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一下。
奶奶的表情,那句话的感叹,好像长大一点也不好玩。过了那天,大人不再带着笑脸说童话,而以严肃的表情讲“事实”。空中的超人、海里的美人鱼、月亮里的免子……我突然不再相信,也不想信了。
当你读这封信时,我想你已经知道历史上的圣诞老人其实是个四世纪土耳其的主教。你可能知道他笑嘻嘻的脸、大大的肚子,以及一身带着白绒毛的红衣服,其实全是十九世纪一位美国漫画家的构想;而他的英文名字Sanˉta Claus,原来是因为美国人说错了他的荷兰文名Sinter…Klaas!
你甚至可能也知道,十二月二十五日之所以是圣诞节,不是因为耶稣在这天诞生,而是因为异教徒在此时膜拜冬天的太阳,正是很方便的“节日天”! 我们小时候信的“事实”,原来这么不同。我们大了,应该寻找事实,但事实在哪里?在报纸上?在寺庙里?是父母说的?孔夫子说的?是亚当夏娃,还是进化论?是Santa Claus还是Sinter…Klaas? 你现在一定像我当时那样,在矛盾之中。
我在大学三年,主要得到的,是一种分析事物的态度。我的教授说:“Question Everything!连我都不要信!”
他们教我去钻牛角尖,去辩论,去推翻别人的想法。大学之后,还可以上研究所,继续把自己的理论推展成“事实”。
成功了,便可拿到一个Ph。D。,这代表Doctor of Philosophy哲学博士,不管哪一门的学术,最后都是Ph。D。,因为到那个地步,研究已进入哲学的境界。换句话说,当你认为世界上什么都不可相信时,你就是哲学家了。
我现在告诉你这许多,是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在今天的世界,我们看到以前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实全像圣诞老公公的故事一样落空。
扯下圣诞老公公的面具(2)
“世界上没有完全的事实!事实都可以推翻!”我的教授说,“要是哥伦布相信地球真是平的,他也不会发现新大陆!只有疑问,才能进步!”
孔子认为家庭多么地重要,但中国的离婚率年年上升;教会说他们多圣洁,但电视上也有神父强奸儿童的新闻;美国政府一天到晚讲民主、人权,但最近也承认,曾拿人质和老百姓做科学实验,像二次世界大战的纳粹一样;家长告诉我们,上了好大学就有好工作,但我不知
道有多少朋友,毕业一年了,还找不到工作。
这许许多多足以使人变得愤世嫉俗Cynical。有人说,哲学家只相信自己的看法,那么在这时代,我们也必须像他们一样,去寻找自己的事实,自己的理想,甚至只是寻找自己。
实在不晓得你什么时候看得懂这封信,不过,圣诞老人是我最快乐的幼年记忆之一,也应该是你的。所以昨天晚上,我和妈妈把火炉旁边的东西移开,还把客厅弄乱一些,好让你觉得圣诞老公公真来了。
今天早上,当你嘻嘻哈哈地爬上楼来给我看你的礼物时,我好羡慕。在你四岁多的心中,“事实”还是个快乐的神话。希望你读这封信时,不会忘记那可贵的心境。
祝你 有个更快乐的新年!
