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其实沈依然也想立刻上前去,告诉胜南:“从今往后,我沈家寨惟林大哥马首是瞻!”却又忽然想改口:“从今往后,我沈家寨惟林大哥与盟主马首是瞻!”大家身份都变了,依然对吟儿早已不像云雾山上那样看轻,女子本就可以做盟主。
然而,沈依然说不说都一样,谁心里都是这样想。远观胜南神色,已与当年不同,沈依然感慨万千,却不知宋贤此刻身在何方,可有了什么变化。事过境迁,自己的初恋男人,听说近来他的感情也遭搁浅,偏巧他的情敌正是胜南。
“怎样?敌人都已经败退了?”云烟迎上去,等候胜南下马。
“人数虽然悬殊,不过最后还是他们投降。”胜南笑道,“昨夜这里的战事可好?瀚抒和吟儿怎样歼灭了铁云江?”
云烟微微变色:“不是,我听他人讲,昨夜一战很艰巨,吟儿是一个人杀了铁云江和铁牧之。”
胜南不禁脸色一变,看人群中独独少了吟儿,惊道:“吟儿莫不是受了伤?出了事?”
云烟笑着挽住他手臂:“没有,没有,不用这么担心,吟儿昨天很威风,大家都在传说她的剑法,铁家父子都敌不过她。吟儿没有受伤,一直发号施令到深夜,听起来特别有你的感觉。”
胜南一怔,面色才有些缓和:“那她……现在在何方?”
“在睡着吧,昨天处理到半夜,吟儿是有点累。”云烟轻声说,“要不等她醒了之后,再去看看她,褒扬褒扬她?”
胜南摇头:“我不知昨夜之事,若真是吟儿一人所为,她便已经不需要任何褒扬,她已经是联盟的盟主。”转头向沈依然:“依然,能和我讲一讲昨夜的所有战事么?”
“昨夜很惊险,若不是盟主穿了护心甲,后果不堪设想……”依然心有余悸。
掀开帘去,看吟儿还在熟睡,时不时她会蹙眉再哼一下,胜南心疼地笑笑,放了瓶药在她床头,吟儿却很不适时地翻了个身把他手压在身子底下,枕着他臂睡觉,胜南还是心疼,怕她枕着不舒服,于是单膝跪下她床边,轻轻要把手臂缩回来,可是这一动,害得吟儿突然间醒了。
她忽然惊醒,脸色有些苍白,看见胜南手里握着的药,她一愣:“怎么带药来?”
“我还不了解你么?你那么英雄无畏,哪里会穿什么护心甲?”胜南一笑,“这是内伤,必定不轻,这是陆怡说的内服的药,应该不错。”
吟儿一愕,瞒过了所有人的眼,装得那么辛苦,终究还是没能骗得了自己最想骗的人,吟儿既失望又开心,窘迫地也乖乖地笑了笑,特别难得的神态,还是那么可爱。
“吟儿,被铁牧之那一脚踢中,是不是感觉五脏六腑都不是自己的了?是不是特别支撑不住?”胜南看她脸色很差,除了心疼,竟是一丝悔恨,他千不该万不该把她托付给瀚抒,昨夜一战,洪山主竟毫无建树,整个大局,竟教吟儿一个人扛了下来!
胜南的策略里,没有让吟儿一个人扛下这一切,早知如此,不会冒着这样的风险,不会把洪瀚抒留在吟儿身边,可是,瀚抒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什么时候竟弃吟儿生死于不顾?
