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乃千金之躯,怎可轻入险地?”
赵桓觉得刘京似乎更有理,便道:“请刘先生讲下去。”
“我担心单靠本府力量难以胜任,不如通知殿前都虞侯杨威,内外城守将梁业、凌云,各方联手行动,人多势众,方可稳操胜券。”
曲文丕哼了一声,道:“想封锁消息还来不及,你倒想把功劳拱手送人。”
赵桓自然想独占全功,不愿让他人分一杯羹,犹豫地道:“这可是块肥肉呵。”
刘京明白他的心思,也不点破,道:“蔡京、童贯、梁师成的耳目遍布京华,我们发现陈云龙,很难瞒过他们,与其封锁消息结怨,不如送个顺水人情。此次行动以开封府为主,殿下坐镇指挥。事情办成了,功劳谁也抢不走。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个疏漏,他们都得分担责任。”
赵桓大喜道:“还是先生想得周全,一切照此办理。”
刘京得意地瞥了曲文丕一眼,曲文丕朝他翻了翻白眼。
开封府专差迅速将事情通报了枢密院童贯、门下省蔡京和镇守皇城的杨威将军。不大工夫,杨威、梁业、凌云、王化云全聚集在太子的书房中,商议协调行动。这时又传来最新、最可靠的情报:陈云龙现在樊楼观看卖画,没有发现同党跟随。他们当即决定,由赵桓、杨威亲自率领所部包围樊楼,逮捕钦犯。梁业、凌云为二、三线,分头守卫里城、外城,外松内紧,严密盘查出入行人,不让陈云龙及其同党漏网。
午时二刻(中午12时),一切部署就绪,禁军和衙役里三层外三层将樊楼围得水泄不通。樊楼上高朋满座,推杯换盏,猜拳行令;大厅内卖画,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人们对外面的局势毫无觉察。
赵桓和杨威换上便服,在堂头苗得雨的接应下来到卖画的中楼大厅,正碰上风流公子和阔绰员外斗法,竞相报价。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竞争的对手身上,谁也没有注意他俩。苗得雨悄悄指着风流公子说:“他就是钦犯。”
赵桓、杨威上下打量陈云龙一番,不由捏紧了拳头,他俩有一个共同心愿:“今天一定要将钦犯抓获归案!”
苗得雨又指了指阔员外说:“此公也很可疑,但小人看不出他是什么来路,也不像是钦犯的同党一唱一和。”
赵桓、杨威把目光转向阔员外,不由大吃一惊,变颜失色,冷汗直冒,交换了个会意的目光,迅速退出大厅,在一间空房里紧张磋商。
那阔员外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赵佶。不用说那个老仆便是大内总管梁师成了。官家不仅是位杰出的书画家,还是一位高明的书画鉴赏家,对翰林图画院的画家要求很高,观察要细致,表现要逼真,注重形似和神似。严格到要求画家画花卉时,要画出花卉在不同季节、不同时间的特定神态。有一次画家们写生孔雀升墩,赵佶看过之后连连摇头,无一使他满意。大家愕然不解,他批评说,孔雀升墩必先抬左足,而众人所画都是先举右足,见众人所未见,观察何等细腻。他很注重写生,曾描绘过二十多种仙鹤的不同姿态,妙笔传神,其《瑞鹤图》传之后世,被后人奉为国宝。梁师成从童府拿走的张择端的《河蟹图》,无意中被他发现,大感兴趣。这幅小品随意挥洒,只觉一股田野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可以看出作者有很大的潜力,犹如浑金璞玉,略加雕琢,一定能画出传世佳作来。他当时就命梁师成留心作者,有机会要加以提拔。今天听梁师成说张择端公然要在樊楼卖画,一时心血来潮,微服出宫,上樊楼见识见识这位新人。及至亲眼目睹张择端挥毫作画,爱才之心油然而生,不惜一切代价要购买他的《焦骨牡丹图》。陈云龙存心找茬儿,和他抬价争购。他富有天下,怎肯示弱,二人便较起劲来。
这时,苗得雨奉命将三班都头王化云带到赵桓面前。王化云昨晚被袁牧野猛灌,喝得太多,睡得太迟,现在脑瓜还有点胀痛。他明白今日事关重大,出不得一星半点差错,忙讨好地说:“殿下,立刻动手吧?”