脐带缠颈的妹妹(1)
· 妹妹还没“降落”,我们家客厅里已经东一堆、西一堆,放了好多好多盒子。奶奶走过,都会哼一声,对我说:“小丫头片子,好福气,比你那时候东西多多了。”
· 然后,当我作功课的时候,她会偷偷溜进来,摸着我的头说“还是我孙子好,奶奶疼孙子,孙子孝顺奶奶。”
这个叫作“小大爷”游戏,妹妹小时候只要对她说“来作小大爷”,她就会这样坐上来,十分大牌的样子。
老爸对于失掉了一个儿子十分伤心,好几次一提到,就当着人流下眼泪。他没怪妈妈在迪士尼;明明觉得身体不对劲,还继续玩。这是妈妈后来泄露的,说她在迪士尼已经觉得腰,只是又想再不好好玩,等娃娃生下来,就好几年不能出远门了,所以撑着继续玩。
有人吃我妈豆腐? 老爸还总怨一个人,就是那警察,他怪警察伸手摸妈妈的肚子,吃了我妈的豆腐。我说警察是为了确定妈妈真怀孕了,因为有人叫救护车时,警察都得先赶到,确定是不是有刑案,假报成意外事故。不过我老爸都不听,他就是觉得警察吃了我妈豆腐。
一切都过去了,总有两年吧!老爸老妈没再提生小孩的事,但是突然之间,我妈又觉得有了。我老爸也确信有了,因为他作了个梦,梦见妈妈又怀了孕。
老妈又有了
我老妈这次怀孕,已经三十八岁。她在学校的工作本来就忙,忙得我和老爸都没时间跟她说话,有事常得写小纸条,贴在她的皮包上。而且我老妈有心脏瓣膜闭锁不全的问题。这么老。又怀孕,连医生都说有点辛苦,所幸学校体谅她,在怀孕以后几个月,准她把公事带回家做,一天只上半天班。
我老爸那段时间不但都留在美国,而且特体贴,每天给我老妈削水果,还切成小块,把核拿掉。奶奶也特勤快,由早到晚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照顾她的那些蔬菜,尤其是两棵“大男孩(Big Boy)”番茄。不知为什么,那年的番茄长得特大特高,结的果子像饭碗一样大。我老妈每天下班,进门就先吃一大碗去了皮,加了糖的番茄。大概番茄吃多了,脸特别红润,所以没作“羊水穿刺”之前。奶奶已经预告,准是个丫头。理由是:“怀女儿,美娘;怀儿子,丑娘”。
果然“羊水穿刺”报告出来,我将有一个小妹妹。
奶奶的怪话
奶奶虽然预知了,但看得出她还是有点失望。我知道她重男轻女,最起码她会说幸亏我爸爸是男的,要不然她老了不知怎么办,总不能跟着女儿吧! 奶奶这话传到我外婆的耳里就不太好听了。从我娘怀孕,外婆就来了美国,她才比我娘大二十三岁,就像我老爸跟我似的,年轻所以精力旺盛。她跟我奶奶处得很好,她洗菜,我奶奶下锅炒,再由她收桌子,我奶奶洗碗。她们两个也常一起出去散步、串门,但不知为什么,我奶奶常常冷不防地就冒出那么一句“怪话”。
顽皮的妹妹
我老妈的肚子一天天大了,但大又不是很大,好多人都说不够大,又讲孩子一定很小。
我只知道那里面的妹妹是个很顽皮的娃娃,因为她特别爱动、爱转,我妈常吃饭吃一半,摸着肚子说又在转了,我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肚皮果然在动,好像里面的妹妹在翻身、打拳。
老妈的预产期是二月二号,她的同事在两个多月前就举行了Baby shower,这是美国人的礼俗,就是在娃娃没生之前,亲朋好友先商议好送什么东西。于是作妈妈的就不用多为办备婴儿用品烦恼,加上因为大家都商量好,所以买的东西不会重复。每样礼物又都附上依据,不合用可以早早拿去换。
妹妹还没“降落”,我们家客厅里已经东一堆、西一堆,放了好多好多盒子。每次我看电视,奶奶走过,都会哼一声,对我说:“小丫头片子,好福气,比你那时候东西多多了。“奶奶还挑明了对我老爸老妈说“有婆婆在,这小丫头我不管。我老了,管不动了。”然后,当我作功课的时候,她会偷偷溜进来,摸着我的头说“还是我孙子好,奶奶疼孙子,孙子孝顺奶奶。”
脐带缠颈的妹妹(2)
噜嗦的老爸
一月二十八号,一大早,我老妈就挺着肚子开车,送我去布朗克斯区的一所学校,参加全纽约市的高中生英语演讲比赛;我老爸也在车上,一路叽叽咕咕地说话,教我要这样、那样,要一边讲,一边自己告诉自己,慢一点、慢一点,免得愈讲愈快。
不久之前,我才参加另一场比赛,连复赛都没进,从那以后老爸就作了教练,每天盯着我练。
远征生娃娃
我那天跳下车就进了比赛场,家长不能陪,所以她们没进来。据说大概因为回程碰到路上一个坑洞,车子重重颠了一下,才回家,站在厨房,就破水了。赶快打电话给医生,去医院。他们很妙,住在纽约市的边边上,却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加上堵车,有时得两个多小时),去曼哈赖中央公园旁边的西奈山医院(The Mount Sinai Hospiˉtal)生孩子。老爸解释,因为妈妈是高龄产妇,又说西奈山的设备好。
好险啊!脐带缠颈 第二天一早,老爸就来了电话,说妹妹已经出生了,医生没算准,妹妹挺大又挺高,居然有八磅重,然后又说好险啊。脐带缠颈。我听过这名词,吓一跳!因为我看过脑性麻痹的人,就因为生产时脐带缠在颈子上,缺氧造成,所以急着问:没问题吧! 感谢上帝!我老爸居然先搬出了上帝,又说“谢谢你婆婆,她遗传,生得快,所以“唰”
一下子,妹妹就出来了!”
