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郎更换一新,披红挂花,格外英俊。众姐妹曾对他盘根问底,除了知道他叫李廷俊外,啥也没有问出来,但这对她们来说已经足够了,没有再强人所难。他今天本是出于好奇来此看热闹的,谁知竟稀里糊涂当了新郎。美人们真是厉害,不由分说,为他更衣换帽,精心打扮一番,和师师拜堂成亲,送入洞房。他骑虎难下,只得听任摆布,如今夜阑人静,独对绝代佳人,方知事态严重,一时不知所措。
师师惊鸿一瞥,见他默默无言,眉宇间似乎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心头不由罩上一层阴影。她略加思忖,轻盈地上前深施一礼:“公子愁眉苦脸,莫非有什么心事吗?”
李廷俊连忙还礼,慌乱地说:“没有,没有。”
“我自知出身卑贱,难和公子般配,但此身白璧无瑕,决非残花败柳。你要是心里不乐意,想走现在就可以走。”
“姑娘说哪里话来,你如花容貌,神仙体态,小生自惭形秽,只怕无福消受。”
“我看你言不由衷,其中必有隐情。”
“这……”李廷俊满脸通红,搪塞道,“小生身上一文不名,只怕……”这话倒是实情,他无论走到哪里,身上是从来不带银两的,早已习惯成自然。
李师师心中释然,神情缓和,道:“若论银钱,恐怕下辈子也轮不到阁下,我用平日积蓄才向妈妈换得三天自由之身,因公子有护花惜花之心,是位至诚君子,才一见钟情,以身相委。这也许就是所谓的缘份吧。”
李廷俊受宠若惊,恳切道:“姑娘一片真情,小生终生难忘。”
“我自幼堕入平康,此生再无奢望。只要郎君在三天之内像对结发妻子一样好好待我,妾效孟光举案,君学张敞画眉,相敬如宾,享受天伦之乐,也就心满意足了。”李师师珠泪莹莹,更加楚楚动人,“三天之后,你我各奔东西,形同路人,决不给公子增添麻烦。”
李廷俊深受感动,紧紧握住师师柔弱无骨的纤手,凝视着她那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花容月貌,喃喃道:“姑娘侠肝义胆,柔情似水,巾帼不让须眉。我早慕芳名,今日有缘相识,足慰平生。”他越看越爱,捧着她的两颊,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师师红云满颊,无限娇羞,闭上凤目,娇柔无力地倒在他的怀中。李廷俊再也不犹豫了,悄悄地在她耳边低语:“姑娘,我有个秘密,咱们上床去说……”他轻轻一托,便把师师抱了起来,走向绣床罗帐。
李廷俊始终背对着窗户,从窗外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如果窗外的强贼能正面看到他的面孔的话,准会大吃一惊。灯光熄了,一切变得更加神秘。
穿花豹王风耳闻新人甜言蜜语,目睹新房绮丽风光,早已把持不住,气涨血涌,淫兴大发。他迫不及待地从锦袋里去掏五更断魂香,要迷倒新人,来个李代桃僵。这一摸不当紧,不由大吃一惊,锦袋里空空如也。他记得清清楚楚,行前将必要的工具一一检点放入袋中,如今不翼而飞,真是活见鬼了。正当他困惑之际,不知什么东西在胳肢窝里挠了一下,浑身上下又痒又麻,脚尖一松,一个倒栽葱摔了下来。真个砸到地板上,非砸个窟窿不可。幸亏这小子轻功极好,一提劲在空中连翻两个筋斗,灵猫一样轻轻落在地上,室内的新人竟没有觉察。
就这样也把王风惊出一身冷汗,忙向楼下观望,事先说好在楼前替他望风的翻江蛟石太却不见踪影。他一下子全明白了,一定是这位拜把兄弟见色起意,暗中做了手脚,偷去作案工具,又用声东击西的手法,引诱自己离楼去追赶敌手,他好乘机登堂入室,独占花魁。王风越想越对,越想越气,沿楼搜寻一圈,便直奔假山,果然不出所料,石太正蹲在洞口,缩成一团,似乎正暗中窃笑哩。
“你小子捣什么鬼?”
