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自傲看看那匾,匾上刻着两个大字——医圣。
医圣跟名医,神医等等自然是不同的。名医和神医,只是局限于对医术医道的赞颂。而医圣就大大不同了。除了医术医道,又包容了医德,医风等等许多内容。于是便想起师傅当年教他牢牢记住的那句话:“从医莫务钻营道,技不惊人死不休!”现在想想,总也算对得起师傅了。心里便立刻感到很神圣很自豪。
看过匾,又看奖状。
这奖状,盖了党支部革委会两颗鲜红大印,写着“五好社员”四个大字。想想自己除了会看病,顶多能算个“劳动好”之外,其他四好又在哪里?就不免觉得挺滑稽挺可笑。
拿回家里想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将“滑稽”与“可笑”高高贴在墙上,而“神圣”与“自豪”,却只好暂时屈身床底了。
十一
林自傲名声越来越大,大的城里人也立刻想起他来。好家伙!“仁和堂”林先生隐匿多年,不想却躲在这地方!
于是,就有不少城里人坐车骑马跑到柳条沟来找他。
见看病的实在太多,林自傲便去找杨支书,提出要办个诊所。
“你办你办。”杨支书马上同意,“屋子有现成的,修修就行。我再派两人给你当助手。只是咱村里穷,拿不出什么钱来资助你买药置家什。”
“不用不用。咱山上有的是药材,不用什么钱的。有地方有人就全有了。”
柳条沟没钱,人却有的是。木泥瓦匠样样不缺。杨支书下令,众人动手,诊所很快就绪。
内外都圆满了,杨支书就说这诊所也该有个名字。林自傲想都没想就脱口答道:“仁和堂!”
当然是“仁和堂”。
林自傲亲笔题匾,恭恭敬敬大书“仁和堂”三字,恭恭敬敬悬于门顶。门两边,又手书一副对联——
从医莫务钻营道,技不惊人死不休!
正式开业这天,杨支书下令全村公休一天,全体社员都到“仁和堂”参加开业庆典。当然都不是空手来,你家拿张红纸,我家送块红布,搬桌子的,拿椅子的,人来人往比过节赶会还要红火热闹。
林自傲仰望高高悬于门顶的大匾,止不住热泪涔涔。
“仁和堂”挂牌二百年,经历了多少风雨沧桑。谁能想到还会有重新挂起的一天?而且,又是在这个大山环抱中的小村,由自己亲手挂起?
历史,总是像转圈。但却远非原地转圈。再转也不会转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象一个人的年龄,绝没有永远的十八岁,但却更不会倒回到十七岁。
总有一天,“仁和堂”金字招牌会在奉阳城中重现。
林自傲坚信。
但是,他错了。
历史当然不会错,而人却是会错的。
林自傲错就错在他不该忘记他还有一位师兄——余鲁。
现在的余鲁,已经是奉阳市卫生局局长,管理一方医药的最高行政长官。
当“仁和堂”招牌再现,林自傲再次走红扬名的消息一次次撞痛他的耳膜时,余鲁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
余鲁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是错了。
他错就错在过早地把“仁和堂”三字从心里轻轻抹去,错就错在太轻看了自己的师弟林自傲。
林自傲遣散柳条沟安家落户当农民,不再做医生行医,余鲁心头一块巨石算是搬掉了。“仁和堂”牌子被他亲手摘下,又当上“人民药店”主任,他的另一件心事也如愿以偿。这时候他就犯了错误。没有认真想想,自己由主任而院长而局长,一路顺风扬帆,全是因为没有了“仁和堂”,没有了林自傲的缘故。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再错的了。
好在,他有着绝对的条件和权力。
余鲁眼珠子只转了一圈,就立刻派两名工作人员到柳条沟去调查了解。
一调查一了解,林自傲竟然只是遣散下乡的农民,并非国家正式医务工作者。既无大中专文凭和专业技术职称,又无政府批准颁发的的“行医证”,属非法行医。至于搞什么私人诊所“仁和堂”,更是资本主义萌芽。
工作人员一汇报,余鲁自然秉公执法,一纸公文下达柳条沟:取缔!
