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鸡鸡!”
东航的妈妈郦英就舒展了扭曲变形的脸,侧过头去,眼角滚出幸福的露珠。1953年,即和贺远达结婚的第二年,她就怀了头一个孩子,那时她在军政治部当协理员。孩子即将出生的时候,她坚持参加一个军事演习,结果出了车祸,她侥幸保住了命,但没有保住孩子。医生说她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再生孩子会有生命危险,建议她抱养一个。她不肯。她知道,生儿育女是妻子的责任,军人的妻子也概莫能外。她还知道,贺远达同他的第一任妻子离婚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两年多未生养。郦英怀上了东航就向贺远达交代,到时候如果只能保一个,就保孩子。
按事先的约定,一封密码电报飞越千山万水,发往贺兰山阙。译电员翻着密电码一对照:
“小鸡鸡双安。”
他预感到这是份极绝密的电文,要有更重大的军事行动了。还愣着干什么,立即呈送。
军参谋长贺远达立在风尘仆仆的T34坦克的炮塔上,掀掉了坦克帽,一头板寸恰如蒸熟了的冬虫夏草。阅毕电文,笑声穿透了坦克群的轰鸣:“哈哈哈哈,兰军,全线——反击!”
坦克师长抹了一把灰头土脸:“按方案咱被打败了!”
……
从那以后,贺东航就像他父亲手里的一枚兵棋,往哪摆就由他父亲说了算了。没当上空军的贺东航高中毕业时,本想报考军队艺术学院,去唱歌剧。父亲说:“一个男人,抹个红嘴巴子站在台上,挺胸撅屁股给人唱歌,有什么出息?”于是逼他报考曾经由一位陆军大将主持过的军事工程学院,结果名落孙山。父亲一脸甜甜的笑,抓起电话找了动员部长:“喂喂,给你送个兵娃娃去!”
父亲母亲亲自送他上火车,这是很高的礼遇。他穿着簇新的不带帽徽领章的军装,上衣拿裤腰带当武装带扎紧了,背包三横两竖捆得细密,水壶、挎包一应俱全。他壮怀激烈、踌躇满志,决心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否则绝不回来见江东父老。
贺东航入伍先是到野战军的一个全国战备值班师。后来那个师撤销,他的团交给了省军区的独立师。后来独立师也撤销,他的团就成了独立团。再后来连“独立”也不行了,到了1982年,武装警察部队重新组建,独立团要全盘移交给武警。这使他骇然:武警?武警是干啥的!
交接的那几天,天公都是阴沉沉、泪涟涟的。满营房的人惶惶不可终日,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人们传播着关于武警的流言蜚语,不知道转了武警还算不算解放军。叶三昆团长劝贺东航找老头子说句话,调走。但上面似乎早料到了他这一手,三个月前干部调动已经冻结。他硬着头皮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父亲对他说:“就是过去的公安军嘛,罗瑞卿同志领导的,你哭什么,没出息的。告诉你,可以去的!什么?我不打这个电话,你谁也不准找,随建制过去,这是规矩。真是的,又不是让你投靠国民党!”
“咔嚓!”那边的电话挂死了,这边的贺东航排长还在哭。
换装的那天气氛悲凄。多年来引以自豪、引为荣耀的黄军装换成了条条、圈圈加杠杠的“警服”。像一条金鲤鱼被剥了皮,又被糊上了另外一层包装,贺东航站着坐下都别扭。到了移交大会,台下的官兵还只是抽抽搭搭,台上的团首长却控制不住感情了。平时虎虎生威的团长叶三昆,俩眼肿得像毛桃。素以笑面著称的政委宁丛龙,只念了一句“同志们”就吭哧开了。这使得接收大员十分恼火:
“哭哭是可以的,我也有这个经历,可以理解,可是你们哭得一塌糊涂,是什么意思!我告诉同志们,不要小看了武警,武警也是党领导的武装力量。军人要懂得一点大局。大家走着瞧,和平时期解放军还要减,武警还要扩。哎哎,你们那几个哭得最凶的同志听着,真不愿意来,就等着下次裁军吧!”
