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杰剑眉一扬,道:“太平盛世倒未必,不遇明主则是真。”
张择端见他说话毫无顾忌,不禁心中一动。最近百姓暗中流传金辽两国使者在东京斗法,朝廷将有大的动作,莫非他已经得到真实可靠的内幕消息?
一辆古色古香的华丽马车驶到他们面前停住,穿着古代服装的中年车夫笑着招徕顾客:“三位公子,我这辆马车是魏国信陵君的遗物,当年他就是驾驭这辆马车迎送侯嬴、朱亥的。不知有无雅兴坐车游览呵?逛遍全城只要一两银子。”
这辆装饰精美、战国式样的马车,显然是仿造的。车夫利用游人的好奇心理,打着古人的旗号开展旅游业也是一种发明吧。好在大家明明知道其中把戏,谁也不去深究。
他们见车厢里挂着三套制作精美的古代服装,都兴趣盎然,跃跃欲试。
江世杰指着一套华贵的服装对何天雄说:“何兄号称赛信陵,这套魏公子服饰非你莫属了!”
何天雄笑嘻嘻道:“那我就当仁不让了!”
张择端凑趣道:“我来装扮侯嬴吧,只是少了一把白胡子。”
江世杰豪爽地道:“我就是市井屠户朱亥。”
三人装扮一番,不禁相视而笑。江世杰调侃道:“角色齐备,该粉墨登场了。”
何天雄笑道:“对,演一出窃符救赵。”
张择端心中一动,正色道:“只是少了一位真正的主角,这出戏难以演成。”
“哦,谁?”
“没有她,信陵君只能带三千门客去白白送死;没有她,信陵君就得不到虎符,便调动不了魏国兵马,更谈不上抗秦救赵了。”
“你说的是如姬。”
“正是。她原来是位普通民女,身世坎坷,遭人迫害,幸亏遇到信陵君仗义搭救,才转危为安。她对信陵君感激钦敬,一往情深,愿侍奉他终生。可是魏王垂涎她的美色,指名要信陵君送她进宫。如姬深知正因为魏王和信陵君同心同德,魏国才能坚如磐石,决不能因为她的缘故致使兄弟反目,国家分崩离析,便牺牲了爱情,含泪进宫。她经常规劝魏王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由于她的周旋,魏王和信陵君方能一直相安无事。当信陵君需要调动魏国兵马时,她甘冒风险,深夜乘魏王熟睡之际,窃出虎符。事发后,她又挺身而出,尽力开脱信陵君,把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终于被打入冷宫受尽折磨而死。如果有她在魏王身边,秦国的间亲计决不会得逞。观其一生,不愧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奇女子。可是,后人把窃符救赵的功劳全算在信陵君、侯嬴、朱亥身上,大书特书,而对主角如姬却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江世杰鼓掌道:“精辟!透彻!痛快!”
何天雄感叹道:“信陵君这样的奇男子一千年出一个,而如姬这样的奇女子一万年才出一个呵!”
江世杰朗声笑道:“不然。眼前就有四位女流不亚于如姬。飞将军李师师比如姬多了份豪情,俏观音苏姣姣比如姬多了些善心,冷美人颜玉洁比如姬多了点心机,勾魂凤郑珠娘又比如姬多了点洒脱。”
张择端颇有同感:“四大花魁仗义出面赈济灾民也是名垂青史的伟业,如果风云突变,她们也会像如姬一样,挺身同赴国难的。”
何天雄不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从车夫手中接过鞭子,躬身施礼道:“我赛信陵能为当代的侯嬴、朱亥牵马坠蹬,执鞭挽辔,不胜荣幸。二位侠士请上车吧。”
江世杰、张择端钻进豪华车厢,左右端坐。何天雄坐上车辕,挥鞭催马,辘辘而去。
马车行进在通往郊野的大道上。驾辕拉套的三匹骏马强壮矫健,任凭驱使。何天雄频频挥鞭,骏马四蹄生风,马车越跑越快。
窗外碧绿田野一闪而过,劲风拂面。江世杰、张择端好不畅快,忘情大笑。
何天雄一时性起,忘乎所以,一手执缰,一手挥鞭,随心所欲,操纵自如,俨然是一位身姿矫健、饱经风雨的好驭手,和平日养尊处优、雍荣华贵的模样判若两人。清脆的鞭声连珠炮般在空中炸响,骏马好像着了魔似的疯狂奔跑,马车风驰电掣般疾驰,真是惊心动魄。
张择端在车上被颠簸得头晕脑胀,七荤八素。江世杰却若无其事,目光紧盯着何天雄,若有所思。
马车飞跑了二三十里地,何天雄的额上渗满了米粒般的汗珠,才“吁——”地喝住马匹,转身自嘲道:“我自幼好骑,进了东京因忙于店务,骑马的机会就少了,今天稍一动就出了一身臭汗,真是富贵伤身呵。”