这回,杨支书再想袒护林自傲也是干瞪眼没办法。这可不同于公社卫生院女院长,这是政府文件!谁再大胆,也不敢跟党和政府抗膀子,拿党籍开玩笑!
“仁和堂”牌子再次被摘了下来,弃履般丢到一旁。
林自傲病了。
十二
一场大病,林自傲一下老了十几岁。
行医不允许,田里活儿又干不动,就在家里吃闲饭。除了偶尔养养花,品品茶,主要还是于书籍中寻求消遣。医生当不成,医书自然不看,看别的书。上至天文地理,下到小说野史,捞到什么看什么。
书看得多了,杂了,兴趣广泛起来,各方面知识也确实增加不少,对人间世事的看法也就愈加开朗豁达。
有一次看野史看到一个小故事,说是东晋时谢安曾在东山隐居,四十多岁出仕。这日,同参军郝隆一起,在大司马桓温家里作客,正好有人送草药来。桓温取一草药问谢安:
“这味药,名远志,又叫小草。同为一物,为何却有两个名字呢?”
谢安低头没有说话。郝隆在旁却忍不住道:
“这没什么奇怪的。隐居时称‘远志’,出山为仕则为‘小草’了。”
不知当时谢安作何感想,林自傲看了倒觉惭愧不已。想想自己一生追名逐利,不是舍“远志”而求“小草”么?想当年在鸿宾楼,曾以仲景先生《伤寒论》自序中警世之语对柴司令百般挖苦训导,岂不知自家更是“蒙蒙昧昧,蠢若游魂”!政府不准你行医,自然有政府的道理。岂不闻“默计人生之死于病者,十之一二;死于医者,十之八九”这话?假若人人都无证非法行医起来,岂不大大乱套?岂不比疾病本身更加祸患十倍,百倍!
再说,你林自傲也大可不必一条道上走到黑是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除了做医生,别处就都不是“材”了?你从来没有当过农民,一当,不是也当得很好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除了医生,还有三百五十九行呢!政府不需要你做医生,难道也不需要你做别的了?人们又不是只需要医生!
这时候,就有聪明人看出来,这个林自傲多半怕是要动心思改行了。
但谁也没想到,林自傲居然会改行做了厨师!
堂堂医圣,竟然沦为伺候人的厨子!人人都替他悲哀,替他惋惜,替他难过。而林自傲自己,不仅不悲哀不惋惜不难过,反倒津津乐道兴致勃勃。至于说到什么“伺候人”之类,林自傲更是不以为然:
“当厨师是伺候人,难道做医生就是人伺候了?说句时兴话,这叫为人民服务!”
林自傲这一生,总是充满了偶然性。做厨师,当然也是纯属偶然。
有过去一位病人,儿子结婚办喜事,三番五次来请,死活要他去吃杯喜酒。说当初要不是林先生圣手,自己的命都没了,又怎么会有什么儿子?又怎么会有儿子的今天?
治病救人乃医家本份,林自傲从来不愿人感恩戴德。更何况如今早已金盆洗手,就更加不愿旧事重提。这种喜宴本来是不会去的,却奈不住人家三番五次诚心来请,到后来竟磕头作揖地求告起来,于是就只好勉强去了。
去了,就是主人家天大脸面。
林自傲是贵客,自然是主人陪席敬酒,厨师亲自上菜。
上到炒三丝这道菜时,那厨师也是没话找话,随口说一句:
“林先生一生精研医道。医食相通,想必对烹饪之道也一定是精通的了?”
讲实话,当时的林自傲对厨师这一行也是很瞧不起的。一个做菜烧饭的,抬举你一个“师”字,就搞不清姓什么了!倒弄玄虚说什么“烹饪之道”!烹饪又有个什么“道”了!心下轻蔑,嘴里便随口敷衍道:
“精通不敢。也只是勉强吃过几样而已。”
不知那厨师是看出他轻视之意,还是在这乡间小宴忽然遇到个识货的,心里高兴,抓住话头就不舍得再放开。
“那么林先生可知道,这‘炒三丝’吃的是什么呢?”
