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南不是没有听闻过,但见识了之后才知道这个人最应该用“多谋快断”来形容,他想到什么立刻就做,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动作迅猛到可怕。可怕到,黄鹤去想立刻就把棋盘收起来——
动作还是慢了一步,陈铸飞快地把所有棋都从棋盘抖落回去,然后把棋盘从桌上抽走,整个过程不过眨两眼:“黄大人,咱们一边午餐一边探究这次的对战。时间很紧急我必须立刻和你商议。”
黄鹤去微微点点头,吩咐手下:“上些饭菜来给陈将军。”转过头来看陈铸,他不知何时手里已经多出了一杆笔和一张白纸,边蘸墨边画着什么,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太快,所以谁都跟不上这节奏——
“陈将军有特别要求的菜否?”
“素。”他头也不抬地继续画。手下体会了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是素菜……
手下愕然,正色续问:“那么陈将军需要荤菜否?”
“否。”他有意无意地又只说了一个字,备战的时候,惜字如金。
鹤去也不由得哑然失笑,手下也愣在原处,不知何去何从,鹤去笑着挥手让他下去了,转头看陈铸,他在不到两句对白的时间里,把一张草图画完递给他:“冷冰冰是我们这次的漏洞,宋人们察觉之后是必定要犯的,现在我们只知道林阡等寥寥几个首领的所在,但他们离冷冰冰确实够近,可能已经计划从这两条路来袭击冷冰冰。”陈铸笔杆在手,飞快地滑过这张草图。
黄鹤去叹了口气:“原来你也觉得冰冰这边太弱?”
“不管怎么说,她在突击敌人的时候还会输得那么惨,不能不说她很差劲。”陈铸开始吃饭菜,“这个时候,你没有太多精力再找据点更换,那就该费力气调整她周围的布局,小王爷离她最近,可以帮她防备。”
这棋局里,只要有一路棋不活就要浪费很多棋子去连接,黄鹤去叹了口气:“可是,如果让小王爷费兵马去协助冰冰,小王爷会很累……”
陈铸一愣:“黄大人的意思是……”
“不错。表面上看,林阡很大的可能会舍强攻弱,趁机从冰冰这里直接突破。可是,怕就怕林阡看中的其实是离冰冰最近的小王爷啊……”黄鹤去站起身来,“若林阡想的不是舍强攻弱,而是避实攻虚,咱们过度地调整布局,却反而会帮他削弱小王爷。”
陈铸一惊,只表现在表情里,并没有放慢吃饭的速度。是啊,要说突破点,不止极弱的冷冰冰,还有被削弱的小王爷……
“现在,我必须尽早地了解林阡的计划,不能有片刻耽误。可是最近宋人们四处在查奸细,南窗不便探听,所以,只能由陈将军出马,帮我把林阡心里的计划揪出来……”
陈铸吃完饭菜,会了黄鹤去的意:“黄大人请放心,尽管先援冷冰冰。林阡的想法,晚上我就能告诉黄大人。”
陈铸走后,桌上留下一空碗,一空碟,一空杯。
黄鹤去微微一笑,他虽然做事极端得快,却令鹤去放心踏实。这样的敌手,难怪楚江和路政都会被围困,这么快,谁会来得及猜得到他的心思……
转身回来,下定决心请小王爷先调遣部分人马协助冷冰冰,却仍旧有些烦忧:难道问题真的出在冰冰的身上吗?其实,冰冰从小到大,都曾经一样令我放心踏实啊,难道说,真的还没有足够能力领导新近易主的含沙派吗?冰冰啊冰冰,可知我这一局的布局堪称完美,容不得你如此出乎意料的不完美……