还没等王风开口,石太就已发难,声音极低,却含着满腔愤怒。原来刚才石太在洞里放好外衣,刚迈出洞,就听“嘣”的一声,腰带一断两截,裤子“唰”地脱落露出了光腚,他连忙把裤子提上来,心想自己三天前才换的新牛皮腰带,千斤也拉不断,作案的关键时刻怎可出这种丑事,万一传扬出去,岂不让黑道上的朋友笑掉大牙?他一摸腰带断裂处,齐刷刷地显然是用利刃割断的,原来是有人暗算。他马上想到是穿花豹王风干的。这个色鬼吃惯了独食,生怕别人沾了美人的边,乘刚才脱外衣时,悄悄在背后用匕首划伤了自己的腰带。这一招也真够损的,石太的鼻子都气歪了,只得捂住裤子蹲在原地干等。
二人把话说透,方知都错怪了对方。翻江蛟石太顿觉脑后生风,脖子发凉,浑身打了个激凌,道:“不好,咱哥俩遇上高人了,来无影去无踪,要你我二人小命易如反掌。”
穿花豹王风咽了咽口水:“就这样收手,到嘴的馍不吃?”
“人家给咱面子,只是略使小技,耍耍咱俩,咱俩可别不识抬举,拿脑袋开玩笑。风紧,扯篷!”
王风虽然色胆包天,但也顾命要紧。两人生怕惊动了对手,仓皇从狗洞里钻出墙外,再也不像来时那般潇洒了。
师师府里客人早已走光,只剩下江世杰一个人在大厅里自斟自饮。四个丫鬟忙活了一天,早已疲惫不堪,筋疲力尽,有的忍不住连打哈欠,有的上下眼皮直打架,站立不稳,但谁也不敢下逐客令,她们知道,在东京上至官府,下至平民,是没有人敢得罪这位贵客的。
三坛酒见底,江世杰已经醉意醺醺了。他突然站起来,踉踉跄跄,冲着厅外墨染的夜空,口齿含糊不清地招呼道:“朋友,你来了,请坐,请坐!什么?房上凉快?坐那里也行。”
房上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丫鬟见江世杰发酒疯,出怪相,都不禁掩嘴而笑。
“来,喝一杯师师姑娘的喜酒。”江世杰舌根发短,两手微微颤抖,勉强斟了一满杯酒举起,道,“兄弟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一满杯酒凌空而起,飞向厅对面屋脊。
江世杰歪打正着,屋顶正伏着一位不速之客。他全身黑衣,黑纱蒙面,和夜色融合在一起,只露出一双眼睛炯炯放光。他一伸手,那杯酒正落在掌心,一滴未洒,顿时豪兴大起,也要向对方露一手。他将酒一饮而尽,顺手将空杯掷了回去。
空杯如同一团棉花落在壶边,没有一点声响。丫鬟们都没有看清酒杯是怎样飞到房上,也没有看清空杯又是怎样落下来的,还以为江世杰在玩戏法呢,顷刻又有了精神。
江世杰大有酒逢知己之感,口中念念有词:“好,够意思。光喝酒,不吃菜,醉死鬼,没人埋。来,就口菜吃。”
他用筷子去夹肉丸,滑溜溜地怎么也夹不住,不禁大为扫兴:“朋友,还是你自个来吧!”说着将一双筷子随手甩了出去。
房顶上的黑衣蒙面人听声辨器,不敢用手去接,慌忙揭了一片屋瓦去挡。两根竹筷如同两支利箭,势如破竹,穿瓦而过,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瓦片没碎,却留了两个圆洞,千钧之力,聚为一点,百步穿杨,毫无声息,可见功力之雄厚精深。此人情知今日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自忖真个较量起来,难分伯仲。他冷静下来,权衡利害得失,自己肩负重托,任重道远,如果利令智昏,一意孤行,就会导致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的下场。一念及此,他缩回身子迅速离去。
江世杰醉眼惺松,煞有介事地朝空中拱手:“朋友,你走好,恕不远送,一路平安。”说罢,一头扎在桌案上,呼呼大睡。姑娘们再也忍俊不禁,吃吃笑出声来。
金梁、玉柱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一边一个,附在江世杰耳边小声嘀咕,可是回答他俩的只是鼾声。二人无可奈何,抬死狗似的架起主人回家。
来到大门口,卖馄饨和卖胡饼的两个小贩为一方,金梁和玉柱两个仆人为一方,张飞卖刺猬——大眼瞪小眼,互相打量,迅速判明对方没有敌意。于是,小贩移开挡路的担子,主仆三个从容通过,井水不犯河水,只有江世杰打呼噜的声音划破了深夜的宁静。
翻江蛟石太和穿花豹王风狼狈不堪地回到童府偏院住处,飞天鼠卞勇和钻地龙丁闯比他俩还早一步回来。老大背着两手,像磨道里的驴,围着八仙桌直转圈子。老二躺在榻上揉着肚子,像只老母猪直哼哼,看样子他俩的遭遇也好不了多少。
四个难兄难弟互相把情况一说,都不免垂头丧气,心灰意懒。
飞天鼠卞勇打破难堪的沉默:“我已经琢磨良久,这两个小贩的武功不似中原门派,说不定是域外高手。”
钻地龙丁闯被胡饼撑得不能动弹,肚里的气全憋到嘴上:“奶奶个熊,连招都没有递上就栽了。肚皮胀破了还叫吃,这算什么本事?老子就是不服!”