“如果这么点小伤都支撑不住倒下去,那也未免太逊了。”吟儿强笑。
“瀚抒站得最近?他为何不救你?”胜南发觉,自己这一句对瀚抒已然有彻骨的厌憎。
“他那时,也是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吟儿一愣,随即微笑说,那一刻,想对胜南讲,不要怪瀚抒,我是你的女人,自是可以替你扛下并不重的负担。
“可是,你累不累?在那种情况下,还要撑着不倒下,还要嘴硬说没受伤,还要考虑让所有人都立功。”胜南叹息,“我听人讲,你还命令瀚抒去追余党,都说洪山主一世骄狂,竟被盟主一声令下,毫不犹豫。我却知吟儿你是为了给他一次补偿的机会,让他第一个出马,让他回归联盟,让他戴罪立功。”
吟儿笑:“其实,这一切都是向你学来的。当然要考虑到让所有人都立功,否则他们觉得自己不重要,怎么可能坚定地留下?别人到也罢,可是瀚抒毕竟是威慑西夏。”
“向我学来?”胜南一怔,吟儿点头:“其实,很多事情,都是向胜南你学来的,我可以不学为人处世,但定要学会当仁不让。学不会你运筹帷幄,那便学你决胜千里。”
胜南微笑,从前他最担心的就是她,现在,却最安心最放心她,吟儿的这一句,突然让他想起从前那个在山东河北声名赫赫的楚风流,楚风流18岁便称战地女神,吟儿她今年才17岁,已然大有赶超之风。
也便是那一刹那,胜南明白,吟儿是自己最坚实的同盟,她在动摇了无数次之后,也已经不再动摇,这是生死盟约,由他与她同立同签。
南北西东,穿越遍了南宋的江湖与疆场,戎马生涯已在不知不觉中一起开始,他和吟儿,是亲人,也是战友。
“原来在吟儿的心里我是张良?说到张良,到和我以前在新屿手下的职位一样,我一开始就是新屿的军师。”胜南一笑。
“不,我的心里,你不是军师。”吟儿笑着说。
“那是?”
“我要扫天下,你自是我家中的扫帚。”吟儿不慌不忙地打击。
“什么?竟将我当作扫帚?!”胜南大怒。
吟儿笑:“是又如何,天下是灰尘,你这军师做扫帚,那场面,最是磅礴。嗯,我便是帝王了,哈哈。”
“磅礴是磅礴,可是这比喻,也太奇怪了些……那岂不是说你是簸箕?既然军师是帝王的扫帚,那帝王自是军师的簸箕啊。”胜南反讽。
“倒是发现,你和我学会了口才。”吟儿呵呵笑道。
他们的联盟,根本不用歃血,这一切,只因了解彼此太多太深,胜南却从来没有想过,能不能让他和吟儿既是战友、是亲人,也同时是爱人?胜南心头现在最想问的,却是,吟儿,现在西夏和江南,你更喜欢哪个地方?现在的瀚抒,已不是当年的洪山主,而如今的越副帮主,又岂是过去那个越风……
可是真的怕吟儿忧郁,因此想问也不多问。
第六章 饮恨刀;富春秋(1)
西夏江南,更爱哪般?
那青海长云,那江绿如蓝,都不是吟儿的渴盼。
胜南是飘蓬,吟儿也便是草芥,这一生,他羡云游,她就爱慕漂泊。
也正从黔西之役开始,胜南和吟儿死生同盟,西部边荒,再无劲敌。纵是那黔西魔门,闻知抗金联盟,亦要避忌三分,不敢再肆意妄为,魔门六枭处境岌岌可危,大势所趋皆为抗金联盟功业让路。柳五津路政等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川地民间流传,不知临安赵家,只知川蜀吴家,恐怕再等三四年,短刀谷亦连川蜀吴家也不知,只知联盟义军了。
