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看不到一个人影。
大厅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他沿着墙根登上台阶,绕到大厅一侧,慢慢长起身子向里窥探。厅里只有两个人饮酒,相对无语。主座上是位衣着华丽、粗俗不堪、不男不女、年过花甲的老者,不知是何许人也。坐在客座上的是位女流,从背影看身材苗条,估计年纪不大。他想看得更清楚些,便弓下腰向前移动,选择更佳的角度。
颜玉洁极力掩饰内心不安,勉强笑道:“老爷,已过子夜,贱妾不胜酒力,要告退了。”
童贯两眼血红,浑身燥热,解开衣扣,敞胸露怀,完全失去了中枢大臣的尊严,更像市井无赖,冷笑道:“你打算回哪里去?”
“回教坊司。”
“哼,那就不必了,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这……这不可能!”颜玉洁花容失色,慌忙搬出后台,“太子决不会答应的。”
“哈,太子已经把你当做礼物送给本帅了,难道你不乐意吗?”
“不,不,太子决不会背弃诺言,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厅外的张择端终于从正面看清了姑娘,觉得似曾相识。当她面现愤懑和惊恐时,他终于认出来了,她就是夜闯陈府邂逅相遇的那位白衣冷美人!她就是未婚妻陈云凤!一颗心激动地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本帅没有功夫核查。”童贯从桌案下抽出一条皮鞭,声音尖利刺耳,狞笑道,“快把衣裳脱光,我要给你烙下本府的印记!”
冰美人曾听风尘姐妹暗中流传,说童贯是个色情虐待狂,专以折磨美人为能事,特别喜欢将冰肌玉肤的美人剥得一丝不挂,然后用皮鞭蘸水抽打,不到奄奄一息不肯罢手。直到美人遍体鳞伤,发出痛苦的嚎叫,童贯方感到无限的快感和欢悦。她虽然仇恨童贯,但乍听之后也以为是夸大之词,不相信人间真有这样的衣冠禽兽,今夜身临其境,方信不虚。眼看自己就要成为他折磨的对象,不禁悲愤满腔,仰天长叹:“苍天呐,你怎么不长眼呵!”她见老贼挥鞭逼近,“刷”地从怀中掏出明晃晃的剪刀,厉声道:“妾可杀不可辱,你敢再进一步,我就以死相拚!”
童贯一惊,忙道:“你放下剪刀,有话好商量。”边说边装做后退的样子,接着猛一挥鞭,鞭梢卷住她手中的剪刀,“嗖”地甩到窗外去了。
颜玉洁两眼冒火,厉声骂道:“童贯,你这衣冠禽兽,独夫民贼!你监军西北,轻启边衅,杀良冒功,诬杀名将,自毁长城;你回到朝中,暗害御史,阻塞言路,结党营私,作威作福;而今,你又欺哄官家,穷兵黩武,对外联金灭辽,引狼入室,对内血腥镇压,滥杀无辜,耗尽民脂民膏,大宋王朝非葬送在你们这帮奸贼手中不可!”