江世杰半真半假地试探道:“何兄见识超群,身手不凡,不在信陵君之下。如果有朝一日风云际会,你一定会睥睨群雄,左右大局。”
何天雄一愣,随即也半真半假地开起玩笑来,上前握住二人的手,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如果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你俩就是我的侯嬴、朱亥,共建大业,同享福贵。”
归来时,信马由缰,车子缓缓而行。三人各有所思,默默无言。
回到夷门遗址前,早有一位樊楼伙计在等候。何天雄下车上前和他交谈几句,便回身向江世杰、张择端拱手致歉,道:“刚才下人来报,开封知府、太子殿下今天要在敝店宴请一位贵宾,我怕手下招待不周,惹出事端,须马上回去照应,恕愚兄不能奉陪了。”
江世杰、张择端同声道:“这是正事,请何兄自便。”
何天雄走后,二人兴致稍减,不无遗憾地继续去游览名胜古迹。
城东南郊有座高大的平台,传说是春秋时晋国的大音乐家师旷学艺弹琴的地方。他当年在这里弹奏“阳春”、“白雪”,曾引得白云翻滚,仙鹤起舞,给古城人民带来美妙的享受。后世百姓便在这里筑祠纪念师旷,名曰古吹台。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高适漫游梁苑时,登台聚会,把酒赋诗,留下墨宝,锦上添花。地以人显,古吹台也因“三贤聚会,千古盛事”而名声大振,成为京师的游览胜地。
今天来古吹台游春踏青的人特别多,祠里分外热闹。西夏王子李廷俊一身汉族儒生锦绣长衫,手执名贵摺扇,腰系镶金佩剑,俨然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他登上高大的台阶,进得祠来随意浏览。这位名曰留学、实为人质的殿下,自从小御街师师府艳遇之后,便开始抛头露面,和东京的名流有了公开的交往。今天清晨,他带领千旗、百胜两名侍从,慕名到清风来茶楼登门拜访江湖把头江世杰。店主泼天胆邹广兴告诉他,江世杰刚被赛信陵何天雄请走。何天雄是他下一个要拜访的人,正好一并见面,便兴冲冲来到樊楼。谁知又扑了个空,堂头苗得雨说何、江二人联袂去附近的京华客栈邀约张择端郊游了。李廷俊用目光询问两个侍从,这个张择端何许人也?千旗、百胜都没有听说过此公,只好轻轻摇头。他想,张择端能劳动东京两个响当当的风云人物亲自登门拜访,必然也是个了不起的角色,正好借机结识结识。三人马不停蹄来到京华客栈,又晚了一步。周老实说三个人朝东去郊外踏青了,刚走一盏茶工夫,快点就能赶上。他们转身便走,那个店主的女儿周秀姑还追上来,再三叮咛道:“张公子滴酒不沾,上回让江把头在樊楼逼着喝了三盅,害得他起了一身痒疙瘩,三天还没下去。你要多多美言,让江公子手下留情呵!”少女对这位房客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使他不由暗中窃笑。
李廷俊心想,往东这条游览路线,最后一站必然是古吹台。与其紧追慢赶,不如以逸待劳。他主意已定,便吩咐千旗去订一桌丰盛的酒菜,顺便打听一下张择端其人。百胜专门去伺机邀请客人,他则先到古吹台上恭候。
院里绿荫下摆了一张桌子,评书艺人震中原正在拉场子。春暖花开时节,居民纷纷出城游春,瓦子里的观众锐减。许多艺人在淡季里为了糊口便要到游览景点拉地摊,露天演出。
这种场合不宜说长篇大书,只能说一些小段。震中原名声在外,一拍醒木就吸引了大批听众。
李廷俊经过这里,艺人说的正是李白、杜甫、高适三贤聚会的段子,便挤进人群中仔细聆听。
唐天宝三年,在京城名噪一时的诗仙李白,因为得罪了权奸而离开长安,泛舟黄河东下。他在洛阳遇到诗圣杜甫,二人神交已久,相见恨晚,便相偕漫游梁苑。在这里又遇到怀才不遇、浪迹天涯的诗人高适。这年李白四十四岁,侠骨仙风,神采飘逸;杜甫三十三岁,清癯有神,老成持重;高适四十岁,气宇轩昂,快人快语。文坛三杰,风云际会,遍访古城名胜,猎奇前朝遗迹,情趣盎然。
这天,三人来到古吹台游览,树丛之中不知谁在抚琴,乐声悠扬,更加惹动游子难以排遣的情思。他们怀古思今,感慨万端。高适笑道:“凭吊怀古,不可无酒。”
杜甫道:“不可无酒,更不可无诗。”
正中李白下怀,拊掌大笑:“梁园景美,琴音绝妙,有酒有诗,快哉快哉!”