吟儿倔强着不肯把伤势透露给任何一个军医所知,只会听胜南的劝诫,由云烟或柳闻因几个比较亲近的陪同,一起去找贺兰山对症下药,胜南之所以建议吟儿这么做,也是看准了吟儿那丫头治伤是假,八卦是真,只要一与贺兰山见面,第一句话一定是船王流年进展如何云云,兰山在这方面跟吟儿是标准的臭味相投,一起揣度船王心理、流年思绪,端的把云烟、闻因听得是面面相觑。有时候连柳五津都说,吟儿和闻因的年岁应该换一换,闻因十七岁,吟儿九岁,胜南先点头,后摇头,说闻因虽然修养不错,终究阅历不多,不及吟儿有盟主之威。吟儿笑:“到真希望我九岁,那样一来,再过十年,我青春犹在。唉,却真是可惜得很,到时候我们都老了,天下是闻因一个的了。”闻因听到这里,倒是满足地笑笑,也说,对啊,等我长大的时候,你们都老了。
连日来胜南吟儿对抗魔门六枭的散兵游勇,几乎每次都率众凯旋,也就是在下旬某一天的归路上,一切开始有了小变化,那日吟儿照常谈笑、妙语连珠,胜南依旧聆听、心悦诚服,竟不知怎地,就在她突然回眸看他的一瞬间,胜南心间即刻闪过一丝感觉——
这种感觉像是很久以前便埋藏的,猝然又翻新出尘,不再封印。仅仅一瞬,这感觉差点就再次流失,胜南却强制着把它留了下来。觉察的同时,心却一颤,他清清楚楚,这种感觉是什么。奇怪,为什么会对吟儿也有这种感觉?明明她只是自己的亲人、战友,明明她还有越风、瀚抒追求。
认识两年了,吟儿已经不是先前那个只会胡闹生事的小丫头了,好像长大了,容貌有些许修缮了,心意可以与他相通了,十七岁了。就是在他身边,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历经百劫之后,不知不觉长大的。造化真是奇妙,血雨腥风中以投机取巧来逢凶化吉的小丫头,经历了泉州起、淮南乱、淮北裂、夔州补之后,渐渐地长成了一个盟主,一个没有任何人敢反对的盟主……
胜南一边策马,一边对自己说,林阡啊林阡,你不要再胡思乱想,吟儿只是你的盟主,是你要关心却不能占有的那一个,她将来要去西夏或者江南,你都不能阻拦……
可是,控制不住继续想的念头:这难道是爱么?是自己正在给云烟也曾想给玉泽的爱么?
“胜南,你在想什么?喂!胜南!”吟儿没有料到,胜南有一天会和她彼此彼此,纳闷地唤他,他猛然醒来,缓缓地说:“我好像觉得,吟儿你长高了些。”
“真的长高了?”吟儿喜道。
“嗯,个头好像比以前要高了很多,要不下马来量量看。”说做就做,把她带下马来,站在路边验身高,“看看,你以前只及我这里,现在已经到了这里!”胜南第一次的“这里”指的是胸口心上,第二次的“这里”只上移了一点点,吟儿的脑袋正好可以磕到他下巴,吟儿骤然有些失落:“原来才到这里啊……”
胜南笑:“看这样的趋势,还会再长的。不过这样不错啊,我可不想仰视你。”
在胜南吟儿身边经行的卢潇单行等人,看见两个主帅这般可爱,都不禁面露笑容。
胜南想,现在还是不去打扰吟儿的生活好,虽然瀚抒最近一直在刻意逃避联盟,但是越风终究离黔西不远了,想起越风,忽然就想起在苍梧山与他的兵刃相接,难道说,当时自己和越风交手,是因为自己喜欢吟儿?胜南蹙眉,暗暗说,不会吧……
离船王居处不远,忽听琴声悠扬,与船王平时心境无异,看出吟儿又有向往,胜南苦笑摇头:“要不我随你去拜访一下?卢副帮主,就请你先带寨众回去安顿。”卢潇点头,与单行一同领军而行,吟儿看他俩并驾齐驱,轻松一笑:“这卢潇与单行,到可以做依然姑娘的左右手,有他二人之一,依然姑娘便足以‘垂拱而治’。”胜南点头:“幸好这二人未生嫌隙,否则形势也难设想。”吟儿一笑:“他二人能有什么嫌隙?都不争权,也不夺利,而且也都没有野心。”
暮风不止。
船王的琴声一直悠扬,却随着林凤二人越行越近,突生异变。
陡然间高亢激昂,节奏中央,怎么会听出杀气澎湃?!
“兰山可在?”吟儿下马,走在前面忙不迭地要叩门,胜南听出险急、骤然将她往后一拽,隔着门的一道掌风,准确无误地袭至吟儿适才站立的地方,吟儿惊疑未定,依靠在胜南身前,听得见他心跳,也听得见自己心跳!
