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9(1)
我给小勇打电话委托他将房子快点卖掉。我家的房产证和户口簿就放在小勇家里,要他办这件事比较容易一些。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撒谎说做生意要马上用钱。并且再三叮嘱他越快越好,晚了就来不及了。小勇人虽小,却很有头脑。他要我写份委托书立即寄过去。我当即写了委托书并按上了自己的手印。好在房产证和户口上的户主都是我的名字,小勇办事起来很方便。他接到委托书后马上开始四处联系买主。那天我与往常一样到医院去看母亲,刚好遇到一位小护士出来买东西。她是刚分配到医院来实习的,我们打了声招呼,我刚要开车离去,她却叫住了我。我以为她有什么事,将车停下了。她看着我,显得有点犹豫。我笑问她是不是有事。她左右看了看,才小心翼翼地说,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我笑着说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她有点顾虑地悄声告诉我母亲是宫颈癌,已经扩散,有多少钱也没用了。我大吃一惊,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医生没有告诉我。她说是主任亲口说的。医生之所以不告诉我,是想要母亲再多住些日子,到最后实在不行,再下病危通知书。这样医院可以增加收入。说完,小护士便匆匆走了。我愣在那里,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侄儿下来接我,我要他背我直接去主任办公室。胖主任见了我笑着打招呼,我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单刀直入问她,母亲的病到底如何了,为什么还不做手术。她眯着双眼,笑着说不用着急,这不正在观察嘛。我板着面孔说都观察二十多天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她说这要根据实际情况而定,她们正准备请专家会诊,很快会有结果的。我再也按捺不住,冲她嚷起来,二十多天了还没结果,搞没搞错?“你不是保证过,动完手术就没事了吗!”胖主任马上矢口否认做过这样的保证,并且振振有词地说,医院不会保证任何病人的康复,他们只是尽力而为。我不禁火冒三丈,声色俱厉地瞪着那位胖主任,恨不能向前去撕烂她那张臭嘴。幸亏侄儿轻轻拽了一下我的衣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心里突突直跳,却咬牙切齿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冷静,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我狠狠瞪了那位胖主任一眼,悻悻地问她要观察到什么时候,她狡黠地说很快就有结果了。其他的医生和护士们说着官话套话安慰我,并且示意侄儿将我背走。侄儿来到我面前,胆怯地看着我,说:“大叔,咱们先去看我奶吧!”
我心里像压着块抖动的石头“怦怦”乱跳,看到侄儿神色紧张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一下愤怒的情绪,渐渐地冷静下来。
侄儿眼巴巴地望着我,小心翼翼地说:“大叔,我们走吧。”
我喘着粗气点点头。侄儿背我经过走廊时我要在走廊的窗台上歇息一会。他问咋啦,我说没事。我坐在窗台上点燃香烟吸了几口,等情绪稳定之后才到病房看望母亲。母亲看到我立即来了精神,忙着问这问那,我微笑着敷衍了几句。她见我情绪低落,关切地问我:“满仔,哪里莫舒服哩?”
我咽泪装欢,干笑起来,说没事。母亲叹息一声说:“满仔,你咯段时间受累了,都是姆妈莫好,连累你哩。”
我劝她不要胡思乱想,撒谎说刚才路上看到一个残疾人在路边要钱,觉得挺可怜的。母亲信以为真,对同室的病友说:“莫看我满仔咯个样子,心好得很哩。”
也许母亲常在病友面前说我好话,病室里的人对我非常友好,而且夸我是孝子。其实我是在尽一个“人子”的义务,“孝子”二字从何谈起呢!每个人应该对母亲怀有一颗感恩的心。如果母爱是海,我们为母亲所做的一切充其量是一朵小小的浪花。永远不可以将对父母应尽的义务与责任作为孝心来炫耀,这种沽名钓誉的行径极其卑劣。世上只有伟大的母爱,没有伟大的孝心。所谓的“孝子”只是对生命的尊重而已。面对一个给了你生命的人,用什么作为回报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再平常不过了。
母亲天天盼望做手术,早已等得不耐烦了。那天我刚到病房她便问我为什么还不做手术,我笑着说还没到时候。我们正在谈话有护士进来叫我去主任办公室一趟。我要母亲稍等便与侄儿去了办公室。接待我们的不是那位胖主任医师了,而是戴着眼镜的女医师。她态度谦和,口碑不错。我刚坐下听到了她叹息一声,然后表情凝重地望着我。
我心知肚明,摊牌的时候到了。我要侄儿出去买包香烟,他不大情愿地离开病房。女医师心领神会,随即郑重其事地通知我,经过专家会诊确定母亲的癌变已经扩散,惟一延长生命的办法是化疗。说完,她忸怩作态地看着我。尽管我早有心理准备,此时仍然方寸大乱,脑子里混沌一片。女医师见我沉默不语,小声问我有什么打算。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应道知道怎么办,就不用来医院了。女医师深感遗憾地安慰了我几句,将一张单子慢慢递到我面前的桌上,果然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病危通知书。我乜斜了她一眼,问她结果是不是早出来了,一直不告诉家属。她辩称刚诊断出来,并强调是专家会诊。我知道所谓的专家会诊不过是冠冕堂皇的托词罢了,不禁忿忿地冷笑道,医院快变成挂羊头卖狗肉的地方了。女医师立刻严肃的表示,他们已经尽力了。我此刻终于明白:医院挂着“救死扶伤”的牌子,做的却是“以病捞钱”的勾当,所谓的医德医风早成了一句美丽的谎言。女医师看到我面露愠色,含蓄地催促我快点儿拿主意。她还委婉地说我如果不相信他们可以申请转院。我一听她话里有话,实际上是下逐客令,于是问她是否还有转院的必要。她讳莫如深地笑了笑,那副表情比哭丧还难看。我犹豫片刻,无奈地在病危通知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这时女医师支支吾吾告诉我,母亲住院押金快用完了,继续治疗快点交上押金,他们好安排化疗事宜。我很沉重地点点头。我回到病房母亲问我医生叫我做么子,我笑着说没什么大事,通知我准备做化疗。母亲问我什么叫化疗,我那时也不知道何为化疗,敷衍说是手术前的一些准备工作。母亲一听要做手术了,显得很高兴,她说整天在医院烦死哩,早做手术早出院,省得受罪。我好言安慰她一番,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医院。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9(2)
