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是三更。
夜更深,星更亮,院中只有辛弃疾住的这一间房中仍亮着灯火。
三人顺着墙脚到了窗下,阿水用食指轻轻捅破窗纸,辛弃疾的目光已望了过来,淡淡道:“外面更深露重,何不痛痛快快进来?”
三人尚在犹豫,辛弃疾又道:“胆子这么小,又怎么能够杀人?”
赖长恨冷冷一笑,窗子开启之间,已轻烟般跳进了屋中,盯着辛弃疾道:“我们是来杀人的,但我们只杀活人,不杀死人。”
辛弃疾道:“哦,这屋里有死人吗?”
赖长恨道:“现在还没有,不过快有了。”
这时赖秋霜和阿水也跳进了房中,辛弃疾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笑道:“我看你们气色都很好,不像快要死的人啊。”
赖长恨涩声道:“我们当然不会死,因为要死的人是你。”
他盯着辛弃疾的目光,就像盯着一个死人。
辛弃疾淡淡笑道:“我也不会死,凭你们三个人,还杀不了辛某人。”
赖长恨缓缓道:“那是白天的事情了,可惜的是,现在是晚上。”
辛弃疾道:“晚上又怎么样?难道到了晚上,你们的功力便会提高吗?”
赖长恨道:“晚上我们的功力也不会提高,但有的人却会减退,比如说你‘‘‘‘‘‘”
辛弃疾道:“我怎么样?”
赖长恨沉声道:“你白天凶猛如虎,我承认,我们三人都不是你的对手,但现在,你只怕连站起来都困难吧?”
辛弃疾怒道:“原来是你们‘‘‘‘‘‘”
赖长恨忙一摆手道:“嗳,这事你别往我们头上赖,我们不过是恰巧知道罢了。”
辛弃疾默然。
此时此刻,他又能说什么?
良久,他叹了一声道:“不错,我是着了别人的道,现在连一点力量都没有,死在你们手上,总比死在金贼手中要好。不过,临死前辛某想求你一件事。”
赖长恨道:“我死不足惧,唯我夫人一女流之辈,自跟我来没有过上两天安稳日子,我恳求你们,放她一条生路。”
赖长恨面无表情地道:“我们是来找你报仇的,和别人全无关系,她如果要走,决不会有人拦她。”
辛弃疾松了一口气,道:“谢了,你们可以出手了。”
赖长恨深陷的双目中陡地闪出了一股杀机,右手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匕,喃喃道:“大哥,你在天之灵安息吧,你的仇人就在这里,兄弟我要为你报仇啦。”
手腕向前一送,直扎辛弃疾心窝。
第五章 等待是需要耐心的
烛火闪烁,映得几人脸色均是阴晴不定,赖秋霜目光闪动,显是心中正在决定什么事情,一时还拿不定注意,眼见赖长恨一匕扎出,辛弃疾就要血溅当堂,她玉牙一咬,突然出手,短剑“锵”的一声,竟将赖长恨短匕格开。
赖长恨一惊,讶道:“小妹,你疯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赖秋霜道:“我当然知道我在干什么。”
赖长恨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黑豹,低吼道:“你知道?”
赖秋霜低声但坚定地道:“我知道,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这么做。”
赖长恨竭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大声喊起来:“为什么?”
赖秋霜道:“因为我不想让你做一件永远都后悔和内疚的事。”
赖长恨咬牙道:“我们为兄复仇,怎么会后悔和内疚?”
赖秋霜眼波流转,问道:“表哥,我问你,当初我们为什么跟随赖文正大哥起义造反?”
赖长恨道:“金贼入侵,贪官横行,加上连年旱灾水灾蝗灾,天下道路千万条,却无百姓一条苟活之路,所以我们才铤而走险,起义造反,求一条活路。”
赖秋霜又道:“我再问你,这姓辛的为官如何?”
赖长恨想了想道:“凭良心讲,这姓辛的倒是个清官,许多百姓讲,要是朝廷的官都像他,朝廷也许还会有希望的。”
赖秋霜点头道:“我还要问你,金贼为什么对他恨之入骨?”
赖长恨道:“这谁都知道,朝廷中有主战主和两大派,姓辛的就是主战派的中坚。”
赖秋霜道:“是啊,朝廷中本已是主和一派占尽上风,要是我们现在杀了他,主战派更是没有人了,这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再说,赖文正大哥也不是他杀的,当年他曾数次派人来劝我们,这你也是知道的,换一个角度说,他也是奉朝廷旨意讨伐的,换了别人也一样会来的,是不是?”
赖长恨沉声道:“小妹,你究竟想说什么?”
赖秋霜慢慢道:“我想说,我们现在不但不能杀他,还要救他。”
赖长恨和阿水惊呼道:“救他?”
“对,救他。”赖秋霜道:“我虽是一介女子,却也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朝廷虽多贪官污吏欺压百姓之辈,但总比我们当亡国奴好吧?”
她的脸色已因激动而变得通红:“所以我们应先放下仇恨,共抗金贼。”
赖长恨和阿水相视了半响,沉吟着道:“唉,小妹,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赖秋霜高兴地道“好极了,我们赶快动手。阿水,你背姓辛的,我带他夫人,从后窗悄悄出去,先找一处安全的地方,让他有时间恢复过来,我们几人对付那三个金贼杀手,恐怕不会有问题的。”
辛弃疾苦笑。
杀他的人现在反而来救他,这世事变化之快,又有谁能够预料的到?
