办任何事要多加考虑,要不,吃亏的是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黄为黄亮换替挑着一大担添加剂出发了。他们刚到街口就遇见了龙大。龙大塞二百块钱在黄为荷包里说:
“你不用怕,有我顶着。……一切都斩扎好了,要罚款的话你就慷慨地给……”
龙大说完很快消失了。
黄为黄亮到工商所门口时,本队的好些受害者都在那里等候了。不一会儿,周所长出来了,他假惺惺地检查了一下筐子里的氨基酸,便信口雌黄:
“嗯,你这个是假的……现在搞改革开放,不是对假冒伪劣开放,要做正当生意。这种坑害消费者的行为要坚决打击,确保改革开放的顺利进行……”
周胖官的大道理差不多讲了半个小时,招来了不少观众。这时,黄中也过来了。周胖官说得更起劲了:
“……这种行为我们要严肃处理,非罚款不可。”
黄中到黄为跟前说道:“哥哥,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来?你是干部家属,应该带头遵纪守法,带头贯彻执行党的方针政策才是啊。”
周胖官感到很惊讶:“哦,原来是黄所长的哥哥,……这样吧,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看在他是初次搞假的情节上,就罚款一百元吧,买一个教训。”
“不,要罚款两百。”黄中严肃地说,“尤其是我的亲属,更要处罚重些。”
黄亮不服,还大声检举揭发:“这不关黄为的事,是龙大叫他干的。”
乡亲们也不服:
“对,应该处理龙大。”
“那我们的损失怎么办?”
周胖官说:“大家不要闹,更不要辩解。这个……我们只处理当事人;至于你们的损失……没有赔尝这个说法,你们以后擦亮眼睛就是了,多给我们抓点不法分子来,我们会严肃处理的。大家看见,今天我们处理得不错吧。”
黄为迅速摸出二百块钱来塞给周胖官,想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周胖官收钱后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进去了。有的吱使着黄为:
“去喊他打票,好有个凭证,免得二天挨双夹粑。”
黄为进去找到周胖官:“开张票……”
“开啥票哟,有那么多证人,不会再问你要的。”
黄为不服:“这是群众的意见,有了票好经常看看,以免再犯。”
“好好好,开票,开票。”周胖官无可奈何,只好打了一张收据给黄为。
这时的街谈巷议,都对工商所的打假行为拍手称快,对黄中的评价还更高:
“黄所长真是个大公无私的好干部。”
“共产党就是少了这样的干部。”
“要是现在的干部都像这们该多好哇。”
……
这些话就连黄为也听厌了,直往小巷里钻。真是冤家路窄,又撞上龙大了。龙大把他拉到避静的地方埋怨道:
“你真笨,怎么该去要发票呢?那白纸黑字,硬是想交国库呀?”
“管他交什么库,出了钱就得有依据。”黄为把票递给龙大,“是你出的钱,票你收下。”
龙大收下票认真看了看说:“噫,幸好是张白条……”
“我劝你以后不要搞歪的了,亏本的是你,往粪坑里跳要不得。”黄为说着,转身走了。
龙大忙拉着黄为说:“亏本?我会亏本么?只要货在,动点脑子多的都要拿回来,堤内损失堤外补,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懂不懂变本加厉?晚上我给你来真的,保证不让你吃亏。”
“我不干……”
“不要高傲起,我主要是看重你是黄所长的哥子又是邻居加老同学,你那样寒酸,我真想搭救你。”
黄为二话没说转身走了。后边,龙大朝他喊道:“你今晚上早点来呀!”
黄为从街上回来,还在屋对门,大老远就听见母亲在呼唤:“……还不快点回来,家里出事啦!”
黄为飞快地跑回家里,掀开门一看,惊呆了:妻子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呼吸困难;女儿在她母亲身边发着高烧,那嘶哑的哭声令人胆寒。常淑琴接踵而至,直催黄为:
“……我也的是刚发现的……还不快点去看医生!”
“没事,书君为假饲料的事正生闷气,她两顿没不吃饭了。”黄为说着,把妻子扶在了背上,吩咐道,“娘,您抱小娟……”
他们走到岔道口,黄为毫不模棱,选择了往赤脚医生那里走的路,因为他兜里没不钱进不了大医院。
赤脚医生姓王,他麻利急诊抢救后,母女的病情已经控制住:黄娟的烧开始退了;但迟书君至少还要输一晚上的液。傍晚,黄为不住为没有医药费发愁。正在这时,黄亮跑来了,递一百快钱给黄为,关切道:
“嫂子和小娟的病好些了吗?这点钱你拿着给她们治病吧。”
“……好些了。”黄为考虑到,父母、弟弟他们把自己分出来,是为了我更好地创家业,如果老是一个穷样,确实丢人现眼!目前起码不能让全家人担心。这时,他下决心不能再拖累父母他们。于是,吞吞吐吐说道,“弟弟,我有钱,你留着作零用吧。”
“哥,你的事我是知道的,不要打肿脸充胖子。”
“说啥我也不要。”
“就算我借给你好吗?”
“不,我真的有钱。”
黄亮知道哥子是老实人,没有多说便回家牵牛去堰塘滚澡去了。黄亮走后,黄为心里才感到难受:究竟在哪里去找钱付医药费呢?作为男子汉大丈夫,妻女一点小小的病痛都不能承受,怎样盘家养口呀!想到这些,他暗暗警告自己:千万不能再让妻子为经济的事发愁,她的精神已经快崩溃了。这时,他又想起了龙大,便不知不觉地朝街上走去。半路上,妻子的教诲在耳边回荡着,他犹豫了。停了片刻,最后决定:为了妻子和女儿的身体,再去找龙大一回。他还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再上当受骗。
街上,街灯通明,夜食小店星啰棋布,一股股诱人的香味干扰着黄为饥饿的肚子,他只好吞着口水东张西望找龙大。正在这时,龙大从一家酒店里钻出来,满口酒味的嘴对着黄为:
“我以为你不来,已经找了别人;既然你来了,我就只好把别人退了。……吃了饭没有?”