屋内传来兰山的惊叫,这等掌力,让吟儿和胜南再度领略到人力所为的土崩瓦解。刹那间门扉已被冲开,沙走石飞,门内人不知屋外景象。
屋内,饶是流年身负绝艺、船王淡泊武学,也被那人向外一掌撼动,船王琴声消停,流年收锏而回,方才与流年比武之人拾得生机,提刀退下。
门口建筑,粉身碎骨。
发掌人收回他凌厉的这一掌,流年认得他,海州城赫赫有名的东方雨东方大人。屋子里除了东方雨之外,剩下的流年猜得出,是金南前十剩下的人才,他们七人适才是想在船王屋中借宿一宿,谁料到为首的那个,一见到贺兰山便生杀机,强说他们属于抗金联盟,要将他三人一网打尽,流年虽知他们在金南个个名列前茅,却不得不负隅顽抗,适才她出锏、船王抚琴,琴锏合作,倒是胜过了金南前十中的两个,适才退下的,正是第十名。
金南前十当然认得贺兰山,在滟预堆的那一战,是这个小丫头打了头阵,惊扰了黄鹤去,这小丫头,不仅完颜猛烈、陈铸印象深刻,连贺若松也觉得眼熟,他明明记得,他请过这丫头去医治魏南窗,还立刻将她扔下了江水企图杀了她,谁料到她竟然没有死成,还也在黔州巧逢,既然上次没有杀得成她,那这一次,贺若松说什么也要杀她!贺若松却没有想过,眼前这黑黑瘦瘦的小丫头,是自己和冷冰冰的亲生女儿啊,父女相见,总是遭天暗算,只可起杀机,不会生亲情。
石屋里的苦战刚刚开始不久,东方雨当然不会容任何一个外人进来,一掌发出,追魂夺命。
一阵静寂,贺若松给了东方雨一眼赞赏,转头对流年劝降:“姑娘,想同他们一样么?”
流年瞪大了眼:“你们未免太心狠手辣,若只是平常过路人,你们也不饶么!”
贺若松笑:“姑娘不想同他们一样,就立刻投降,不必再反抗。”
只听得一个声音响在屋中:“流年姑娘,难道你不想同我们一样,坐在这里居高临下么?”
屋中人大惊,齐齐循声望去,吟儿坐在横梁上:“对不住啊,没有死成。”
贺若松一愣,原来不是过路人,而是抗金联盟的盟主啊,贺若松暗运内力:“你怎知我们在此?”
吟儿笑起来:“这屋子里这么多人,臭味加在一起也不够熏。”
流年船王被她诙谐所动,忍不住一笑。
陈铸有些担心,上前一步:“凤箫吟,林阡去了哪里,他敢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林阡,诡绝问你敢不敢?”吟儿笑问。
“虽然敢,却不愿。”众人偱声而看,胜南便坐在吟儿对面,默契十足。
东方雨正要出掌,贺若松将他拦下,东方雨忍不住心急:“咱们先杀哪一个?!”
贺若松气已运足,伸手指向吟儿。
林、凤二人本都以为他是在施令,万万料不到的是,他已经在杀凤箫吟,这个人的武功强至如此,吟儿猜也猜不出!她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容不得喘一口气,她呼吸开始艰难,一阵剧痛从胸口蔓延开来直袭全身。。。。。。蓦地想起了苍梧山,她在苍梧山上也感受过这种窒息,像肢解一般难受和血腥,那痛苦尖锐地插进她的心脉,和她的经脉缠绕在一起。。。。。。她连手也抬不起来,更不要说反击了。。。。。。贺若松一收掌,再一放手,他再一掌,分明是要吟儿的命,顿时整座屋开始动摇,流年等人听见横木中裂缝之声,知这横梁快要塌落,他们担心吟儿安危,而此时此刻,吟儿虽然依旧不慌不乱地调用内力迎战,但内伤一牵,功力显然大不如前,何况眼前这个敌人明显要比她厉害得多,换作别人,第一掌定然丧命!
东方雨那一掌,会土崩瓦解,而贺若松这一掌,怕要撼天动地!
电光火石之间,胜南察觉异样,即刻飞身去吟儿身边,饮恨刀出鞘反击贺若松的同时,胜南不假思索抱住吟儿把她挡在贺若松这一掌之外,贺若松内力亦硬生生被断在饮恨刀战意之侧,那一瞬,横梁已经崩裂,吟儿被他紧拥入怀,安稳地落在地上,被他胸膛挡住了视线,看不见敌人的方向。她果然个头长高了,因为一抬头,发现他笑容换了一种内涵。也便是巅峰期的饮恨刀,一刀便足以操控战念,内力十足。金南前十,战场上是他手下败将,武功上也本就无可畏惧!
陈铸远看吟儿无事,心像落了块大石头,暗自吁出一口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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