屋外有雨,黄鹤去眼光扫尽窗外的秋意,敌与我,可能都微微清楚了些,暗战正在转作明战……可惜,小王爷和冷冰冰这对犄角之势,已经开始化作了唇亡齿寒……
06。白帝城;敌众我猛;我邪敌也恶(3)
夜晚散步,黄鹤去眼前浮现着的,仍旧是冷冰冰惭愧却不服输的面容。
“对不起鹤去,可是我真的尽了力。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去袭击的那据点,首领那么高强,临危不乱……”她道歉的话语反复在心中回荡。她虽然是个女子,可是鹤去与她一同长大,清楚她其实是泰安义军当年最有心机手段的人,本事不会输给须眉。这次,却那么尴尬地失败了,在其余人马轻易得胜之后……也许只是一次凑巧的失误,可是这样对她和新近易主的含沙派来讲,就是难以弥补的缺漏。
被冠以“极弱”罪名的含沙派,黄鹤去不得不被迫削弱其他的势力在事前就填补它,若是事后再营救,哪里还来得及……
蓦然墙头生风,黄鹤去极速闪过,看一道黑影落足于右前方,他一直就在等这个人:“陈将军总算来了。”他的到来,或多或少验证了黄鹤去心里的揣测。
“我在小王爷的据点发现了不少可疑人物。”陈铸和他并排齐走,肚子明显胖了一圈,“今天一个下午,都在那帮人当中吃饭……饱得很……他们都是抗金联盟中的,带着点南方口音应该大部分来自南方义士团……”他一边使劲地揉一边继续说:“冷冰冰那里一切如常,小王爷那边敌人却多出了不少……被黄大人料中了……”他说完这句,已经超出黄鹤去老远,那脚速,黄鹤去必须用轻功才能追及。
黄鹤去没有加快步伐,确信陈铸会走回来:“陈将军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林阡真的打着对付冰冰的幌子,想暗地里对付小王爷……”
陈铸发觉自己走太快,回身重新和他并排走:“林阡最信任的就是厉风行夫妇,依赖的正是他们实力最强、动作最小心,哼,可惜在我眼皮底下,南方义士团再怎么谨慎都没有用。林阡怕是想不到,他的人马这么早就暴露了他的想法。他想要避实攻虚,咱们就严阵以待,让他也尝一尝失败的滋味。”
“可是我有另一种想法,他们的行动,会是佯动吗?”黄鹤去轻声问,“会不会是故意迷惑我们?其实既不是针对冰冰,也不是针对小王爷……”
“黄大人多虑了,你不要太高估他们的能耐。他们是真是假,一目了然。你我都知道,避实攻虚从小王爷下手是林阡最快的手段,不可能大费周折来碰我和猛烈这两个硬钉子。”陈铸再一次来回,看黄鹤去仍旧锁眉,疑道:“黄大人还有什么顾虑吗?”
“林阡并不是那种孤注一掷的人,他一定会留着后路,所以很可能还有下一步的计划,你和猛烈万不可掉以轻心。”黄鹤去低声道。
“可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主要兵力都押在冷冰冰和小王爷身上,哪有多少力量来对付我和猛烈?黄大人要相信我和猛烈,我们的人马皆是近年来四处征战的精锐,现在所有的副将统领都集聚在我们身边,接到我们的命令就可以立即指挥他们的麾下。就算抗金联盟一起上,我们的人也未必输。黄大人不必为我们担心,厉风行等人动手的时候,我们会从旁协助黄大人,一举击垮抗金联盟!”
“好,有陈将军此言,我就放心了。”黄鹤去一笑。
对话中途陈铸来回数次,黄鹤去看着都替他累,可是没有办法,他实在跟不上陈铸。
陈铸蓦地窜了老远,这一回黄鹤去终于愕然,陈铸飞到道旁树旁不知做了个什么标记,黄鹤去叹他身手矫捷,不禁要问:“陈将军在给谁留记号?”