这话还真让他不幸言中。当时托关系留在省军区系统的几个人,几乎年年让整编追着屁股跑,不断地精简,不断地拆庙,菩萨跑到哪儿庙就拆到哪儿,提到师职的人不多。而交过来的这个团,立即就成了武警的主力,总队的门脸,而且,随着地级市越建越多,支队也越建越多,交过来的骨干就像种子一样到处播撒,一个个如雨后新竹,节节拔高。当年哭成泪人似的团长叶三昆、政委宁丛龙,以后相继升到总队长、政委,副军职。而且武警总队一级的主官,命令一下,立马晋少将衔,这又让一些老战友赞叹不已。就是最晚交过来的那十几个师的师长政委们,将军也提了两茬了。现在,这些将军很少再提当年哭声动地的往事,只是说句:“解放军是俺的娘家人。”就是这批骨干,从公安总队、公安军、独立师和公安厅、公安局等先人们手中,接过了神圣的职责,经过20年的历练,建成了一支令世人瞩目、令党政称道的忠诚卫士大军。
现在好了,贺东航感到在武警如鱼得水。留在解放军的战友们也终于知道了:解放军和武警同为党的拳头,一只对外反侵略,一只对内保平安。啥时候有外来侵略?说不清楚,马克思主义者不是算命先生,你就在山沟里练兵备战吧。至于不稳定的因素,目前仍然不少,由武警同志在城里保平安。
贺东航们终于理直气壮地向那些总把武警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武装警察部队”的记者们宣称:武警不是解放军,是执行公安任务的武装部队;武警也不是警察,它是一支武装力量,永远是一支战斗队。它的官兵都是优秀的军人,但排成队伍又不是军队。是军人又不叫军队,搞公安又不是警察,哪头都沾边,哪头又不全是,是又不是,不是又是,奥妙无比,风光无限。
有的过去喊武警“八二”部队的人(解放军是“八一”部队),也在通过贺东航了解调到武警的门路。贺东航很为难:“嗯,要总政办手续,控制很严……”以前独立团幸存的几个战友见面就盯住他的警服看,摸着金镶红的条条、杠杠,嘴里吱吱呀呀地,末了叫他一声“金丝猴”。现在他跟老战友见面,腰杆挺得直直地,盯住战友大檐帽上那圈鲜艳的红箍,亲切地喊他一声“丹顶鹤”。两个“珍稀动物”握手言欢……
甘冲英看似听得认真,但神散。他在想心事。龙振海讲到“特支”建设要分两步走时,他就想,叶总和宁政委既然指名他到会,就说明他的两步走计划的第一步实现了,即以副参谋长的身份转而兼任即将组建的特支的支队长,这很好。他早过腻了四平八稳的生活,他需要一份更富冲击力、更具挑战性的工作来证明自己。但这还不是他的目的。第二步,他将朝正师迈进。身为军人,他渴望辉煌。龙振海讲到要“跨越式发展”时,他就想他这一步不能“跨越”,要沿袭老例,把贺东航拱成副总队长,由他接任参谋长,而不能“跨越”贺东航去当副总。提升有希望,但要讲质量。军中老话: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联系历史的经验,甘冲英认定,阻止他实现第二步发展计划的直接障碍就是贺东航。
下半年将有一位副总年龄到杠,机关有人传由贺东航接任,由他甘冲英当参谋长。
这时,龙振海正讲到“为什么要让参谋长们到会?因为参谋长位置重要、责任重大”,甘冲英就想,这话说得对。像他这类有部队任职经历的人都知道,参谋长和副总虽然都是正师级,但担负的责任却不一样。参谋长要按照主官的决心,对整个军事行政工作实施领导,组织落实,还要给主官提出包括作战在内的各种军事行政工作方案,供主官决策。因此,对参谋长的能力、素质、水平,那是考察了又考察。工作多,责任就大;责任大,体现政绩、展示才华的机会就多。一个称职的参谋长(包括政治部主任)直接提升为总队长(政委)的不在少数。查查军队和武警里一些优秀的高级干部、部队主官的履历,会发现有许多是一路“主官”上来的:营长、团参谋长、团长,师参谋长、师长,军参谋长、军长,军区参谋长、军区司令、总参谋长……这些人是军队的精英,贺东航自然要走他们的路,套用他们的发展模式,而不会轻易让出屁股底下的宝座。