翻江蛟石太谈虎色变,道:“你俩还和人家打个照面,俺俩更窝囊,连个影子也没见就栽了。”
“我们弟兄纵横江湖,从来没有遇到对手,一向目中无人,肆无忌惮。”卞勇语重心长地告诫道,“今日之事,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帝王京都,藏龙卧虎,往后行事再也不能轻敌大意了!
穿花豹王风冷笑道:“别说废话了,少爷还在前厅等着我们复命哩,快说说怎么交差吧。”
四个人都知道胭脂兽童仲听风就是雨,翻脸不认人,马上商议对策。还是飞天鼠卞勇主意多,眉头一皱,道:“有钱有势的人大多识坑不识敬,你编圈让他跳,他上当也开心,你好心说真话,他反而骂山门。今晚的事一丁点儿不能露,非编一套瞎话哄他不可。”
三人齐道:“到时全看大哥的本事了。”
胭脂兽童仲就像夜猫子,过惯了夜生活,越晚越有精神。他见四大金刚精神抖擞地走进了大厅,顿时眉开眼笑,道:“诸位师傅今晚辛苦了。事情全办妥了吧?”
四个脑袋拨浪鼓般一阵乱摇。童仲勃然变色,喝道:“草包,这点小事都办不成,要你们何用?明天就请诸位卷铺盖另行高就吧!”
四大金刚没有想到主子要炒鱿鱼,登时心中发毛。卞勇咳嗽一声,大言不惭地道:“公子别急,容我详禀。别说去给一个娼妓破相,就是进宫找娘娘毁容,对我们弟兄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不在话下。我们是为公子着想,才没有下手。”
“此话怎讲?”
“我们哥四个奉命兵分两路包抄师师府,见机行事。一进小御街就发现情况异常,卫戍京师的禁军将士和开封府衙的三班衙役全出动了,把守要道路口,严厉盘查行人,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我和老二刚露头,就被禁军叫住盘问半天。我暗中向一位士兵打听,才知他们得到密报,今夜有歹徒在京师捣乱,奉权知开封府的太子殿下和殿前都虞侯杨威将军之命前来弹压。公子,你想,我们要是在这种茬口贸然行事,不是要给公子招惹麻烦吗?”
王风忙敲边鼓:“可不是,我和老三扑向师师府后门,多远就见刀枪林立,戒备森严,连个苍蝇也休想飞过去。要不是俺俩机灵跑得快,也得被逮住盘查。”
二人一唱一和,编得有鼻子有眼。童仲半信半疑地捏着下巴道:“难道李师师竟有如此神通?”