他们请僧人置办酒菜及笔墨纸砚,借刚修缮一新的厢房,觥筹交错,开怀畅饮,说古论今,谈笑风生,抨击时弊,披肝沥胆。酒至半酣,高适问道:“今日赋诗以何为题?”
杜甫敬重地说:“请李兄定夺。”
李白道:“有感而发,随心所欲,何必命题。”
凉风阵阵,从窗口飘进来一阵抑扬顿挫、流畅欢快的琴声,使杜甫、高适都陷入苦思之中。良久,李白依然旁若无人地自斟自饮,更有琴音助兴,索性端起酒壶豪饮起来。
高适、杜甫的诗作已经完成,李白才醉眼惺忪地抓起一支斗笔,踉踉跄跄走到雪白的粉壁前。窗外的琴声忽然激越昂扬,犹如催阵的战鼓,撩人心魄。李白双眸顿时放射出奇光异彩,胸中沟壑骤起狂澜,笔酣墨饱,不加思索地在粉墙上写下了“梁园吟”三个遒劲的大字。接着他神采飞扬,笔走龙蛇,犹如江河决堤,一泻千里。琴声嘎然而止,他的诗也一气呵成。
高适高声朗诵毕,赞叹:“字字珠玑,掷地有声!”杜甫也赞美道:“真乃下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也!”
李白看了他俩的诗作,更觉回肠荡气。原来三人都不约而同地以“梁园”为题,描述了这次壮游。他脱下帽子,甩掉靴子,斜卧在草榻上,道:“三人吟咏心相通,胜似帝王赐宴情!”那神态使人想起他在宫中藐视权贵,醉草嚇蛮书,让权监高力士脱靴、奸相杨国忠研墨的情景。高适、杜甫也受了他狂放不羁的感染,不拘形迹地席地而坐,把酒论诗,直抒胸臆,直至尽兴方归。
黄昏,一个端庄的姑娘带着丫鬟走过来。她是游园抚琴后打道回府路过这里的。透过窗户看见墨迹未干的白壁题诗,不由停下脚步。那造诣深厚、龙飞凤舞的书法深深吸引了她,见房中无人,便走进去观赏。诗云:
我浮黄河去京阙,挂席欲进波连山。
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
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
却忆蓬池阮公咏,因吟“绿水扬洪波”。
洪波浩荡迷旧国,路远西归安可得!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
平头奴子摇大扇,五月不热疑清秋。
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白雪。
持盐把酒但饮之,莫学夷齐事高洁。
昔人豪贵信陵君,今人耕种信陵坟。
荒城虚照碧山月,古木尽入苍梧云。
梁王宫阙今安在?枚马先归不相待。
舞影歌声散渌池,空余汴水东流海。
沉吟此事泪满衣,黄金买醉未能归。
连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赌酒酣驰晖。
歌且谣,意方远,
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这首醉酒歌借咏梁园古迹,追怀开封历史上的名人盛事,抒发诗人欲济苍生的豪情壮志。姑娘低吟了一遍,顿觉心旷神怡。诗义气势磅礴,聚山川之奇秀,融天地之神韵,令人叹为观止。这时,僧人进来见刚粉刷的白壁被涂得漆黑一团,很不耐烦,举起抹布就揩擦。姑娘回过神来,惊呼道:“休要动手!”