飞出来的妹妹
老爸这个“唰”!不晓得说了“N”次,每次我都想, “唰”有多快?老爸则说天刚要亮,医生等太久,想一时不会生,要去睡觉,老爸警告医生说我老妈当年生我,说生就生,一下子就生下来了,所以要随时standby。果然接着我妈就叫,护士又叫,医生往回跑,还在戴手套呢,妹妹已经“唰”一下子“飞了出来”。
说到妹妹“飞出来”,我老爸得意得要命,说妹妹身子还没离开产道,已要哇一声哭了,又说医生把妹妹接住,马上就交给了旁边站着的老爸,老爸就托着红红热热的妹妹到一个台子上,护士还递给他一管眼药,要老爸为娃娃上眼药。
“护士在干什么?”我问。
护士给你妈打针,因为打慢了,还捱了医生骂。老爸说:“还有,护士急着看表,写出生的时间,还有盖脚印。”
得意的老爸
据说妹妹没先洗个澡,只是擦一擦,就用布包着,交给了我老妈。这些场面我都看到了,因为老爸带了“拍立得”照相机去,连血淋淋的镜头都没错过。
“可惜没人拍我给你妹妹上眼药的镜头。”老爸后来常说。但是他又会跟着很得意地讲,妹妹虽是妈妈生的,又是医生接生的,但是医生戴着橡皮手套,妈妈又躺着生产,这世界上真正最先用赤裸裸的双手接触到我妹妹的是我老爸。
对这妹妹,我也有非常特别的欣喜,还没见到她,已经喜欢她,因为她给我带来好福气——— 我居然在全纽约中学生演讲比赛里得了第一名,听说这是第一次由中国人拿到呢!
衣柜里的亲情(1)
· 妈妈拿着卡片走到我房间:“轩,你怎么可以在卡片上直接写妈妈的名字呢?”
· “可是我美国同学都这样叫他们的妈妈啊!”
自从妹妹出生,外公、外婆就搬来纽约跟我们同住。
每年开学前,我都像搬家似的,把所有的东西摊成一地,再慢慢装到箱子里,准备运去大学宿舍。借机会,我也顺便把房间好好整理一下。这不是件容易事,其中最头痛的,就是我的衣柜。
我的衣柜不曾装过衣服。从小,我就常把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往里面扔。清理房间时,总有一堆东西不知如何处理,通常那一整堆便进了衣柜,虽说眼不见为净,时间久了,情况却不可收拾。
每次收拾前,我都咬着牙告诉自己,要跟衣柜算账,但年年都精疲力竭地放弃。不是因为地方太大或东西太多,而是因为每一样都勾起许多难以逃避的回忆。
今年临走的最后一天,我又把衣柜打开,往里面看一眼。只见许多大大小小的盒子。我随手抽了一下,打开来看,发现是一包机器人贴纸。那是我小时候在台湾就有的,也曾是我的宝贝。如今它们都发黄了,背面的胶水也干了。一个个机器人从纸上翘起来,卷成奇怪的姿势,好像在跳舞。
更糟糕的是我的青蛙布偶,它里面装了豆子。有一天它的肚子莫名其妙破了个洞,豆子开始漏出来。我便把它装在小盒子里,打算有空时拿针线补一补。十年后,针线还没找到,而打开盒子,赫然发现青蛙已经面目全非,成了一块烂布。豆子好像内脏一样撒成了片,掺在其中的,是一条条干掉的小虫尸体。
突然,衣柜里传来个声音,我吓了一跳,以为是老鼠,原来是个橄榄球,从一堆东西上滚下来。
小学时,我是个瘦竹竿,而且是个没人理的书呆子。当时班上最酷的同学都喜欢玩橄榄球,心想,如果我把橄榄球练好,就可以跟他们混。所以,有一天晚上吃饭时,我向家人提出: “我想参加橄榄球队。”
“不行!”妈妈说,“你戴那么厚的眼镜,撞别人太危险。”
“那我不去撞别人。”
“开玩笑。橄榄球本来就撞来撞去的。”
“那我买个球,跟肯尼两个人练!”