副总的人选伸缩性就大了。
贺东航对这套仕途理论要比甘冲英精通得多。
当然,人们通常考虑这个问题,也会同“权力”相联系。管事多则权力广,说了算则权力大。贺东航不希望改任副总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没有权力何来责任,谈何贡献?只是由于许多人常把“贡献”、“政绩”同向上爬升的愿望画等号,他甘冲英才不愿意公开谈这个问题。他是在活动,首选的位子就是参谋长。他争的是“贡献”还是“权力”?他认为从辩证法的角度讲,二者兼而有之,不可割裂。
龙振海念完稿子,放眼俯视全场。大家被他的目光推直了身子。他说:“这个稿子,你们回去传达。下面,我再讲几点意见……”于是,响起一片钢笔出鞘和本子待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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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南江 著
第五章
贺东航现在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郦英早两天就通知他,星期天肖万夫、易琴和肖大戎都过来。周日早晨交完班,贺东航上街胡乱吃了些早点就回家了。
父亲在葡萄架下打拳。他干什么都很守时,包括执行母亲的规定一天吃两次水果,都卡着点吃。他只问了声:“你来了?”就继续操练。
父亲离休之后心态平和,生活规律,偶尔也为不平之事生点气。
美国一架大飞机这个月在南海撞掉了我们一架小飞机。他很沉痛,当晚失眠数小时。他质问母亲:“就是撞,为什么不去一架大点儿的?”
市政府新盖了座办公大楼,火箭发射塔一般。他先是嫌高,觉得用不了,当年东北局才几间屋子!楼盖好了,他又发现整幢大楼竟彻夜通明,这要浪费多少电?母亲说可能是内部装修,赶工期。他说刚建好就要修啊?为此写了一封信,直接寄给市委书记本人。信杳无回音,大楼灯火依旧。父亲天黑以后不到院里活动了。
父亲生气也是气气而已,并不较真。
他每天5点起床,旁若无人地洗漱,刮胡子,气势磅礴地咯痰,擤鼻涕,像在西南剿匪掏山洞一样,能活动的东西都要从鼻孔里清出来。一日三餐非常准时,即使生病也没缺过。他把吃饭视为生命之源,不吃饭人不就完了?过去下班,进门就喊:“搞饭吃哦!”他定点活动身体,读报看文件,遇有重要读物,他会批示:郦英和孩子们传阅。阅过的人必须签名。下午打一会儿扑克,为活动脑子。一副牌分两半,二人争上游,他称为“都拉克”。先是母亲陪打,他输得多,常争吵,就换成小王。小王输得多,只是在首长嘲笑他不懂计谋、打莽撞仗之后才赢一把,然后接着输。晚上的新闻联播必看,之后要掌握全国各地的天气情况,包括风力,海情。
父亲近来有心事。
贺东航估计不错。贺远达是在为亚敏犯思量。
……到这个月,整整45年没见到她了……白口罩,亮眼睛。我给首长打针,请首长把裤子……褪下来。他佯怒:“这是什么口令?”……纤细的手指绕着针头,在他那带着伤疤的部位轻划。这丫头要干什么?原来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减轻痛感,类似佯攻和主攻,很奏效。那玄妙的触感,使他那从未被异性抚摩过的地方升起一轮又烫又圆的太阳,那光那热充满了全身,年轻的师长通体涌动着难以自抑的亢奋……他喊住她,指着口罩:把这个,拿下来!接下来的一瞬,他定了决心:就是她了。
……我对你在朝鲜的事,不就问了问吗?你较什么劲!这些天亚敏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呼之欲出。这是怎么了,真的老了吗?调停,调停,肖万夫肖万夫,你到底怎么调的停?
