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冬阳正埋头修改尊干爱兵的措施,这是迎接总部工作组的重要材料。政治处主任进来汇报,说夏若女打了一个战士。他头也没抬:“没见我正忙着吗?你们搞的爱兵措施太不具体,要细化……什么什么,什么事?”
麦宝挨了夏若女两记直拳,情绪异常暴躁。他决心三天水米不进,挨了两天才知道,绝食不是个好工作,才趁小燕等一干女兵劝慰之机就坡下驴。小燕说,麦宝,又不是你的肚子捣了你,干吗跟它过不去耶?麦宝心想也是,很不情愿地饱餐了一只德州扒鸡。他以被蒙头拒绝探视。战士们担心他的内务影响名次,就在他的床头贴了个红三角,以示压铺板的是位重病号,卫生免检。
夏若女还是拳下留情的。武警的拳法招招够狠,是把全身的力气集中于拳头上最有打击力的部位——拳面,腰部、腿部的力量都在拳面凝聚,速度快,爆发力强,接触目标的瞬间的冲击力绝不会低于200公斤。如夏若女运足了气力,麦宝的两个肩胛骨必然粉碎性骨折。麦宝的身子清楚,心里更明白,但他丢不起这个人。他仰面倒在沙坑里时,就像被夏若女当众——特别是当着鲜花灿烂的女兵们,剥了他的裤子。这面子栽大了,还偏偏是他妈的“麦书记”,全支队照顾的重要人物。
我说蒙荷嫁给猪八戒她就嫁给猪八戒了?那我还说她嫁给我呢!嫁给我也不要。这姑娘拳脚了得,难伺候,一旦夫妻动手,没准吃她的拳呢。他决定,无论如何要把夏若女狠整一下,挽回面子于万一。趁护理他的战士下楼给女友偷打电话(规定IC卡电话正课时间不准打)之机,他潜入队部偷了张出门证,去找斑鸠眼。听了麦宝添油加醋的描述,斑鸠眼自然气愤填膺。她心疼地抚摸那两个仍在呻吟的肩窝,麦宝很配合地咧嘴。
“啧啧,把人打成这个样子,你打算咋办?”
“你给胡姨说说,往惨处整姓夏的。”
“能整多惨?”
“眼下部队对当官的打兵,整得很厉害呢!”
“那又怎样?”姑娘眼里忽闪着思想。
麦宝知道她很有心计。她对马局长崇敬有加,但绝不亲近。马局长偶尔在家吃顿饭,往她碗里夹筷子菜,她不是说吃不惯就说吃了过敏。胡姨偶尔出趟差,她家里不是爹病就是娘发烧,务必回去伺候,而且走在胡姨前边。行前要拜托姐姐(马局长的女儿)好好照顾马叔,还说“不好意思,让您受累了”。马局长肯定不太高兴,但胡姨满意就行。
“这事得跟你考学掺和起来。就说那姓夏的打坏了你的脑子,成植物人了,没法复习了,逼他们让你上学,不办就给某某写信控告!”她说了当今中国最高首长的名字,像说马叔。
麦宝脸上大放光彩:“我的脑袋确实碰在地上了!”他忘情地摇晃着斑鸠眼圆软的双肩,晃得那颗智慧的脑袋像鸡啄米。偌大个省城,美丽动人的女人千千万,最美丽动人的女人却在这里。胜过小燕、蒙荷那帮假小子一百倍。
麦宝找政治处主任,正式递交了控告信,说明他脑部受伤,影响了记忆,无法考警校。要求上级严肃处理打人凶手夏若女。要求夏若女赔偿他的精神和肉体损失,要求免试入警校学习。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他将逐级上告,一直告到中央军委。
甘冲英先是感到震惊,他从心眼里相信夏若女不会打人,最多是训练当中出手过重。蒲冬阳意见是先调查。他义正词严地说:“近几年上面对这类事看得很重,把它提到了保持人民军队性质的高度,小夏真打了人,我这个当政委的首先有责任,我们绝对不能弄虚作假。如果情况属实,就算罢官免职也要上报总队。”
看着蒲冬阳一脸正气,甘冲英心里并不轻松。说,老蒲你先别冲动,我们要考虑周全了。总部考核组马上就到,这事情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去,你我为此事丢官是小事,恐怕还会影响到总队长政委,那样造成的影响就大了。“先调查调查看吧!”他站起来说。