原来这个不阴不阳、不男不女的老家伙就是母相童贯。张择端听得热血沸腾,暗中称赞:“陈小姐,你骂得好,说出了天下百姓的心里话!”他攥紧拳头,随时准备冲进去,支援陈云凤。
“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不愧冰美人之称!”童贯“嘿嘿”一阵奸笑:“骂得好!你是大宋朝第一个敢当面骂我的女子。你骂人的样子真好看,你骂人的声音也好听。”
“打破筒(童),泼了菜(蔡),人间便是好世界!天下百姓恨不得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死了也要化为厉鬼,找你报仇雪恨!”她用衣袖遮面,一头向木柱撞去。
童贯在宫中属于武太监,习武健身,会些拳脚,掌权后又常领兵打仗,骑马射箭,别看身体肥胖,却很灵活。他早有防备,上前用胸膛挡住,就势把她搂在怀里,扯开连裙罩衫衣扣,去剥内衣。颜玉洁的内衣质地结实,又缝得针脚稠密,怎么也撕拽不开。童贯恼羞成怒,一脚把她踢翻在地,挥舞皮鞭猛地抽去。
张择端目睹此景,肝胆俱裂。他看老贼有些功夫,赤手空拳难以应付,忽地想起刚才从头顶飞过去的那把剪刀,一定落在附近,便赶快俯身寻找。
鞭声呼啸,一鞭下去,冰美人衣衫便绽开一道口子,洁白的肌肤上便泛起一道血痕。她既不躲闪也不呻吟,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美人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突然跃起,抓住童贯挥鞭的手臂,张口狠狠咬住他的小拇指头,痛得童贯大喊救命。
张择端手握剪刀正要翻窗进屋和童贯搏斗,忽听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得又缩下身子,伺机行事。
胭脂兽童仲和几个卫士闻声匆忙从前院跑来,闯进大厅,见颜玉洁正咬住太师的小拇指头死不松口,急忙上前援救。飞天鼠卞勇一掌将冰美人击昏,童贯才拔出手指,但见鲜血淋淋,一截小指头藕断丝连,无力地耷拉着。十指连心,疼得他浑身冒汗,嘶声喊叫:“快,快,快请御医。”
几个卫士忙把童贯搀走。卞勇将颜玉洁双手反捆,扔在桌案下,对翻江蛟石太道:“我陪公子去请御医,你看好这个贱人,等候太师发落。”
胭脂兽童仲摸了摸冰美人的脸蛋,咽了口唾沫,不放心地对石太道:“这可是个原封货,不许你碰他一指头。”
石太吓了一跳:“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我在大厅外看住她,公子总可以放心了吧。”
胭脂兽和飞天鼠匆匆离去。石太见冰美人悠悠醒来,为避嫌疑,慌忙出厅,沿着走廊来回巡视。
张择端见机不可失,急忙从窗口翻进屋内,爬到颜玉洁身边,给她解绳子。
颜玉洁惊恐地边躲闪边问:“你是谁?要干什么?”
“我是山东诸城张择端呵。”
“我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你。”
“姑娘难道没有听说过我吗?”
“不,不,从来没有听说过!”
难道她不是未婚妻陈云凤?张择端深感意外又大失所望。不管是谁,敢于痛斥阉宦,成仁取义的女子就值得舍身相救,情势紧迫,无暇细说,便道:“陈大人两周年忌日那夜,提醒小姐有歹徒快走的就是在下,我是来救你的。”
一句话便取得了颜玉洁的信任,感激地道:“你一个文弱书生怎么救得了我?快,贼人又走过来了。”
张择端连忙躲到窗下,紧贴墙根。石太站在窗口外面,伸头见颜玉洁双目紧闭,绝望地缩成一团,又放心地沿走廊走去。
急中生智,张择端瞬间已经想出了救人办法,听脚步声走远,连忙匍匐到她跟前,迅速为她解开绳索,道:“童府和蔡府仅有一墙之隔,两家的建筑布局一模一样,你换上我的衣衫,照我说的办法去做,就可脱险。”
“公子你不走?”
“我留在这里迷惑他们,贼人要是发现你不见了,马上就会追赶,你就逃不掉了。”
“那你怎么办?”
他想如说舍身相救,姑娘肯定不干,便宽慰她道:“我是蔡京为明姬帝姬请的绘画教习,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
脚步声又响起来,张择端再次躲到窗下死角。危险过去,他又爬到冰美人身边,道:“千钧一发,刻不容缓,姑娘快和我互换衣衫吧。”说着脱下外罩长衫,摘下幞头,背过脸递过去。