“她号称东京第一美人,相好的能少吗?再说她的三位干姐妹也都是呼风唤雨、兴妖作浪的人物,你的好友黑判官梁业不就是甘受驱使,愿效犬马之劳吗?”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四大金刚有意搬出太子赵桓和杨威将军这两个童仲最怯气的人物,一则为自己的失败遮羞,二则吓童仲打退堂鼓。童仲信以为真,确实有些泄气,犹如笼中困兽,一个劲地来回踱步。四大金刚见状,互相使个眼色,要趁机溜出客厅。
去年冬天,童仲父子精心设计在樊楼宴请各国使者,计划让东京四大美人陪酒,歌舞助兴,结果一个没来,害得他父子丢人现眼,事后方知全是李师师搅黄的。以后,童仲又多次上师师府访美猎艳,没有一次不吃闭门羹。一桩桩、一件件,全涌上心头。童仲牙根恨得痒痒的,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他猛击桌案,狞笑道:“一不做,二不休,老账新账一起算!喂,都给我回来!”
四大金刚大吃一惊,返身拱手问:“公子有何吩咐?”
“禁军和捕快都是草包,决挡不住你们四大武林高手,你们立即出发,潜入师师府把这对狗男女给我宰了!”
“京城杀人恐怕……”
“天塌了自有俺爷俩顶着。万一失手被逮住,只要来个提起裤子不认账,顶多蹲几天大牢,我爹爹自有办法搭救你们。”
四大金刚面面相觑,答应不好,拒绝更不妙,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就听窗户砰然洞开,凉风夹着寒气扑面而来,所有的灯烛全部熄灭,大厅里顿时漆黑一团。
“不好!幔上来,保外水(意为敌人来了,快出去抵挡)!”四大金刚一跃飞出大厅,房前房后,房上房下搜个遍,也没见一个人影。
他们回到客厅,打着火摺子,发现童仲正趴在桌案下面,缩成一团,浑身筛糠,忙把他搀扶出来。他们举火四处检查,看到十根拳头般粗细的巨烛全部被齐刷刷削掉烛芯,又发现后墙粉壁上嵌入几枚铜钱,费了好大力气才一一抠出来,不多不少正好十枚。一手同时发出十枚铜钱,一举击中十个目标。此人功夫好生厉害,连四大金刚心中也惊叹不已。
巨蜡重新点着,大厅里一片光明。惊魂未定的胭脂兽童仲又忽然惊叫:“刀……刀……”
四大金刚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圆柱上方斜插一把匕首,钉着一张纸条。穿花豹王风眼明手快,盘柱而上,取下匕首纸条。童仲哆哆嗦嗦地接过纸条观看,上面潦草地写着两行大字,墨迹未干:
多行不义事,
管叫鬼剃头!
众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喜欢恶作剧,专给豪门权贵剪阴阳头的鬼剃头,这个夜闯皇宫如入无人之境的无影侠,消失多日之后,竟卷土重来了。
飞天鼠卞勇刚才胡诌一通,不料歪打正着,忙说:“公子,我的话一点不假吧?这个蟊贼可是厉害呀!”
童仲不寒而栗,道:“诸位师傅今夜千万不能离开我的左右,天一亮就拿我父亲的帖子到开封府报官。”
“这人不好对付。咱们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今夜就不要再去招惹事非了吧?”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李师师的账以后再算。”童仲是个不让蚊子打鼻尖上过,睚眦必报的恶少,他不知怎地又忽然想起张择端来,把毒气都撒到他身上,“今天出门就撞上个丧门星,害得我晦气透顶,喝凉水都塞牙。你们都记好,这小子姓张名择端,字正道,号文友,山东诸城人氏,来京城游学,即使大海捞针,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他!”
四大金刚一齐抱拳应道:“我们一定逮住他,为公子出气!”
童仲回到房中安歇,四大金刚在外面巡逻守夜。童仲临入梦前还念念不忘的是:“东京四大美人如今只剩下冰美人颜玉洁白璧无瑕了,舍上性命也不能让她再落到别人手中。”
这一夜,张择端躺在床上如卧针毡,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往事如烟,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他的父亲张克古早年官拜工部尚书,和御史中丞陈朝天同朝伴驾。两家比邻而居,世代通好,情同兄弟。张克古一度曾是刚登基的赵佶的亲信,大红大紫,后来他突然辞职,消声匿迹。他的大起大落曾引起朝野各种猜测,流言纷纭,可是至今只有少数几个当事人才知道真实内幕。
张择端出生在东京金线巷家中,就在他刚满周岁时,张克古急流勇退,称病辞官,携带全家回乡归隐山林。离京时,陈朝天夫妻抱着千金陈云凤到十里长亭相送,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