他想起此番进京龙振海对他说的话:“……你的条件好,有前途。一个干部提升有很多因素,要看基本素质,看群众公论,看编配超缺情况,还要有机遇。三块金砖垒成堆,用起来也有先后。你自己最主要的是完成好任务,团结好班子,稳定好部队。部队稳定很重要,是门大学问!千万不要好事坏事两下里出……”
此事处理不好对公对私都有影响,真的不能掉以轻心。
调查不顺利,无法认定麦宝指控的事实。
蒙荷说,她没见麦宝摔倒,也没见夏大队打他。夏大队待战士特好,有目共睹,不可能打他。说麦宝这几天傲慢异常,在多种场合扰乱秩序,话不可信,她建议带他看看心理医生。一个满脸憨厚的男兵说,训练时我是麦宝的邻家,没见他摔倒呀,我的眼练过八二迫击炮目测距离,不会看错的。一个很文静的女兵则说,我训练历来很专注的,眼睛只盯对方拳脚,我要是分心走神,那麦宝倒不倒不好说,我自己肯定倒了耶!只有一个人看见麦宝摔倒过,就是那位说话总像竹筒倒豆子般的连发机枪姑娘。她说:“麦宝这个人成天想三想四不知在想些什么反正心不在焉就是了平时练器械啦打擒敌拳啦就常常摔跤。”调查的干部很费力地听明白了,忙问她:“那天他摔跤了吗?”回答是:“那天偏倒站得牢牢的。”
调查组一走,麦宝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排里检查内务卫生,副班长从麦宝的衣柜里挖出了一双潜伏极深的鱼干样的臭袜子,为此他们班丢掉了卫生红旗。麦宝从训练场奉命回宿舍拿铁锨,被当日营区纠察拦截,指出他的裤门上有一粒扣子没上岗,被扣罚10分。中午吃饭,麦宝向打菜窗口伸出菜盘,窗子里一只大勺在他的盘子上空飞舞,抽回盘子一看,几个格子里基本是汤汤水水,能做苍蝇的浴池。晚上小讲评,班长的脸像块搓衣板。他列举了麦宝的当日事迹,鼓励他要像对待领导那样对待自己的错误,毫不留情地揭露,千万不要坏了“一锅汤”。但没说谁是“老鼠屎”。
调查组见了夏若女都是皮笑肉不笑。上午10点多光景,竟没头没脑地问候他“吃过啦”?倒是副大队长神色诡秘地给他透了一句:“你犯事儿啦!”好像他夏若女刚刚越狱。副大队长的眉毛离眼睛很近,讲大事时他必须频繁眨眼,才能把两趟总想下放的淡眉毛顶回原单位。
夏若女决定回避。正好要接江凌出院,他骑了摩托车到医院去。路过电话亭他给二弟通了电话,问父亲的腿怎么样了。父亲的腿是旧伤,治愈无望,只能慢慢将息。他三言两语就审出了实情,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二弟坦白说,父亲又出去打工了,怎么劝也不行。“我不是刚寄了钱吗?”夏若女火了。弟弟说,不光是吃饭问题,主要是提留摊派多,我和小弟的学费难以筹措,地里又抠不出钱,还得赔些进去。村里的青壮年出去打工的很多,不少地都撂荒了,父亲心烦。我跟小弟要去打工,你和父亲又死活不同意。夏若女又问父亲在什么地方打工,打什么工?弟弟说不知道,父亲也不说。
是的,他坚决不同意两个弟弟辍学旁务。他算看明白了,农家孩子要想将来有点出息,除了学文化没旁的路走。他如今能当个警官,不就靠父亲拖着残腿横着心,供他念完了高中吗?否则就算参了军也不可能考上警校。吃饭,求知,农民生存发展的前提呀。
夏若女上楼先看了江凌,江凌正弯腰擦地呢。毕竟年轻,这才几天,除了不敢大笑其他一切正常了。夏若女让他收拾东西准备出院,自己到了医生办公室。一进门杨红就大惊失色,连忙关门拉窗帘,压低嗓音问他:“你怎么来啦?”