肯尼那么莽撞,更危险!算了吧!”
“隔了几天,做功课的时候,突然听到奶奶小脚的走路声,她笑嘻嘻地走进来,手上捧着一个橄榄球。
“哪里来的?”我跳了起来。
奶奶脸上一副得意相:“刚出去散步,街上捡来的!”
“那是人家的啊!”我大叫。
“在街上。谁知道谁的!”奶奶有点不服气。
“糟了……”我心想附近有两个大男生总在院子里丢橄榄球,这八成是他们的。假如人家不小心把球丢在街上,出去捡时却看到一个中国老太婆抱着球跑,多糟啊! “奶奶,您叫我怎么办?”我说。
“随你便!”奶奶掉头走了出去。
我曾经偷偷带球到附近的公园练习,可是不过几分钟就回家了。我生怕那个球的主人正好也在,会骂我是小偷,或把我揍一顿。我太惭愧了,把那橄榄球放进衣柜,再也不去想它。
继续翻出来一盒纸,里面有奖状、小时候的作文,和一张生日卡。
那张卡片是我很久以前为妈妈做的。那一年家里养只鹦鹉,名叫哈喽。我便用彩色笔在上画哈喽,又在嘴巴旁边画个圈圈,代表哈喽说话。在圈圈里,我写“HAPPY BIRTHDAY, VIVIAN!”(VIVIAN是我妈妈的英文名字。)
那天晚上妈妈加班,回家很晚。我把卡片放在她桌上。不久之后,她拿着卡片走到我房间:“轩,你怎么可以在卡片上直接写妈妈的名字呢?”
我吃了一惊。
连我的秘书都必须叫我刘太太,你怎么能直接写‘VIVIAN’呢?你要写‘亲爱的妈妈’! “可是我美国同学都这样叫他们的妈妈啊!”
“我们不是美国人!”妈妈说,“在这个家里,你是中国人!”
衣柜里的亲情(2)
我愣住了。我的中国文化实实在在地打了我一个耳光。
当天晚上我到妈妈桌上找到那张卡片,把它偷回来,丢进衣柜。
在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爸爸拿了块红玉坠:“喏!给你!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意思意思啦!”
我当时并不很高兴。十五岁,在古代已算成人了。难道自己的父亲只能“意思意思”吗?因此,我从来没有珍惜那块玉,总把它当个玩具,甚至曾想把它送人。
当时我和家里处得不是很好,大概因为我正在那“叛逆的年代”吧!似乎天天在饭桌上都被训,天天都在争吵。
还记得有一次,我和父母吵得特别厉害。我冲进房间,气得发抖。我看着挂在墙上的玉坠,那代表爸爸所有的“意思意思”的东西。我狠狠地把它抓下来,全力往桌面上砸———我要看他的“意思意思”碎成万片。
玉坠没碎,桌子上的东西全跳了起来,玻璃板稀里哗啦地碎落满地。我的手上则沁出了几道鲜红的血迹。
爸爸妈妈同时跑进房间,看到了玻璃,赶快把我的手抓住。
感愧交集,我往门外跑。爸爸扑向我,两人滚到地上。
爸爸紧紧抱着我,不管我怎么挣扎,我滚到哪里,他都不放手,一面不停地对我说:“爸爸爱你。爸爸爱你……”妈妈则追过来抱着爸爸和我。我不停地哭,心里充满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如此拥抱过我的父母。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