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目吃了一半,忽而转向我,眼中精光一闪,仿佛变成两只绿莹莹的狼眼,我浑身不禁一颤,他上下打量着我,用日语问旁边也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肉的两个武士,我仔细一听,倒也懂了,他在问我是何许人物。
那两武士停顿下来,看看我,又面面相觑,然后一齐摇摇头,继续狼吞虎咽。
这下子,那小头目反倒停止了吃喝,起身朝我走了过来。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一层层冒了出来,他猛地蹲下欺身过来,让我不禁大叫了一声,眼中继续是《南京大屠杀》的画面轮转。
他张开的血盆大口,呼出浓烈酒气,让我作呕,我赶紧把头别过。
忽然,被钢刀架的硬梆梆的还没好转的脖子,猛地又被一粗糙的手掌重重拧过,我不得不面对那张令人生厌的面庞。
他张口对着我淫笑起来,口沫四溅地说着日语,我开始蜷缩起来,不得不忍受着那可恶的表情和口水喷溅地说话,也大概听懂了他的话语,好像是对我这张不太烂的脸表示满意。
说着,他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我简直是欲哭无泪,此时的我孤立无援、形单影只,就我一个女的,周围是男的,而且还是日本人!此时,我不敢沮丧、不愿害怕,只好用尽浑身的力气,尝试着用日语说:“这个,我是大明朝皇帝的妃子,是琉球国的公主。”
那个小头目似乎听明白了,不禁愣了愣,恍然大悟般继续用日文道:“怪不得国王那么紧张你!原来如此。”他换了种神情看我,此刻添了几分好奇和惊讶,但他的手只缩回去两秒,蓦地又放了过来,继续在我脸上揉捏。
我不由大骇,怎么我说得不够明白吗,我又重申了一遍,我是大明的皇妃,是琉球的公主啊!这样强大的政治背景,怎么就没有让你肃然起敬吗?谁料那人眼中仍旧是淫邪之色,一边口中还发出啧啧声,我凝神细听,魂飞魄散!只听他道:“我倒要看看皇妃是什么样的?我也来做做大明皇帝。哈哈!”他的笑声振聋发聩,让我心里发毛。他这一句“我也来做做大明皇帝”彻底把我推向深渊——
我这次实在是高估这个对手了!若是一般的将领或者王孙之族,听说我是大明的皇妃这样一个身份,不说会否将我礼如上宾,至少不会在我面前轻佻放肆,更不会说出这样下流无耻的话。
可是,他不是,他连中文都不会说,他只是个小得可怜的武士,他根本不懂得我身上的政治价值(无论是作为要挟大明的筹码,还是和大明言好互市的媒介,我都是一个不错的利用棋子),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意识。倘若是稍稍有点地位的,都会想着利用我在他们的日本天皇哪怕是萨摩藩的岛津将军那得到大大的好处,可是,他没有。他充其量只知道杀人、喝酒、女人。仅此而已。
想到要在这海上漂泊好久,想到眼前这个人恐怕就要对我施加什么,我的全身不禁崩溃。我一边往后挪,一边用生涩的日语道:“你对我尊重点,到时候把我交给天皇或者是岛津将军,你就可以发大财了!”
那头目根本不理会我的说话,一把扯住我的腿,把我拖了回去。底下一块块相接的木板梗得我的屁股好疼,但此刻,我根本就忘记了被拖拽而和地板摩擦的火辣疼痛,取而代之的是羊入虎口,抑或是我为鱼肉的巨大恐惧。
此刻的脑袋可以说是空空如也,我蓦地想到了吴三桂、想到了祖泽治,甚至想到了那个讨人厌的多铎。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人跟人比确实不一样,此情此景,我是多么希望他们能出现在我面前。吴三桂你再欺骗我好了,多铎你再轻薄我好了。不管怎么说,也好过被日本人欺负!