我开车走出医院大门,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我当时戴着墨镜,眼前模糊一片,差点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轿车撞到,惊出一身冷汗。我心有余悸地将车停到人行道上,擦了擦镜片上的泪痕,然后坐在车上点燃一支香烟,猛地吸了起来。我痛恨交集,懊悔当初不该将母亲送到这家医院治疗。也许正是这段日子耽误了母亲病情的最佳治疗时间,进而演变到不可救药的境地。我意识到母亲一天一天离我越来越远了,泪飞顿作倾盆雨。
一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骑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以为我的车坏在了路上,他停下来问我:“叔叔,您需要帮忙吗?”我愣住了,稍作迟疑,很狼狈地擦了擦脸,笑着对孩子说叔叔没事,不小心沙子吹进了眼睛。孩子诧异地看着我,友善地挥挥手,骑上自行车走了。我望着孩子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感慨万千:做一个孩子真好!倘若我是孩子,时光停留在过去,母亲还是那个健康、充满活力的母亲,那该多好啊!当我看到眼前行色匆匆的陌生面孔,我知道与许许多多人一样,我别无选择地走在了人生的坎坷路上,已经不能回头了。于是我擦干眼泪,开车奔向回家的路。晚上,陈挺应约来到我的住地。他得知情况后,气得大声骂娘,嚷着要去找那位胖主任算账。我要他冷静,我说要怪只能怪这个医疗制度,惯坏了那些没有天良的医生。我们正在商量下一步的事情,刚好小勇打电话来告诉我房子找到了买主,要我给出价位。我仔细询问了当地房价,定出五千元的下限。陈挺见我要卖房子急忙将电话拿过去请小勇等一会儿,稍后再打电话通知他。陈挺挂断电话,谨慎地建议我重新考虑一下,他说母亲既然已经这样了,卖掉房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无可奈何地说,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就这样走吧。
陈挺嘴唇蠕动几下,欲言又止。他见我决心已定,只好打电话通知小勇按计划进行。我不再顾及脸面与自尊了,开始厚着脸皮东挪西借,又筹措到几千元押金交上去,然后急等小勇将房款寄过来接茬。那段日子我饱尝人情冷暖的真正滋味。有的人真情相助,有的人肝胆相照,有的人旁观徘徊,有的人退避三舍。我衷心的感谢那些或多或少给了我帮助与支持的人们,是他们陪我一起走过了那段阴霾的日子。有位叫高伟的小伙子当时在市场开杂货店,我经常去市场买东西刚认识不久。那时他的女友快生产了,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他得知我的情况后依然主动将两千元现金送到我手里,并且告诉我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们现在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小伙子最近买了新车,又添了一个宝贝儿子,日子越过越红火。我们一见面总要好好聊聊。回忆当初感慨万千。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10(1)
母亲做过化疗,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发的严重了。她目光呆滞,面色灰暗,瘦骨嶙峋。她的头发开始一绺一绺的脱落,头顶已经裸露出头皮。母亲焦躁不安,有时狠狠揪下一绺头发拿在手里看上许久,然后一根一根扔到痰盂里。我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这是化疗期间的药物反应。我问母亲还能坚持多久,他们避而不谈敷衍了事。他们只是通知我,母亲又欠下一千多元的医疗费,催我快去交费。我气得肺快炸了,却咬紧牙关不露一丝痕迹。我终于体会到那句老话“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的无奈和困窘。母亲似乎预感到灾难的来临,将我叫到床前说:“满仔,算哩,莫要花咯样的冤枉钱哩!”我故作轻松地安慰她,说钱不是问题,花了可以再挣。我要她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并且笑着说一切会好起来的。母亲一脸憔悴地笑了,握着我的手说:“满仔,姆妈对不住你哩,苦哩你哩!”我心如刀绞,将脸贴在母亲滚烫的手上,歉疚地说:“妈,我是你的儿子,你这样说不是见外了吗?”母亲苦涩地笑了,然后大声炫耀道“我满仔比哪个差么?我孙子比哪个差么?我莫怕哩!”我听得出来,母亲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我临走时问母亲想吃什么,她说没胃口,随便吧。那段时间母亲每天只喝一点点粥。我说给她买一箱八宝粥。第二天我带上仅有的两千元钱刚准备去医院,侄儿突然打电话哭着说奶奶不见了。我吓了一跳,急忙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奶奶要下楼走走,他就陪着下来了,奶奶说想吃水饺,他去买水饺回来时奶奶就不见了。我要他回病房找找,他说医院里都找遍了。我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顿时愣住了。若不是侄儿在电话里大声叫喊,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我迟疑了一下,催促他继续寻找,我马上过去。我将此事告诉了陈挺,他要我别着急,他立刻从公司赶过去。正当我惊魂未定要去医院之际,却见母亲回来了。我惊愕地望着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母亲乐呵呵来到我面前:“满仔,我回来哩!”