赵桓脸色铁青,沉声道:“马上传我和杨将军的命令,所有将士和公差马上悄悄后撤两条街,待命行事,不得擅自行动。”
王化云懵懵懂懂地问:“不抓钦犯了?”
杨威厉声喝道:“叫你撤你就撤,要偃旗息鼓,不得惊扰樊楼,违令者斩!”
王化云不明就里,心里嘀咕:“一会儿让围,一会儿让撤,朝令夕改,太子的事儿就是难办。”他不敢怠慢,忙去传令。
赵桓吩咐苗得雨:“你去大厅里维持秩序,不准打草惊蛇,防止横生枝节。”
苗得雨情知事态有变,也不多问,扭头便走。
杨威道:“殿下,困兽犹斗,不得不防。我和几个大内高手悄悄混入大厅,暗中护驾。官家一旦安全离开险地,我就发出信号,殿下马上动手。”
“好,我这就通知梁业、凌云,内外城所有的城门立即关闭,严禁出入,陈云龙今天就是插上翅膀也难飞出东京!”
当竞争双方把画价哄抬到一万两银子的时候,何天雄和张择端都觉得太不正常了,连空气中都闻到了一股火药味。二人悄声商量几句,何天雄朝众人拱手道:“凡事适可而止,不可意气用事。张公子倒有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不妨请他说说,请诸位仲裁。”
张择端拱手道:“今日文友承蒙员外和公子抬爱,不胜感激。区区尺幅小品,能值几何?如果二位谁能说出我画的牡丹为什么品种,详细说出它的产地来历,我情愿将此画奉送,分文不取。”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两个人,手舞足蹈,连唱带叫。一个年过花甲、油腻满身,人们都认得他就是樊楼原来的老掌柜,已经疯癫两年多了,人称樊疯子。另一个却没有人见过,大约三四十岁,蓬头垢面,神色痴呆,口水老长,令人作呕,一看就是个发育不全的傻瓜。
樊疯子朝众人嚷道:“哎,你们跑我家干啥呵?出去,出去,快出去。”
傻大个傻呵呵地笑道:“别赶人家,兄弟今天娶媳妇,请他们吃喜酒。”
何天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两个活宝,苦笑着劝阻道:“今天张公子在敝店以画会友,二位别捣乱好不好?”
樊疯子指着画道:“这是谁用狗爪子爬的呵?花花绿绿怪好看。”
傻大个上前观看,道:“就是,比俺娘子还漂亮哩!”
樊疯子抡着胳膊道:“别动,这画俺买了,出一万两银子!”
傻大个拍着胸脯道:“俺出两万两黄金!”
“俺出十万两!”
“俺出一百万两!”
樊疯子捷足先登,卷起图纸就走。傻大个不甘失败,上前争夺,你撕我拽,瞬间把画撕成了碎片纸屑。两个人搂抱成一团,在地上胡爬乱滚。
何天雄连连跺脚,张择端张口结舌,陈云龙深感意外,赵佶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这两个活宝打闹,把大厅搅成了一锅粥。
众人不料如此结局,又好气又好笑,纷纷离座,一哄而散。
陈云龙正欲起身向张择端招呼说话,一个矮小的身影凑到他身边,低声道:“风紧扯篷!”
孙货郎挑着担在樊楼附近转游,忽然闪出一队官兵,偃旗息鼓,迅速散开,封锁了街道。所有行人都必须呆在路边,不准乱说乱动,孙货郎只好抱头蹲在原地,眼见大队人马潮水般朝樊楼涌去,便知不妙,因无法动弹,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不料,一会儿所有禁军将士又退潮似的撤走了,来得蹊跷,去得奇怪。他来不及多想,迅速挑担来到樊楼后门,撂下挑子,进楼报讯。
陈云龙刚才面对对父亲惨死负有不可推卸罪责的赵佶,激愤之下不免意气用事,正暗中自责做事孟浪,听说自己已被官府发现,陷入重围,顿时振作起来,飞快思索对策。孙货郎道:“我制造混乱掩护你脱身!”