“没有留记号。”陈铸笑着把手上的东西托起来给他看,“这片叶子很不错。我看着鲜活,就先摘下来看看。”
黄鹤去额上流下一丝冷汗,最怕诡绝心血来潮。王爷身边的大红人,他的这个诡绝称号,恐怕不止形容他对敌时候的诡计多端,还有他做人的诡异作风吧……
那些宋国的小子,原来是想放着冰冰这个破绽先不动,直接从小王爷乘虚而入,只不过,他们遭遇了多谋快断的诡绝,注定要全盘受挫……
接连过去了两个雨天,白帝城的表面一片宁静。
这个季节一直凄凉,然而再难躲一场动荡。
这两日,的确屯集于完颜君隐之侧伺机行动的南方义士团,蠢蠢欲动不止一次,然而却首鼠两端,没有敢发起大规模的出击。
黄鹤去心知肚明,敌人没有准备完善,不敢仓促出战,厉风行身边有一个名叫金陵的智囊,才没有轻易地堕入他黄鹤去等待的陷阱。黄鹤去不禁叹惋南方义士团的严谨,若不是有诡绝的利眼,恐怕连黄鹤去也难以发现他们的潜伏。
每一战,都不能轻言敌人的能力和自己有绝对的悬殊。无论金宋,都人才济济,敌人不敢轻举妄动,我其实也一样,这便是敌众我猛、我邪敌恶。
只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接下来,就看谁是道,谁是魔了。
黄鹤去扣紧手中茶碗,就势一捏:林阡,你来不及想你的后路了,还是想想怎么向厉风行交代吧……
07。心事幽;难觉难解;与谁共剪烛
“为何我这一局竟然输了?”这天下着小雨的傍晚,心血来潮向吟儿挑战棋艺的胜南,坐下之后没有多久就输给了她一盘。
吟儿笑着赢他:“你真就不是下棋的料啊,你看看,你注意了左路,却没有攻击我的右路,下棋的时候,怎么可以不注意连通……”胜南虚心接受着她教诲,连连点头。
“对了胜南,虽然天哥是想立刻就收拾那个小王爷,可是陵儿坚持着要等,我不明白,为何陵儿要再等?你当初的计划,不就是全力打击其中一个、继而削弱最靠近她的一个吗?咱们替冷冰冰制造了一出失败的惨剧彻底架空了她,为了她黄鹤去的确也削弱了小王爷,计划由始至终没有失误。万事俱备,何以我们不立刻出击抢了小王爷的地盘?要知道,时间一长,天哥和陵儿反而容易被黄鹤去发现,反而容易失败……”
“若出击太仓促,风行和陵儿的下场,更是必败无疑。”胜南轻声道,“宁可他们被发现被严阵以待,都不可以让他们草草出击一战就败。这两种输法,你知道哪一种更折损人心。”
吟儿一怔:“出击仓促?你是说,陵儿和天哥还没有准备充足?”
胜南点头:“仍需完善。不过,如你所言,备战的时间不可过长,我给了陵儿最后两日的期限。”
“陵儿没有把握,一定是觉察出了对手的强悍……被削弱之后还这么厉害,小王爷比我们想象中要高强。”吟儿沉思着,几乎忘记下棋。
“可以这么理解,我低估了他。”胜南看她停下不下,赶紧握着她的手替她随便下了一处:“下在这里,下在这里,对,就是这里。”
“去!有你这么不守规则的?!”吟儿发现他作弊,怒着自己下了一处,不免有些撼动,“那个小王爷……真的有这么厉害?”厉风行金陵率领的南方义士团,是抗金联盟此番在夔州最精锐队伍。自去年成立于泉州之后,间或也与金人数番明争暗战,这一年来常胜不败,是江湖上最突出的新兴势力。这样一支队伍,都对付不了被削弱之后的完颜君隐?
吟儿看胜南点头,显然有些失望:“那么,我们第一步架空冷冰冰,相当于只是把天哥和陵儿的把握从三成提到了四成,并不能完成这第二步击败小王爷。也就是说——咱们做了这么多事,竹篮打水一场空……”
胜南一笑,继续落子:“你局限在冷冰冰和小王爷这里看计划,当然觉得会落空。可是,冷冰冰和小王爷只占计划的一部分啊,加上另外一部分,局势就全然变了。你忘了咱们的敌人还有陈铸和完颜猛烈?”
吟儿一愣,揣测着:“我原先以为,你会把他二人放在下一步去对付,原来你想让他们在这一步也一起出局……”
胜南笑道:“是啊,就像你适才也告诉我的,下棋的时候,不能光注意左边,要连着右边一起下。当完颜猛烈和陈铸同时出局,小王爷的所有盟友一起沦陷的时候,陵儿的把握又何止现今四成之多?”