林自傲一下火了。这不是明着欺我么?连炒三丝吃什么都不知道,我林自傲在奉阳也白呆那许多年了!当下便没好气说道:
“要说别的林某不敢乱吹,这炒三丝么,当年在奉阳也还吃过几年!炒肉丝、火腿丝、冬笋丝,对不对?”
“不对。”
“不对?”林自傲一怔,“这倒要请教了。”
“吃刀功。”那厨师说,“肉,火腿,冬笋,三丝要用三种完全不同的刀法切丝。这不是吃刀功么?”
那厨师说得兴头,当下叫人取来刀案食料,三种刀法一一表演示范。
林自傲看得目瞪口呆。
想不到这一个极普通的炒三丝,竟然会有如此讲究!这样说来,那“龙虎斗”、“狮子头”、“东坡肉”、“贵妃鸡”等等名菜,讲究更是不知多大了!是了,《素问》中不是有“气味和而服之,以补精气”这句配膳至理么?再想想,唐人咎殷尚著有《食医心鉴录》,专述食品治病。这样看来,这位厨师所说的“医食共通”,倒是大有道理了!
不由就对烹饪一行兴趣大起。散了席也不回家,陪那厨师整整聊了一夜。从川、鲁、苏、粤四大菜系,谈到烹饪一道对美的追求,谈到色、香、味、形、器、质、养之融合,越谈越投机。末了,那厨师感慨道:
“烹饪之道,追求的最高境界是意境。意境无尽,就靠厨者与食者共同创造了!”
林自傲学医从医一生,没想到临了竟会与一位厨师交上了朋友。更没想到,烹饪一道居然还有如此高深的学问!从此,便迷上了烹饪。
学烹饪,又不忘“医食共通”,医道与食道融会贯通,居然还真的研究出不少的新名堂来。
十三
“仁和堂”招牌再亮,林自傲再次发迹走红,那就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
改革开放,百业俱兴。乡下农民纷纷进城,经商,做工,搞建筑,搞贩运。就有不肯离乡的,也大都离开土地,搞铁业加工,搞木材经销,搞养殖场,大把大把挣钱。人人活得舒坦有趣。
乡下农民进城,林自傲自然也要进城。进了城什么都不搞,奉阳城里租块地方,开起餐馆来。
要说呢,如今这奉阳城里餐馆饭店可真是不算少了。最高级的有“美味居”、“六味斋”、“君再来”、“陶然亭”、“聚仙楼”等等,最大众化的小吃油条大碗面之类的小摊小棚,更是遍布每个角落。没有了旧社会团头地霸痞子王,各种生意做得红火热闹。大的挣大钱小的挣小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图的就是个痛快有趣。
有同行没同利,饭店再多也不怕。当年奉阳城里药店药铺还少了?“仁和堂”照样独领风骚!
林自傲开餐馆,别的地方不去,就挑最繁华最热闹的小东门开。也不叫什么楼什么庄,叫堂,“仁和堂”。
“仁和堂”,餐馆饭店哪有叫这种字号的?
饭店招牌稀奇古怪,门厅两边一副对联,更是同酒楼饭庄的经营内容差了十万八千里——
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看看,这叫什么对联!
“仁和堂”挂牌开业,林自傲一副衣锦还乡的气派。鼓乐鞭炮自是不必说了,光请柬就送出去整整四百张!开张头一天,林自傲亲自下厨献艺,来客自然一律免费招待。
师兄余鲁当然是忘不了的。请柬提前好几天就送了去,到日子林自傲又亲自登门请了一回。可惜余鲁没口福,事到临头忽然患了牙疼,来不得了。
余鲁没来,倒来了一位林自傲做梦都没想到的远方贵客。
当这人被好多人簇拥着,出现在“仁和堂”大厅时,满座宾客一下子全呆了。
柴荣!当年的柴司令!
“这……这不是在做梦吧?”林自傲怔怔地盯住柴荣的脸,好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做梦。是做梦。”柴荣嗓子颤颤的,“多少年了,我做梦都在想着有朝一日重到奉阳,看看你,看看你的‘仁和堂’呀!”