颜玉洁见他在危难之际仍不失礼,真是世间难得的志诚君子,便抓紧时间迅速脱下罩裙换上长衫,把长发全塞进幞头内。
张择端胡乱披上罩裙,简明扼要指明路径,道:“你先到怡情院躲一会,院里只有一个又聋又哑的童仆,睡得很死,那里比较安全。破晓时分,看守花园的仆人就会偷懒睡觉,你穿过花园,用这把钥匙打开后门就算逃脱虎口了。万一混不出去,无亮后就找明姬帝姬,我看她心地善良,一定会为你作主。”
颜玉洁还想说什么,张择端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到后窗,俯身当凳子,肩扛手举帮她翻出窗外。
张择端见她消失在黑暗中,松了一口气,连忙回到颜玉洁被捆绑的地方,用彩衫衣袖遮脸,横卧在桌案下。当翻江蛟石太再次巡视到窗下,见冰美人仍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异常情况,不由连打哈欠,折腾了一夜,只盼着早点交差,美美地睡上一觉。
蔡府大厅里,勾魂凤寿星打扮,凤冠霞帔,大红衣裙,分外光彩夺目。她端坐正中,接受众家姐妹的祝贺。蔡府一百多名色艺双绝的家妓,惟郑珠娘马首是瞻,她平时也竭力维护姐妹们,因此她做寿无一缺席,俱来捧场。
大厅里惟一的男性就是蔡京。他显得特别开心,道:“今晚上珠娘是老寿星,大家包括我全得听她的,她愿咋乐就咋乐。”
郑珠娘笑道:“相爷有言在先,我就发号施令了。今天通宵达旦,不到日上三竿,谁也不许逃席。”
众美人一片欢呼。郑珠娘又道:“今晚得让相爷大出血。给姐妹们添点箱。”
蔡京慷慨道:“好,歌一曲一颗猫儿眼,舞一回一锭金元宝。”家妓们明白拍马屁、得重赏的机会到了,人人飞波流盼,搔首弄姿,个个喜笑颜开,大显身手。美人们载歌载舞,乐声大作。
蔡京和郑珠娘并排坐在首席边饮酒边观赏。酒至半酣,蔡京把勾魂凤拉过来坐在他的膝盖上,一手紧紧搂住她的水蛇腰,一手拍着她的俏脸蛋,道:“小心肝,听说姓张的小子软硬不吃,头一晚上就让你碰了个钉子,有这事吗?”
郑珠娘不愿谈这个话题,故意搂住他的脖子撒娇道:“相爷,你不提我过五关斩六将,单提我败走麦城,这不是在众姐妹们面前寒碜我吗?”
“好,不提头一晚,那就说第二晚,又是怎么出奇制胜降服他的吧。”
“相爷,夜这么长,有滋有味的东西得放最后品尝,还是先看姐妹们歌舞吧。”郑珠娘故意拖延时间,假传圣旨,高声道,“姐妹们,相爷说了,赏赐再翻一番,起劲地唱吧,跳吧!”
蔡京大笑:“珠娘这叫先斩后奏,老夫一定加倍赏赐。”
美人们欢呼雀跃,劲歌狂舞,格外卖力。欢乐嫌夜短,寂寞恨更长。时间过得飞快,已经是下半夜了。
蔡京搂住郑珠娘笑道:“你就别吊我的胃口了,快说你是用什么手段让那张择端上钩的,一定很有趣。”
郑珠娘岔开话题道:“相爷,我为你立下这件奇功,你打算怎么赏赐我呢?”
“府中的金银珠宝,奇珍异玩,任你挑选。”
郑珠娘嘴一撇,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要么我拨给你一座庄院,丫鬟仆人成群结队,你搬进去坐享清福。”
“我喜欢热闹,舍不得离开众家姐妹,命中注定没有这个福份。”
“我给你一顶乌纱帽,你想送人或者出卖都可以。”
“哼,我才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让老百姓背后捣脊梁骨。”勾魂凤在蔡府老少爷们面前一向放肆,嘻笑怒骂,没人敢和她较真。
“这也不稀罕,那也不中意。”蔡京恍然大悟,笑道,“老夫升你为如夫人如何?今晚就是洞房花烛夜。”
郑珠娘抚摸他的花白胡须,嘲讽道:“你老这把年纪了,还不爱惜身子骨呵?”
蔡京淫笑道:“俗话说‘宁肯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老夫能死在你这绝代佳人身上,死亦含笑。”
“贱妾可不敢领教,相爷只有嘴上功夫,一到两军对垒,就败下阵来,小黄瓜掉到酱缸里——不争气!”
“唉,好汉不提当年勇。”蔡京干咽唾沫:“你只要提出要求,我就一定办到。”
“姐妹们都听到了吧?”郑珠娘大为亢奋,高声道,“过去相爷总骑在咱们身上,我今晚要骑在他身上,要他在堂上学狗爬十圈,我一拍狗腚,就得‘汪汪汪’叫,你们说好不好?”
众姐妹幸灾乐祸地欢呼起来,腾开中间场地要看好戏。
蔡京大感为难,道:“这……这怎么使得?”