说话间,他一连点燃了几个大炮仗朝人丛中抛去,又用衣袖掩面大声吼叫:“不好了,太行好汉杀进东京了!要在樊楼摆开战场,大伙快逃命呵!”
火光闪闪,金星飞溅,巨响声声,震耳欲聋,又加上人的吼叫,大厅里顿时炸了窝,人群惊慌失措,大呼小叫,互相践踏,争相逃命。混乱从楼上波及到底层,又从中楼波及到东南西北四楼,整个樊楼像捅了一竿子的马蜂窝,客人像受惊的马蜂般四处乱窜。
赵佶稳坐钓鱼台,眨巴着眼睛,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老仆却是神情紧张,四处张望。这时,铁旋风杨威率几个壮汉上得楼来,迅速近前,二话不说,架着他主仆二人混入人群离开现场。
陈云龙已经想到利用他主仆二人出城,可惜晚了一步,略一思忖,乘人群狼奔豕突下楼逃窜,反其道而行之,朝何天雄、张择端奔去。
何天雄目光一掠,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他临乱不惊,一把将张择端按到桌子下面,道:“贤弟先躲一躲,别让误伤了你。”说着飞身上前,迎头拦住陈云龙招呼:“客官,快随我来。”
时间紧迫,已不容陈云龙去和张择端接触。他见何天雄似无恶意,便随着进了一扇内部使用的小门。
这里是通向后楼的空中桥梁,何天雄手指方向道:“客官出了后楼便可脱险。”
陈云龙拱手致谢:“多谢店主援手相救,陈某没齿不忘。如有用得着我太行群雄之处,尽管吩咐。”
何天雄目光炯炯,道:“我斗胆向陈寨主请教,纵横京师、神鬼莫测的无影侠可是你们派遣的好汉?”
“不敢掠美,此公与我们太行义军无关。如有机会,我也想结识一下这位行侠仗义、扶危济贫的英雄。后会有期!”陈云龙说罢纵身飞下桥栏,不见踪影。
赛信陵面现困惑,心想:“这么说来,各方面都搞错了,难道是他?”他没时间多想,忙去招呼伙计收拾残局。
杨威让手下人将赵佶送回皇宫,又折回楼前,一剑砍断旗杆上的绳子,樊楼市招从空中冉冉飘落下来。
隔几条街巷的一座小楼里,赵桓看到约定的动手信号,立即转身,厉声喝令:“诸位听着,今天抓钦犯,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陈云龙的面目和衣着,大家都记清了吗?”
众将领和捕快齐道:“殿下放心,不敢有误!”
赵桓一挥手,众人转身下楼。瞬间,人喊马嘶,刀剑闪光,千军万马分几路向樊楼扑去。
大厅里,剩下张择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如痴如呆,纹丝不动。
那个深目高鼻、虬须绕颊的外国人逃出大厅,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匆匆转身回来,高声招呼道:“张公子,你还不快逃?”
张择端喃喃道:“有毒的饭不吃,犯法的事不做,我为啥要逃?”
“唉,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你撞到官府的枪尖上,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我……我又能躲到哪里去?”
“跟我走!”外国人不由分说,上前拽住他的手便走。大厅里人去楼空,桌倒椅翻,满地狼藉,一派劫后惨景。
出了樊楼,只见官兵蜂拥而来,齐呼乱叫:“抓强盗呵!抓住强盗官升三级,赏银万两呵!”
外国人老马识途,拉着他在背街僻巷绕来转去。每个街口都有士兵衙役把守,对他俩认真盘查一番,确认不是钦犯后,便放他俩出卡。自然也与外国人塞了点银子有关,才没有刁难。
张择端神情麻木,浑浑噩噩跟随外国人进了一座整齐的三进四合院。外国人笑道:“到家了,你把心放宽吧。”
“谁家?”