原来,杨红得到消息说,夏大队长已被“双规”,不是经济问题就是作风问题。夏若女冷笑说,是作风问题。杨红震惊地倒退了一步。夏若女拉过椅子坐下:“打了人嘛,作风粗暴。”就把他和麦宝的事简要说了一下。杨红知道轻重,问夏若女打算怎么办。
夏若女没好气地说:“自首,坦白,大不了撤职。”
杨红说:“这种事听起来怪吓人,说透了也就那么回事。气头上嘛,你又不是成心对战士坏。听江凌说,你跟那些男兵、女兵关系都很好呢,战士们都喜欢你。”
杨红也是有观察力的,当战士就被选进了射击队。手枪第一练习,5发子弹49环,后来因为手小才被淘汰的。
夏若女有点脸红:“江凌净瞎说,我哪有那么好……”
正说着,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进来,手里挥着一张不大的纸片,很气势地喊道:“杨军医,你这医院楼挺现代,收银小姐可土掉渣了,连支票都不认识,不知道这就是钱!”这人胖头胖脑,面色白里透灰,穿一身印满了铜钱的真丝睡衣。他舞着那支票:“我把你们武警医院当成我的定点医院,回回掏钱太麻烦,就给你们一张支票,花多少钱不用跟我言语,她不认,退回来了!”
杨红接过支票反转看看,连忙道歉,说我这就下楼联系。
灰脸男人喊住杨红:“晚上我请客。刚跟美国人成交了一笔,挣了他20万——美金哪!我挣了钱还是要花到这里。所以说我有钱了就是你们有钱了,是不是这个理儿?”
杨红推辞说刚刚请过嘛,不必再破费了。
灰脸男人摊开两只不长的胳膊嚷起来:“那次不算数的!说好了请各位小姐女士,结果来了半桌子老公,你还没老公,人又没露面。我这个血管,不是你想办法连针都扎不进去。今天我专请你,请这位先生作陪。”
总队医院搬迁以后,条件有了很大改善,各科室都装修了几间很像样的病房,有客厅、书房、小厨房,跟家似的,用来收治地方上愿意出高价床位费的病人。收入可补贴医院经费的不足。这个男人要请杨红,有钱是自然的,却也有感激之意。他手背上血管细,脂肪又厚,杨红是用血压计往他胳膊上加压,护士才一针见血,使他免受了皮肉之苦。
灰脸男人又靠近杨红一步,目光迷离着要猜杨红是喜欢粤菜川菜,还是鲁菜淮阳菜。
“不必了先生,留着钱好好治病吧。”夏若女冷冷地伸出胳膊,在灰脸男人和杨红中间横了一道隔栏。
灰脸男人受了侮辱似的嚷起来:“治病?我有什么病?富贵病。兄弟你不懂,这叫花钱买健康。”
思来想去,贺东航决定登门拜见罗玉婵,就带着甘冲英、索明清和苏娅到大东公司去。他原本要索明清约那个女人到总队谈,索明清说人家又不是你的下级,再说你是求人,还是登门好,也能体现诚意。
路上,贺东航问起夏若女的事,甘冲英说没啥事,在场的没人证明他打了人,估计是出拳没控制好。那个麦宝趁机闹事,要求照顾上学。贺东航又问夏若女本人怎么讲?甘冲英说老蒲正在家了解呢。
没事就好,贺东航心想。总部马上来人了,真要有事对总队、支队都不利。
罗玉婵的公司在西郊一处新落成的小区里。这小区不是高楼林立的居民区,是一座庭院式的别墅区。绿地面积很大,各种花木竞秀其间,不乏南方的一些名贵树种,都是成树移栽的。别墅群安详散落,疏密有度,加上各幢小楼风格各异,却又没有一栋中国式的,很给人一种异国风情。贺东航想起他父亲的小楼,心里比较着:同为独立家屋,那是垒起的砖瓦,这是凝固的音乐;那是吃饭睡觉的窝,这是饮食起居的艺术。属性不同。
索明清事先探了路。他的车由尾车调为先导,领着几台车沿着杂色大理石拼成的小径,游鱼一般前行,在一条花廊入口处停住。贺东航等人由索明清引导进了花廊,就有一阵淡香拂面而来。原来长廊两侧有几株胳膊粗的紫藤,枝叶爬满了廊顶,又正值花季。真是好去处。
一幢三层小楼迎面而立。因离得近,看不清全貌,只见一片宝石蓝色的玻璃光洁照眼,在通常摆放石狮的地方,是一男一女两座半裸的古希腊神雕。罗玉婵和几个着深色西装的男子趋步前迎,把手臂和笑声同时送到贺东航面前。罗玉婵穿一身剪裁考究的藏青色职业套裙,一头青丝全挽在脑后,盘成一座高雅的图腾。贺东航握住那只手。那手凉爽柔滑,诚意绵绵。她与贺东航四目对接,说头一回见参谋长戎装披挂,真是英气逼人。贺东航抽回手说,我理解罗总是讽刺。罗玉婵笑着说,一听就是来谈判的。接着又与苏娅寒暄:“苏主任一定要把养颜秘方卖给我,我是舍得出高价的。”苏娅绽放一个安静的笑容说:“罗总说笑了。”
罗玉婵同甘冲英、索明清刚刚见过礼,贺东航的笑容就在瞬间凝固了,心陡地一沉,一股凉气顶上脑门:紧随罗玉婵其后的彬彬有礼的高个男人,竟然是——他!