“哈哈,好,好!当年你披红挂彩为我重建‘仁和堂’,今日‘仁和堂’再次挂牌开业,没想到你又能远道赶来相贺!好,好!”
林自傲乐哈哈笑着,倒笑出柴荣满眼的热泪来。
“可是,眼下这‘仁和堂’比之当年,却是名虽名,而实非实啊!跟我走吧林先生。柴某已在新加坡替你建好了一座‘仁和堂’,就等先生前去主持开业大典了!”
“热土难离呀!”林自傲轻轻摇头,“当年林某年轻,尚且舍不得奉阳这片热土,更何况如今?柴先生盛情,林某只有心领了!”
“可是,林先生一代名医,竟然改行当垆为厨,岂不令人大大可惜!”
“错了。人只道中医学乃我国宝,岂不知烹饪之道也是一门大学问哪!谷乃国之宝,民以食为天嘛。林某改医学厨,说不定倒更为民之所需呢!哦哦,柴先生快请入席。各位请!”
柴荣入座,向林自傲介绍他的同伴:这个侨办主任,那个旅游局长,林自傲或点头或抱拳,一一答谢。
柴荣仍不死心,苦苦劝道:
“林先生弃医为厨,就算将自身名利荣辱摒弃一边,难道连‘仁和堂’几百年基业也不顾及了?还请林先生三思啊!”
“林某此举,正是为了祖宗基业哪!”林自傲满脸肃然,正色道:
“人生须臾而知无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实在是太多了!轮到我们子孙辈,要么不学,学就要学精;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得到家!自古千行百业,又有哪个不是为人而设?林某有幸,前半生学医替人排难解忧,老来又得一门烹饪大学为人添乐。‘仁和堂’失而复得,却又今非昔比更添新意,林自傲心满意足。若能再活二十年,当誓为奉阳一代名厨!”
话毕,哈哈一笑:
“诸位稍待,这就请品尝林某烹饪手艺如何?”
赵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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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圣传奇
赵秀林
一
医圣林自傲成为医圣之前,在奉阳城里最有名的药店“仁和堂”学徒拉药斗。
“仁和堂”姓马,一直姓了二百年。马生冰马先生祖上好几代,就已在奉阳城里稳稳扎住了脚跟。
古来,人们根据各自生存手段不同,把各种职业分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七十二行。儒者居首,医商百工属下九流。
古人重儒鄙商是有道理的。
儒者,孔圣人弟子,清贫固是清贫了些,却清高。用一个字概括即:雅。商人呢,孔方兄信徒唯利是图之辈,满身铜臭气冲天。一言以蔽之:俗!
当医生开药店,表面上似乎介于商儒雅俗之间,其实根子上还是商家本性。
俗语有云:“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这是古德古风。当世间做医生开药店的,又有几个能达到这种境界了?虽不至于一个个全都昧了良心恨不得世上人人都生病都吃药都请医生,至少也盼望自家药店生意兴隆,没一个想着早早破产关门大吉。看来,古人将医者药者统统归入下九流,一点不冤。
在医生这行当中,又是分做三等九级的。最差一级是摆地摊,俗称“卖狗皮膏药”的。说是卖狗皮膏药,卖的又远不止于狗皮膏药,什么神力王大力丸牙疼药水粉刺膏,沾点药腥儿的都卖。哪儿人多,哪儿红火热闹,,摊子就往哪儿摆。这种人挣钱不靠药,就靠肚里花花肠子多,靠嘴甜嗓门大,巧舌如簧死人也能说活。反正,吃的就是坑人骗人这碗饭。
比这些人稍好点的,不摆摊了。摇一只嘶声哑气的破铃铛,提只破药箱或是肩条旧褡裢,红火热闹之处不去,专捡偏僻小胡同走家串户游荡。碰巧赶上哪家有人不舒坦,头疼脑热的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不值请医求药,抗两天就好。正在那里抗着,偏偏就有医生送上门来了。什么“国医圣手”、“妙手回春”之类的大牛皮绝对不吹,只是低了头嘴里反复嘟囔一句话:“不治病分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