“你?”我说不出话来。这时才看到母亲身后还跟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母亲看到我发愣,笑着说:“满仔,给咯位师傅车钱。”“噢!”我下意识的应道,慌忙掏出一张百元钱递给那人,那人说只要十五元,他没有零钱找。我马上在衣袋里翻了起来,将十五元钞票递给那人。那人开车走后,母亲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我。她支走了侄儿,自己到医院门口打出租车回来了。母亲说话时不无几分得意,似乎做了一件很开心的事情。我叫苦不迭,可是看到母亲平安归来总算松了一口气。母亲有些倦意,进屋后躺在床上笑着说,还是自己家里舒服自在。房东大妈见母亲回来了,急忙过来问候,两人有说有笑地交谈起来。我这才想起给陈挺与侄儿打电话要他们回来。两位老太太说了会话儿,房东大妈说:“老嫂子,您要是想吃点吗,小段不方便做,您跟我说,我给您做!”母亲笑着说以后少不了麻烦她。陈挺与侄儿回来后觉得不可思议,母亲虚弱成这样居然能自己打车回来。侄儿哭着说:“奶奶你咋能这么整呢?你出事了,我叔还不扒我的皮啊!”母亲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提醒我:“陈挺咯段时间莫少出力受累哦!”她要我去买点菜回来,留陈挺在家里吃饭。我与陈挺相视而笑,然后一同乘车去市场买东西。陈挺问我接下来怎么办,我说再回医院没有任何意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陈挺眼泪忽地掉了下来,说自己没用,关键时候起不了作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都尽力了,即便我们都是大款,这种事也无可奈何。他哽咽着说:“至少可以让大娘……”我打断了他,无奈地说顺其自然吧,要怪只能怪我这几年一直没在母亲身边,要是早点发现病情,也许还有得救。吃饭时母亲只喝了几口汤。侄儿想起在医院还有些东西没拿回来,我说算了吧,那些盆盆罐罐拿回来也没用,何况还欠医院一千多元医疗费呢。侄儿问我咋整,我瞥了他一眼,说他多此一问。第二天医生打电话给我,客套地询问了母亲的情况后,提到了医疗费的问题,我笑着告诉她这件事要他们主任与我联系,否则免谈。那位胖主任真的打来电话,与我客气的交谈起来。我很礼貌地向她问好,甚至向她家里人问好,却只字不提医疗费的事情。对方见我文不对题,言及其他,只好将话题转到医疗费上。她说马上要结算了,哪个科室欠医疗费哪个科室要负责的,希望我能理解。我笑着问她有多少,她说是一千三百八十元,还说考虑到我是残疾人挺不容易,交上一千三百元就行了。我故作迟疑地犹豫片刻,然后笑呵呵地说,不如这样吧,等哪天她不小心被车撞死了,我给她烧几个亿的纸钱。说完,我关上了手机。凭心而论,我当时的做法很对不起那位胖主任。在医疗体制普遍存在弊端的时候,作为个体她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而已。就整个大环境而言,她算得了什么呢?我将矛头直接指向她的确有失公允。其实,我耿耿于怀的是她向我做出保证后又矢口否认的蛮横态度。因此才上演了我蛮不讲理的一幕。我一直对医生,教师,军人这三种职业心存敬意。从母亲住院以后我逐渐发现医生这个职业太难以令人琢磨了。当它真正救死扶伤的时候,无疑是最美丽最圣洁最神圣的天使,可是当它失去良知或者麻木不仁或者见利忘义的时候,无疑又是最丑陋最肮脏最冷酷的魔鬼。甚至比真正的魔鬼更可怕。因为真正的魔鬼面目狰狞我们可以避而远之,而披着天使面纱的魔鬼我们防不胜防。毫不夸张地说医生这种职业就是在天使与魔鬼之间舞蹈,无论它做出什么样的舞姿造型,看上去都很美。也许有一天医生既不是天使也不是魔鬼了,才是病者真正的福音。
男儿心如海 冲浪须潮涌 10(2)
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了,大小便处于失禁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