以后贺东航才明白,父亲一向对一些新名词很反感,诸如什么滑坡啦,反弹啦,运作啦,瓶颈啦,强化啦等等,一概嗤之以鼻:什么强化!就是加强嘛,日本鬼子才讲“强化治安”,他安了吗?!而为什么偏偏对“隐私”表示容忍,说这个东西要保护。
肖万夫没有闲工夫追究历史,他正沉浸在现实的喜悦之中。他的副军职待遇批下来了,出生入死一辈子,对老婆孩子总算有个交代。儿子大戎、儿媳小羽又从天南地北飞回,他高兴。早上5点就到西郊钓鱼,正出早操的鱼儿排队上钩。他指挥东航、大戎卸了鱼,呼隆隆进了客厅,像装满杂粮的口袋,轰然倒进沙发。
郦英不让女婿干活,她关心的是大戎能否休个长假,让小两口多过几天,内心想的是让小羽怀个孩子。她无数次对东航抱怨,这个岁数了,再不生怎么行!兵兵出国后,她为了排遣寂寞,抱养了娇娇。娇娇是西施和玛尔济斯杂交小男狗,雪白的长毛几近拖地,头上扎小辫儿,眼睛鼻子嘴巴十分灵秀,怎么看都像个小男孩儿。初抱回来,贺远达多次说郦英小资产阶级的毛病又犯了,全国还有多少人吃不饱饭,你要有闲心可以多资助失学儿童嘛。郦英说哪次捐钱捐物我也没落下,上回还把进城那年做的苏联呢子大衣捐了呢。看着母亲像伺弄孙子一样伺弄小狗,贺东航心酸。儿孙不解慈母心哪!
大戎说他不能续假,这个季节雷击火特多,就现在这工夫,还有两个中队出火场呢。贺远达在东北打过仗,对那里的山林有感情,听了心疼:怎么光烧嘛,林木本来就不多!
肖大戎说,原始森林着火不像内地,多是人为引起的,那里主要是雷击。肖大戎对雷击刻骨铭心。入伍不久的一天,他执行望任务,头上就滚过阵阵响雷,蒙蒙细雨中的林海深处接着有火光闪动,老兵迅速判断那是雷击火。就在他俩抓起电话报警时,一道闪电引来一串炸雷,望台遭到雷击,老兵当场牺牲……他被夜风凉雨吹醒,又看到了那团火,就挣扎着滚下阶梯,用指头抠着地,肘膝并用爬了六个小时,才遇上骑兵巡逻队报了警。那个老兵就葬在林海深处。肖大戎至今记得他有一口白牙,吹得出十几种鸟叫声,即使在千山鸟飞绝的严冬,也能吹得满林子百鸟朝凤……
贺东航知道妹夫的这段经历。大戎和小羽结婚之后,他就开始关注森警。这支部队诞生50年了,体制几经演变,驻守深山老林却一直未变。1999年初,森林部队改由武警总部和国家林业部门双重领导,用大戎的话说,就是再次明确了“爹和娘”。森警也是吃“皇粮”的,经费由国家和用兵省区共同担负,不用犯愁。只是这支部队苦!他们有着森林防火、灭火,保卫森林资源的双重使命,不灭火就防火,还要制止偷伐偷猎。从全国讲,不起火的日子比年假多不了几天。所以,和内卫部队一样,他们也是天天在作战,玩不得虚的。母亲和大戎的妈妈易琴阿姨多次试探,把大戎和小羽调到K省总队。三十好几了,到现在没孩子,你们不急,老人还急呢!每说到这里,大戎笑而不答,小羽脸不好看。
“……那火可不是内地烧树叶子,那才叫铺天盖地,就在树头上跳,那速度,借着风势能达到100迈!迎头扑灭根本不可能,只能烧出隔离带……工具?现在先进了,有水囊呀,风力灭火机呀,那东西好使,吹、扫、切、压……运输?有装甲运兵车,有直升机索降……”肖大戎边讲边比划,口齿伶俐,动作敏捷。两个老头,没打过这种仗,张嘴听,觉得新鲜。贺东航知道灭火的艰巨。先进装备还不那么多,还要靠人力,靠指战员们死打硬扑。前些年他曾在材料上看到,森警有种叫“二号工具”的装备,心想这回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