“当然是我家了。”外国人把他让到客厅落座,吩咐仆人献茶,客套道,“张公子枉驾光临,寒舍蓬荜增辉。”
张择端还没有反应过来,对今天突如其来的一连串事件怎么也闹不明白,口中念念有词:“公子、员外、疯子、傻子,最后又闹出个强盗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不明白我就更不明白了。”外国人转身吩咐仆人,“你到附近打探一下,有什么情况赶快回来禀报。”仆人应声而去。
张择端这才醒过神来,自觉失礼,拱手致谢:“承蒙阁下关照,还没有请教贵姓大名哩。”
“免贵姓艾,名远谋,字自重。”
当时在东京的外国人都爱取个汉名,既方便,又时髦,张择端也不觉奇怪,又问:“不知艾老爷何国人氏?来我朝做何营生?”
艾远谋狡狯地眨眨眼,笑道:“我和你一样都是大宋朝的百姓,而且是规规矩矩奉公守法的良民。”
“哦?艾兄仙乡何处?因何归化中华?”
“我是个一赐乐业教教徒(今译犹太人)。如果寻根究底,说起来话就长了……”
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初夏的一天,繁华的东京来了一支奇特的队伍。前导的十几匹骆驼上驮着一个个青石莲花盆,里面堆放着说不出名字的珍宝,有的像珍珠玛瑙,有的似翡翠碧玉,五光十色,琳琅满目。随后的马匹上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从长相到打扮完全是异邦情调。一个个风尘仆仆,兴奋而又好奇地四处张望。他们不像是外国使团来访,倒像是游牧部落迁徙,就连见多识广的京城百姓也一路围观看稀罕。
皇帝赵恒刚下朝堂,听说远方来客求见献宝,忙传旨在便殿接待。
来客的首领是一位深眼窝、鹰钩鼻、鬈头发的老人,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后,用生硬的汉语道:“尊敬的陛下,我们是来自好几个国家的一赐乐业教教徒,给您带来了远方的祝福。”
真宗赵恒惊奇道:“你们也懂得我朝的礼节、语言?”
“入乡随俗嘛。我们一路上边走边问,边问边学,向通司学,向百姓学。我人老了,还不如孩子学得好哩!”
老首领接着叙述了他们光荣的历史和冒险的经历。古时候,在遥远的地中海之滨,有一个犹太人建立的文明古国,如花似锦,繁荣昌盛。大约在一千年前,强暴的罗马帝国血洗了他们的国家,毁灭了圣城耶路撒冷。犹太人被迫离开故土,过着流浪生活。他们星落云散到世界各地,备受歧视压迫,甚至穿什么衣服鞋子都强制规定,而且只准从事当地民族不屑一顾的贱业,更不用说互相通婚了。就这样过了一代又一代,顽强的犹太人奋斗不息。这位老首领偶而从商人嘴里听说,遥远的东方有一个礼义之邦,龙的传人,民风淳朴,待人以诚,便相约了几户志同道合的人家,立志去寻找向往中的丝绸之国。他们扶老携幼,长途跋涉,爬雪山,翻大坂,穿沙漠,走戈壁,战风雪,斗顽匪,整整十载,历尽艰险,九死一生,终于来到朝思暮想的东京。他指着一位少年,感慨万端地说:“陛下,我们出发时,他刚刚出世,我的胡子还是黑的,如今啊……”
赵恒深受感动,道:“我大宋君民欢迎你们来做客,今晚朕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当晚,大庆殿灯火辉煌,大摆宴席。皇帝、皇后亲自主持,文武百官作陪,乐队钟鼓齐鸣,宫娥焚香侍候,如同接待友邦使团一样隆重。
席间,老首领指挥几个犹太姑娘翩翩起舞,几个犹太小伙抬着青石莲花盆献礼,道:“这是我们沿途带来的胡麻、花生,可以榨油食用;这是西瓜、葡萄,可以开胃解渴;还有天竺国(即今印度)出产的棉布,做成的衣服既轻柔又保暖。请天朝接受我们的一点心意吧。”
赵恒高兴地说:“这些礼品有利于国计民生,可以温饱天下百姓,比那些翡翠玛瑙还要宝贵。”
皇后笑道:“这些东西,有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有的早已传入我国,但百姓还不善于栽种。如果能把它们在中州大地上广为种植,那该多好呵!”
“此举必将有利于富国强兵。”赵恒问道,“不知你们是否精通此道?”
老首领笑道:“我们一路上自食其力,干活谋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