“他”似乎早料到贺东航的变容,就走成对面平视武警大校,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
罗玉婵介绍说:“高见青,建筑设计硕士,我的副总。”
贺东航的脸有点走形,面部毛细血管开始膨胀,心中一阵恼恨。天底下竟有这么龌龊的巧合,堂堂武警大校竟然要同如此卑劣的小人商讨公务,而且是商讨被他视之为现阶段最高追求的警用航空事业!他进退两难。
高见青却气韵如常,很风度地朝他颔首:“公司欢迎你。”他目光的前锋是以攻为守式的防御,后面也跟着些许宽容。
罗玉婵注意到贺东航的异样,忙问参谋长是否不舒服?贺东航笑道:“怎么会?到大公司,同大人物共商大计,心情好得很!”说罢率先进楼。
苏娅注意到贺东航未同高见青握手。女人心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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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南江 著
第十三章
看着罗玉婵热情又不失矜持地招呼着贺东航,甘冲英能体会出她此刻的心情。
昨天,罗玉婵请甘冲英吃早茶。甘冲英给她讲了总队的意图:把她的50亩地平价卖给总队,大东公司做武警的工程要竞标,总队适当优惠。罗玉婵莞尔一笑就挡了回去:“完全把我们当成武警的辖属了,这主意只有贺大公子才能想得出,他的思想还停在贺老将军的年代哩。甘参谋长你别为难,我会想办法。”只几句话,便把甘冲英轻轻地划在了公司一边。
这些年,大小工程甘冲英也管过几个。他知道,罗玉婵要以平价让地为条件,承包特支的全部工程,这是断然不可取的。但不知怎的,单独面对罗玉婵,这话又难以出口。自在成都约苏娅吃过饭,甘冲英还没有同旁的女人单独面对。大约受周围气氛影响,他看着罗玉婵,心里就有些异样的感觉。这是他头一回近距离观察罗玉婵。发现她今天没有刻意化妆,但人还是很受看,特别是一双眼睛,里面深藏着许多想说而不能细说的语言。
罗玉婵没有多谈工程,问了甘冲英的家庭情况之后,叙说了自己的身世和创业经历。
她出身寒微。曾被这个法律赋予了她主人地位的社会的一些人们视同草芥。她生在运河北岸的一所距村还有半里路的茅屋里,先亡父,后亡母,初中都没读完。父亲死于车祸的情景,她至今想来十分淡漠,那时她还太小。母亲的死她记得,双目失明后第二年母亲就喝了敌敌畏,那是藏在床下深处一个蓬头垢面的瓶子里的淡黄色液体。母亲收藏时曾嘱咐她千万不能动,会死人的。事后听说,母亲喝得并不多,但因村里的医生给她灌解药蓝矾水灌少了,喝进去的敌敌畏吐不出来,结果药性发作,送到县医院人就死了。从此由跛脚的奶奶带着她和弟弟,生活自是艰辛。她小姨靠操持路边饭店,日子过得还行,就接她和弟弟过去,但不管她的奶奶。姨夫又视她和弟弟为累赘,便撺掇小姨把她送进县委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