“可是,咱们怎么让陈铸和完颜猛烈‘同时出局’?我们已经没有多余的人马了,你能和谁借兵力?”吟儿蹙眉。
胜南笑:“放心好了,实在没有棋的时候,下棋的、观棋的,都可以进去搅局。你就等着这一步小王爷败走吧。”
吟儿知他早已有了破敌之策,微微点头,看回棋盘,一怔:“你又输了一局!天啊,怎么一个下棋这么烂的人,却会用棋来说教……”
胜南窘迫且生气地站起来:“不行,刚才为了跟你解释,那一棋我下错了位置……”
“不行不行,你不能这么小人,棋下了就是下了,走错路了怎么可以再回来!”
吟儿大急,赶忙站起来和他争夺那颗棋,动作幅度过大蓦地就将桌上蜡烛撞翻了,乐极生悲,吟儿本能地用袖去扇,飞快地将那落在桌角的烛火扇除,总算没有引起火灾,一瞬间屋子骤暗,虽然伸手还能看见五指,但对面的胜南却一点声息都没有了……
吟儿心生怖惧,一边摸火折子一边去试探那根倒下的蜡烛,却忽然停滞,好热啊,这是个什么东西……烫得无法形容啊……这个温度,其实自己也接触过的,黄天荡的那一晚,蓝玉泽不在场,云烟姐姐也还没有出现,我就依靠在这样的热度旁边……胜南的手吧,这只手,明明原本只属于我一个人,却从来不给我握……吟儿使劲地揉捏着他的这只手,好像是右手,眼泪汪汪地不想松开……
“吟儿是你的手吗?”他靠得很近,也许发现自己在侵犯他了吧,吟儿想让这个时刻再停一会儿,其实,今天可以借机告诉他的,可以鼓足勇气告诉他的……
“吟儿你松开,这是我的手……”他一边把手缩回去,一边也摸出火折子来点,“奇怪啊,你的手跟个鬼似的,还没到冬天就这么凉,刚刚吓死我了……”
他把蜡烛点好了放正,吟儿知道,憋足了气还是没有表白的后果,是满面通红,很应景地是,蜡烛明显地比之前要暗,看东西特别模糊,胜南估计是看不清自己了,太好了……
“去,找剪子,我要来修理一下烛芯……”胜南带着轻责的语气,吟儿领命去找,正在松一口气,脑袋里突然冒出了一句诗来,这句蹦出来的诗使得她的脸更加火辣——“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窗外风雨不停断,吟儿真的太想越过现在的这层关系了,不想只做他身边一个伙伴了,现在她和他名正言顺的关系,还是云雾山上加上洪瀚抒一起的结义兄弟……心里百转千回,回身悄悄看胜南的背影,他此刻在想什么呢,他有没有觉得我是在故意地握他的手呢……她看着他侧脸,他好像在偷笑着什么啊,难道说,他发现了吗?
正巧这时候他转过身来略带狐疑地瞄了她一眼,她大惊,急忙转过身去找剪子。
胜南等她找剪子的过程里,如释重负地回味着战势,心里的想法一环套着一环——
下棋的时候,最必须擅长的是审时度势。
可是,形势,又是由敌我双方多少巧合堆砌起来的。
几路棋子一起下。
不只是让冷冰冰和小王爷“唇亡齿寒”,而是让黄鹤去的每一路、“唇亡齿落”!
回想着地图上陈铸和完颜猛烈靠得极近的据点,胜南不自觉地就露出了一丝笑容,要以最少的兵力同时击败他们两人,并非没有办法啊。
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看着自己。胜南心起寒意,今天怎么回事,一直觉得身边的事情很鬼魅,吟儿的手那么冷,不会是因为不自信吧……
回头看了一眼吟儿,她恰好转过头去,找个剪子还手忙脚乱,胜南笑着摇摇头,看火下已经嫌长的烛芯,忽然脑子里闯进了一句词来,“剰喜燃犀处,剪烛看吴钩”。对啊,这一次把他们赶出白帝城,将来要把他们赶出开封府……
08。破竹势;腹背双雕;唇亡齿亦落(1)
“现如今,吴当家和二大爷准备攻击冷冰冰,天哥陵儿等着对付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