但是他们没有来,他们也来不了。
我颇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绝望地忘记了哭泣。旁边的两个人则恣意的调笑,看着他们的头儿要干些什么勾当,我忍不住萌生了自杀的念头……
来到这里这么久,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亲自了结自己,说实话“生命诚可贵”,但要是让我这么多天呆在这群野兽当中,与其受辱,还真的不如死了算了。
我被他拖着,他的身体就要强压过来,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拔出他身上别着的另一把短刀,横在了他面前!(日本武士有两把佩刀,一长一短,短的那柄只用于自裁。)
第六章 之 虎口脱险
我这突然的举动丝毫没有让面前这个日本人有半丝惊讶甚至停留。恰恰相反,他咧开嘴笑得更开心了。我沮丧到了极点,手握刀柄更紧却又更抖了。天哪,莫非我今天就要魂归于此。
不行!怎么能就这样死在日本人手里?太可悲了,不管怎么说,大明现在是天朝,中国人该当是日本人膜拜的对象,没理由就这样为国丢脸啊,这个事情要是传扬出来,岂不是又给咱中国抹黑?……
可是,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来救我了。
这个时候,若是吴三桂在,凭他的才智武功,那定然会把我安然救出的。这个时候,若是祖泽治在,和他们拼杀一把也好啊。可是,他们不在,可是,冰冷的刀锋已经把我压迫得快要窒息了,喉咙管里热汩汩的血正在叽叽喳喳得叫着。
我终于忍不住,一行泪掉了下来。吴三桂,你要是在,会怎么救我呢?
也许离死亡太近,越加反映出我内心的真实。我猛然间怀念起吴三桂来,怀念起和他在宁远的点点滴滴。譬如那次黑夜中捉奸细的场面。当时我在旁边恐吓一番根本无用,吴三桂只是简简单单说了一句话,就让那小兵奸细招供出来,可谓一语击中要害。
他只是对那人道:“你当兵打仗,冒险盗取情报,不过是为了银子,为了养活家人。……”
是了,眼前这“畜生”什么都不知晓,恐怕也是和一般啰啰一样,只知道养家糊口,政治利益不明白,现成的银两应该还是有点作用吧?!
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我狂吼出声:“你们都是萨摩藩岛津将军的手下,对吗?你们万里迢迢从日本赶到琉球来,替你们将军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无非是银钱!你们冒着危险,藏匿至今,突然发难也不过是为了回去见你们的妻儿老小,对么?……”不知是我的日语因为逆境而突发猛进,发挥了潜能,还是古日语和汉语实在是太相近了,总之,我那半吊子的日语,还是让他们都听懂了。
那小头目停止了逼近,其余两个狼吞虎咽的家伙也放下了碗筷。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由愣住了,看来我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这样的话对于他们多少有些作用。看来,虽然日本人天性野蛮,但作为小兵多少都有些相通之处,无非是为了银两,为了养家糊口。
我缓过劲来,脖子上的刀也松懈下来,款款道:“你们这样败仗而回,尽管你们历经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可是,你们的岛津将军会在乎你们吗?你们打了败仗不自裁谢天皇,还存着心思回去见妻儿,不是痴心妄想么?”日本人一输就剖腹的形象已经深入我心。当然,我自问还没有能力像“大话”的唐僧那样,把他们说去上吊自杀。但看他们神情黯淡下来,我心知自己这条小命应该暂时无忧了。
也不是所有日本人都不怕死嘛。