郑珠娘“呸”地啐了一口,道:“相爷要是说话不算话,就把我吐在地上的唾沫舔干净。”
“这就更不成体统了。”
郑珠娘用力拽住他的胡子,道:“舔唾沫,学狗爬,两样任你挑。”
蔡京疼得几乎流出眼泪,央求道:“美人快松手,老夫学狗爬还不行吗。”
众美人齐声拍掌叫好,把蔡京团团围在中央。蔡京乖乖地四肢着地,弓起腰身,成了郑珠娘的坐骑。勾魂凤威风凛凛,得意洋洋,一手捺住他的脖子,一手拍打他的臀部。蔡京肉麻当有趣,四肢并用,边爬边“汪汪”学狗叫。越爬越有劲,越叫越响亮。到底是年龄不饶人,才爬了八圈,便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把郑珠娘摔了下来。众美人被逗得忘情大笑,有的笑得直不起腰,有的乐得流出了泪。
郑珠娘仍旧不依不饶,道:“还差两圈先记在帐上,相爷下回得补。”
众美人争先恐后地把蔡京搀扶起来,要他马上兑现奖赏。
蔡京一声吩咐,丫鬟们捧来一盘盘闪耀着奇光异彩的珍珠,他大把大把地往空中抛洒,犹如节日焰火,光华四射,落下后满地滚动,美人们你争我夺,乱成一团。
冰美人按照张择端交待的路线,穿越连接童蔡二府的偏门时,两边看守的奴仆鼾声大作,活像死猪,轻而易举地离开了狼窝。经过长廊,远远听到蔡府大厅里欢声笑语,歌舞正酣。她惟恐被人发现,不敢停留,很快找到一座镌刻着“怡情院”的月亮门,轻轻一推,果然门是虚掩着的,闪身进去,用后背把门顶严,喘了口气,小鹿般狂跳的心才稍稍平缓下来。
客厅内,哑奴小狗似的蜷缩成一团,睡得正香。而在书房,一个黑衣蒙面人正在灯下观看张择端给主人的留柬。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院门轻轻一响,忙把留言揣在怀里,侧耳仔细倾听,连来人的喘息声也捕捉到了。及至脚步声近,忙吹灭蜡烛,跃至门后,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无声无息。
颜玉洁到了安全地带,心神稍安,又四下观望,张择端告诉她这个小院原来是蔡京读书的地方,意在陶冶情操,故名怡情院。左右厢房全是藏书,正房明三暗五,挑角出厦,中间是客厅,一侧是卧室,一侧是书房,他离开时给主人留言,没有吹灯。果然,卧室一侧没有亮光,书房一侧灯光明亮,厅门大开,可以看到地铺上的哑奴,没有丝毫可疑的迹象,便放心地进房,等待破晓。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灯烛忽地熄灭,眼前漆黑一团。她情知不妙,还没来得及掏防身的利剪,一只有力的臂膀已像铁箍一般搂住了她的腰身。她本能地想张嘴呼喊,一只宽大的手掌把她半拉脸捂得严严实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意外的惊恐加上窒息,顿时使她昏厥过去。
黑衣蒙面人见来人浑身瘫软,颇感意外,一个堂堂须眉男子如此不经事,真是不可思议。时间不容他细想,将人扛在肩上便走。
这时,又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蒙面人来到怡情院,见院门紧闭,正要拔刀拨门,听见里面有动静,连忙闪身躲到一棵大树后面窥视。只见院门开了一扇,一个扛着人的黑衣蒙面人闪身出来,左右观望,飞身而去,原来是有人捷足先登了。他略一思忖,紧紧在后尾随。
扛人蒙面者似无觉察,因负重不便蹿房越脊,便沿着曲径朝花园奔去。花园门口,两个守门家丁早已不知去向。他正要进园,忽听脚步声响,连忙躲在路边的花坛后。灯光一闪,两个更夫从花园里出来,哈欠连天地敲打四更。
跟踪的高大蒙面人也躲在附近的草丛中,盘算着如何揭开扛人蒙面者的庐山真面目,灵机一动,轻弹手指,朝更夫打去一粒石子。
一个更夫肩头中了一击,一惊一乍地叫道:“谁打俺?”
周围寂静无声。另一个更夫不知发生了啥事,道:“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好不好?”
草丛中的高大蒙面人心里冷笑,又朝花坛连扔三块石子,“噗噗”直响。扛人蒙面者情知遭人暗算,再也无法藏身,扛起人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