“宗小姐,不知何处狂徒粉壁涂鸦,让你见笑了。”
“任何人不得碰墙上的题诗!”
僧人面露难色:“这……”
“这面墙我买了,你要妥善保护。”
“小姐休要取笑,你买这堵墙何用,又搬不走?”
姑娘蹙起眉头:“谁和你说笑话,你要多少银两?”
“小姐随便赏点银两,老僧就感激不尽了。”
“粉壁不值分文,题了这首诗就价值连城。我马上派人送来一千两银子。”
僧人不禁目瞪口呆。宗小姐千金买壁的美谈不胫而走,飞快地传遍了古城。
李白正要动身到名山大川去求仙访道,听说此事,不由怦然心动。特别是他听说那天在古吹台抚琴的人就是宗氏时,更加心潮难平,便问杜甫:“贤弟,你世居中原,可知这位宗小姐的来历?”
杜甫道:“小弟略知一二。她是已故宰相宗楚客的孙女,知音律,善操琴,是梁园有名的才女。父母爱如掌上明珠,准许她自己择婿,多少权门显贵、英俊公子上门求亲,都被婉言谢绝。开封有句民谣:‘今人难娶宗氏女,除非神仙下凡来。’”
高适高兴得手舞足蹈,道:“李兄号称天上谪仙人,原来良缘应在你的身上。宗小姐一曲凰求凤,难道李兄还要退隐山林吗?”
李白不久前丧妻,本无意再娶。千金买壁之事深深触动了他的心弦,二人虽未谋面,但通过诗情琴韵交流心曲,已经互相引为知音。可又担心一有家室羁绊,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无牵无挂地遨游四方了。他犹豫不决,恳切地说:“请二位贤弟为我权衡权衡。”
杜甫衷心地说:“无情未必真豪杰。宗氏非寻常女子,李兄不必多虑。”高适见李白颔首微笑,便兴冲冲地去宗府做媒了。
宗小姐早就仰慕李白的文才,毫无忸怩之态,当即应允。李白以《梁园吟》作聘礼,宗氏以粉墙作嫁妆。高适、杜甫也把自己那天写的诗笺献上,作为贺仪。奇女子,伟丈夫,免却一切俗套,不择吉日,结为夫妻。
几天之后,高适将南游楚地,杜甫也要顺河而下。李白、宗氏在古吹台设宴饯行。三位肝胆相照的诗友情意殷切,依依惜别。宗氏奉上笔墨,恭请高、杜把他俩的梁园诗题在《梁园吟》旁边。他俩欣然从命,留下墨宝,又请宗氏作序。宗夫人也不推辞,在前面写下了文坛三杰梁园会诗的始末。珠联璧合,相映生辉。高适、杜甫长揖拜别。李白从此开始了“一朝去京阙,十载客梁园”的生活。
震中原声情并茂,字正腔圆,把这段风流韵事说得有声有色,人各有貌,呼之欲出。听众如同身临其境,津津有味,李廷俊更是如醉如痴,心旷神怡。直到震中原端着笸箩收钱走来时,他才如梦初醒,抛下一锭金子作为赏钱,扭头便走。
李廷俊径直到斋房找到主持僧人,道:“我要租用李杜高三贤聚会过的厢房,宴请宾客,不知可否?”
僧人面有难色,婉言推托:“公子,这间厢房粉墙上有三贤墨宝,惟恐损坏,非贵客布施,一般是不开放的。”
李廷俊当即掏出一锭金子。钱能通神,僧人掂掂份量不轻,马上改变态度,眉开眼笑地打开厢房铁锁。
西夏王子站在唐代三杰的题诗前,吟了一遍又一遍,完全被这光辉灿烂的诗篇征服了。直到千旗领着拎着食盒的堂倌进来,他才回过神来。千旗把打听到的张择端的情况拣要紧的说了几件,他脸上露出钦敬之色。
酒宴摆好,百胜进来禀报:“殿下,三位公子在夷门走马,游兴正浓,我未敢上前打扰。何天雄因店内有急事,回去料理了,江世杰、张择端来古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