黄为已经变得很斯文了,饿着肚子还在点头。
“那好。”龙大把黄为领到马路边上,指着一车货说,“你负责把这车货给我押到山里去,那里有人接货,其他你什么都不管。”
“我不去,我去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作用可大啦。主要是当保镖。上回我的一车百货就被人劫了。你在车上埋伏着,上面藏着砍刀和火药枪,到时候你可要勇敢点……”
“什么货?是不是假添加剂?”
“你别管那么多,你相信我好歹还是一个干部,知道该怎么办事的。”龙大说着,摸出五百块钱递给黄为,“这是你的报酬,快去快回。”
黄为见驾驶员又是李司机,便勇敢地上了箱。汽车在夜色中风驰电掣般向前飞奔,耳旁的风声呼呼作响。他首先摸到了龙大给他准备的“武器”;又捏了捏口袋里的货,熟练地感觉出是添加剂。这时他后悔了,后悔又给龙大当了害人工具。他想:这车添加剂运往山里,又不知道要害多少老百姓,还会扰乱人家的正常经营秩序,假冒伪劣的恶作剧将会到处重演!于是,他决定阻止这种非法行为,更直朝驾驶大声喊道:
“停车,快停车……”
不知是风声大还是李司机装着没有听见,汽车在崎岖陂陀的公路上还越开越快。不久,汽车驶进了“之”字型公路。夜色空濛,黑压压的山峰如同无数猛虎在奔腾,黄为觉得比进地狱还恐怖。好长一段时间过后,汽车一直到一个小镇才停下来。李司机叫黄为在场口等一会儿,便开着车走了。黄为缩在檐下等了很久,李司机才转来。黄为不住埋怨:
“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了北京?”
李司机把黄为拉上车,脸色很难看,只说了一声:“……碰上丁副县长,遇到了点麻烦……”便开着车走了。
5
黄为返回时,已是黎明。他忍饥挨饿,顶着满天星斗直奔大队合作医疗站。病床边,母亲还精神爽爽地守着妻子和女儿。她见了黄为便是一阵责怪:
“大半夜的时间,你到哪儿去了?该早点来呀。”
“没事,押了一车货去山里。”黄为擦着汗说,“路上碰上了丁副县长,出了点麻烦,要不早就回来了。”
“丁副县长,他又豁出命来干?”王医生很吃惊。
“你认识丁副县长?”黄为很迷惑。
“他是我岳父。”王医生说,“他总是没完没了的工作,全不顾自己的身体……毛泽东时代的干部,除了认真以外再也找不出啥。……够惨的,光得罪人,从市里贬到县里,,恐怕快贬回农村啰。”
“没那么严重。”黄为这才回过神来,“娘,您去睡觉吧,我来照顾书君她们。”
“娘不困,娘看到书君和小娟病情好转了,已经没有睡意了。”
黄为马上到病床边安慰着妻子。
天亮了,黄为拿点药回家治疗,领着妻女和母亲回到了家里。黄为忙完家务后,把剩下的四百块钱挨家挨户去清退,并向那些买了假添加剂的社员陪礼道歉。但是,绝大多数的乡亲没收黄为的钱。黄为见有几户瘟了猪的社员的确可怜,分别给了他们不少补尝。回家时,荷包里只剩三十多块钱了。迟书君不知道赔钱的事,只是说:
“卖假添加剂的事你一定要去给大伙儿一个说法。”
“你不用担心,事情我已经处摆平了。”
“算了吧,你我都是搞农业的命,以后安安心心搞农业生产。”
“你说得对,咱俩都是苦命;看来不怕艰苦,只求太平,这才是生存之道啊。”
“对,千万不要去给别人攀比,人比人,比死人。你玩不过龙大,人家有权有势,要啥有啥,就连龙二爷也请去公社看大门。这就是人家命好,咱就认命吧。”
“我知道。”黄为安慰道,“书君,你不要想得太多。这阵子你消瘦多了,千万要保重身体,有了人就有了一切。”
“你放心吧,为了小娟,我会勇敢地活下去的。我不但要把小娟扶养大,还要送她去读大学做有用的人,彻底改变你和我的命运。”
黄为一听很震惊,心病又复发了:自己这一辈子算完了,没有圆的梦一定得让下辈人来圆。这时,他看看睡得正香的的女儿,心里充满了喜悦和希望,狠狠地在黄娟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自从迟书君的精神再次遭受打击后,变得很脆弱了,经常生病。常淑琴节衣缩食常来关心儿媳,还特意送些吃的来。黄亮对哥哥也很关心,不时来和哥哥一道商讨致富门路。可每次黄为都不乐意接受,总说就挖烂泥巴算了。这种思想倒合黄大一的口味。他跟大孙子也有同感,认为庄稼人能把泥巴搓得烂就不错了,千万不能去冒险。黄亮不忍心看着哥子受穷,特意提了些饲添加剂过来,劝说道:
“哥,用老办法养猪没有效益,还是科学饲养吧。你看看,我卖两槽肥猪你一槽也没有卖,你这样要亏本的。我给你添加剂,还是配混合饲料喂吧。”
黄为还是不开窍:“我现在不相信这些了……花钱买罪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