我吁了口气,笑了笑,爬起来,整了整衣服道:“不过,事情也不是没有转机。你们若是就这样空手而回,自然是无法向岛津将军交代,但,若是将我原封不动的像岛津将军引荐,那你们就从打败仗变成立了大大的功劳。非但不会怪罪,无论什么赏赐愿望,将军肯定会尽力满足。倘若你们不愿在萨摩藩待了,还可以将船直接往江户停靠,引我拜谒德川将军,那你们就更加等着升官发财了……”(德光将军乃是日本江户时期的幕府首脑。天皇虽然说仍旧是名义上的主宰,但基本上是傀儡幌子。而他们不过是萨摩藩的低微武士,边远之地受到的教化自然更少,也没有被灌输忠于天皇的思想,自然不会想着在这个时候,应该把我送去见天皇。)
三人又互望了一眼,将信将疑地望着我。
我此时已然大大的放心,索性坐在主位上,微笑道:“我说过,我是大明皇帝的妃子,琉球国王待我如何,你们也见到了。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只要你们在这期间,好好待我,我自然会为你们着想,大家不过是为了家里的老母妻儿,这苦楚我又怎不知晓?你们请我到日本,又礼遇我,无论是天皇陛下,还是德光、岛津将军,自然都会嘉赏厚待你们”我抬头望向那头目,深深道:“你们倒是仔细想想,是图一时的痛快,大家拼个鱼死网破,还是。忍耐片刻,不久可以衣锦还乡,和亲人团聚。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
不幸中的万幸,在漫长的海上漂泊期间,我一直安然无恙,好吃好喝。也亏得我挖空心思每天对他们说教一番,才得以保全。
但同时,对于到日本后的情形,我还是多少有些忧虑。到底是异国他乡,到底是日本,等待我的是什么情形,我也不知道。
***************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在权衡之后,他们决定放弃向岛津将军邀功,而直接开赴江户(今东京)。
第七章 大奥女人
江户,也就是今天的日本东京,本来不过是个靠海的小渔村,却因为德川将军把幕府设立于此,于是大批的农民、商人、浪人涌入“新都”,使之成为了继京都之后的又一文化、政治、经济中心。
此时的江户,刚刚建设起来,到处是开凿的运河,便于从大阪等地运送物资。
德川家的城堡,只能用巨大来形容。城墙全部由规整巨大的花岗岩和玄武岩铸成。历经近半个世纪建成的城堡,其庞大的规模和完备的护城防御体系,使日本平民不由望而生畏。而其背靠着堂皇美丽的富士山,前面是蜿蜒交错的运河来往,和宽广的护城河相互辉映,这样的景观倒也让人叹为观止。
相较于威严肃穆的将军城堡,下町平民们的俗文化则让人轻松愉快,耳目一新。绚丽喧哗的歌舞伎,文乐,从中国的武术和摔跤演变出来的相扑等等,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线。
*****************
接待我的德川将军名叫德川家光,是幕府的第三代将军了。(前两代分别是德川家康,德川秀忠)这位德川将军,年逾不惑,长得塌鼻小眼,个头偏矮,就形象上来看,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他在大奥设宴招待我。陪侍的有男有女。
大奥,相当于皇帝的后宫。江户时期,日本的天皇基本上是由德川家族远程操控,所以德川将军的官邸也可看作皇宫。在将军的大奥里,也有着尔虞尔诈,勾心斗角的许多女人。
当坐次已定,我便看出,大奥里的正主是那个头发斑白,面貌不善的老女人。这个女人,搞不好就是慈禧太后的角色。德川将军使了使眼色,授意他底下陪坐的一个大臣用中文向我介绍起来。
介绍的人是儒臣林罗山,幕府的学政。对于此人我倒是有所耳闻,他使朱子理学成为日本的官学,并将大明的“闭关锁国”带给了日本。他的儿子还坚持认为日本人是中国的后裔。
另一位名叫陈元斌,三、四十岁的样子,脸庞干涸沧桑。经介绍方知,他在江户的国正寺教授武艺,而他居然是个中国人。
陈元斌见到我不禁有稍稍的激动,他乡遇故人,多少有些亲切,有些心酸吧。他顿了顿,拱手道:“在下是崇祯十年的进士,后来有幸在福建南少林修习了武艺。”
我笑道:“陈先生竟是个文武全才。”
心下暗暗盘算起来,德川家光在大奥接见我,倒也说得过去。毕竟我表露身份是崇祯的妃子,不一定需要以使臣的礼节接待。但是,他这两个陪坐的人,一个是对中国文化崇拜至及的日本儒臣,一个是大明往日的臣子,用意何为?是了!看来,他对我的身份有些怀疑,想借此看看我究竟是真是假。
正想着,德川家光介绍起女人来。他恭敬地朝那个白发的老女人点头示意,像我介绍道:“这…这位…是本将军…的…的乳……母,前天…天…皇赐号‘春—日—局’。”老女人傲慢地笑了笑。之前,我还当她是德川家光的母亲,没想到只是个乳母。我心下不禁一惊,立马想到了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看来这个老女人也不简单啊。
德川家光接着才介绍起他的妻妾,依次为正室本理院,侧室自证院、桂昌院等等。只是他每次介绍的时候都顿了好久,每一个词都重复好几遍,初时,我还当他是中文不流利,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他是口吃!唉,日本的第一首领就这副德性,还真是有损门楣了。
***************
一时,仆人匍匐上前在每人面前搁置了一个长方形的漆器食案,这是日本的本膳料理,最为正式。每上一案就叫“膳”,共有七案。
第一案叫“本膳”,已经摆了上来。食案上共有五个容器。我定睛一看,左边上方的大杯里黄黄的,好像是生鱼丝,透着醋味和腥味;下方的钵里是煮熟了的肉食;右边上方的一盘咸菜,下面是一碗米饭;正中间是汤。
德川家光指着这些,大略介绍了一番,依次称为“脍”、“煮物”、“香の物”、“饭”和“本汁”。他的妻子本理院微微一笑,用日语对着我道:“您尝尝这脍,是京都新来的大师傅做的。”
春日局立马咳嗽了一声,不满地用日语训斥她道:“她听得懂日语吗?每日只知道吃喝……”本理院一怔,不再言语。
桂昌院却对着春日局道:“您不要生气了,喝点本汁,您那碗是媳妇我命人另外做的。”
春日局显然对桂昌院很满意,略微点头,以示赞赏……
她们的对话,我听得清楚明白。和那些武士待了那么长时间,没理由日语水平会不升反降啊。但此时我只好装作没听懂,冲着诸人点头微笑。心下暗笑,中文此时可是世界语言,作为自豪的中国人,完全不要学外语,外交界学习我们的语言就可以了。
德川家光对于春日局几个女人的一场暗自较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春日局说完后,才问我道:“未…未…知娘娘尊号是?”
我心下一咯噔,既然是妃子必定有封号,这可不能随便胡诌了。
此时,我只好硬着头皮道:“我现今并非是什么皇妃。”此言出口,众人脸色不由一变,我赶忙补充道:“我因认了田贵妃作姐姐,如今她新丧,我理应守孝,故而将陛下的册封推至期年满后。”见他们有些没反应过来,我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崇祯皇帝的御笔信,连忙拿出来作为凭证,递给德川家光看。
不管怎么说,我这个唐将军可不是假的。信上还有崇祯的玉玺红印呢。
我的身份得到证实,德川家光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堆得满满的。朝林罗山点点头,林罗山立即会意,对我客气道:“能有幸请来大明的唐将军,当真是荣幸之至。”他倒也学会了面子工程,我明明是虏劫来的,他却说是请来。两下里都顾全了。
我赧然地回之一笑,尴尬道:“您说笑了。”
林罗山面上抑止不住的兴奋:“唐将军有所不知,数十年来,我国想方设法,要跟贵国恢复邦交,却无奈其中误会重重,贵国始终不曾给我国机会。”
他吁了口气,接着道:“我国追随中华风化,仰慕中华文明已久。将军大人一直想遣使朝见大明天子,只是因那些沿海闹事之人,大明对我国有些微误会,竟不与我国来往。将军大人曾遣使赴琉球、赴朝鲜,希望代为向大明天子引荐,他二国只因和我国存了嫌隙,始终不肯出面……”
德川家光辛苦地接茬道:“如—今—唐…唐…唐将军既来,本…本…将军立…立…马修书一…一…一封,交付将军…面…面呈大明皇帝,倘若大…大…明皇帝同意,本…本…将军立即遣…遣…使朝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