是不是就因为没有人能预料到世事的变化,生活才会变得丰富多彩?
完颜骨打金平文完颜亮仍在等。
等待是需要耐心的。
但此时他们却很烦躁,因为他们本认为有十二分把握完成的事情,现在只剩下了五分。
完颜骨打不安地在房中走了几步,喃喃道:“怎么搞的,‘三日无忧’从来没有失过效,难道竟会对这小子不起作用?”
完颜亮道:“三哥,我们不要有那么多顾虑了,就算‘三日无忧’不起作用,我们三个人突然冲进去,杀他个措手不及,还怕他插翅飞了不成?”
金平文附和着道:“是啊,我们此行就是专来杀这小子的,难不成就因为‘三日无忧’不起作用,我们就怕了他,不敢去杀他?”
完颜骨打低声咆哮道:“怕?我完颜骨打什么时候害怕过?这次行动是我苦争才得来的,你们二人也是我亲自挑选的,要是怕我就不来了。”
完颜亮不服气地道:“既然不怕,我们为何还不动手?难道等他自刎不成?”
完颜骨打一瞪眼道:“你懂得什么,这是避免打草惊蛇,我们要是一击不中,让他有了防备,再要杀他就很难了。”
完颜亮道:“那我们现在干什么?总不成像乌龟似的老躲在这房子里。”
完颜骨打道:“现在我们就动手,你在前门,金平文在后窗,我在房上,以我咳嗽为号,同时动手,得手后就退往古琴台,江边有船接应。”
三人精神一振,收拾停当,听听院中没有动静,拉开房门直奔辛弃疾房间。
草地已被露水打湿,夜更深了。
三人奔到辛弃疾房前时不由一愣,辛弃疾房间的灯火不知何时已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唯有星光在遥远的天边闪烁,仿佛在嘲笑人类自相惨杀的愚昧。
灯火已灭,辛弃疾在房中干什么?是束手待毙,还是设下陷阱在等他们往进跳?
完颜骨打已来不及去想,他见完颜亮和金平文已到位,轻咳一声,三人立时行动起来。
完颜亮一脚踹门而进,金平文一拳将后窗震飞,人也跟着窜进,完颜骨打却是踩破屋顶而进,朦胧的夜色中,只见一人正盘膝坐在床上,三人同时扑过去,只见黑暗中寒光闪动,三般兵刃都扎进了这人的要害。
黑暗中有人笑了起来,是完颜亮,他笑着道:“这小子完了,想不到这么顺利,我倒有点意外。”
金平文也笑道:“三哥把这小子说得那么厉害,原来却这么脓包,一下子就干掉了,再有十个八个这样的,我们也一样没问题。”
二人低声狂笑,得意而猖狂。
完颜骨打却想放声大哭。
他是极有经验的杀手,一刀砍中那人时,就感觉到了不对,因为他没有听到那种熟悉的刀锋砍入肉中的声音。
为什么?
“别笑了,我们上当了。”完颜骨打气急败坏地喊道:“这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
笑声停了下去,灯火却燃了起来。昏黄的灯光中,只见三般兵刃刺中的,却是一只被长衫包裹的枕头。
三人脸上的表情,此时比哭还难看。
本已被关在笼中的鸟突然飞了,任何人的表情都不会好看的。
三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半响,完颜骨打突然大吼道:“快追,一定要追上他们。”
他现在也唯有追寻一路,如果他杀不了辛弃疾,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黄泉路。
第六章 泪水比雨水更多
夜色中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不大,却已打湿了地面,使得山路越来越泥泞,每迈一步都要付出极大力量,阿水背着辛弃疾,赖秋霜搀着范如花,在崎岖的山路上一步一跌,艰难地向前走着。
赖长恨空着手走在最前面,听着身后阿水粗重的喘息声,回头道:“阿水,雨越下越大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找个地方歇一歇?”
阿水喘息着道:“大哥,当然应该了,你以为我背的这小子轻吗?不管他是清官也好,贪官也好,是官都重如山啊。”
赖长恨道:“这里也没有什么避雨的地方,有个山洞也可以呀。”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就看见了一处避雨的地方。
凄迷的雨幕中,现出了一座寺庙。
阿水高兴地道:“这下好了,总算有个可以避雨的地方了,我也能轻松一下了。”
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辛弃疾忽然道:“我看咱们是不能进去避雨了。”
阿水怒道:“为什么?是不是你觉得我背着你很舒服?”
辛弃疾道:“你背着我难受,我在你背上当雨伞也不痛快,我说不能去避雨,是因为我看见寺院中刚才有灯光在晃动。”
阿水道:“有灯光奇怪什么?寺院中本就是和尚道士念经拜佛的地方,当然会有灯光。”
辛弃疾不以为然地摇头道:“不,那座寺院的正面对着这边,这条路就应该是通寺院的路,可这条路却是杂草丛生,乱石堆积,显然早已断了香火,无人来进香了。”
阿水想想也是,路上要是经常有人走,当然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走,他歪着头道:“就算你说得对,寺院中没有和尚道士,但也许会是和我们一样的避雨人呦。”
辛弃疾道:“也许一样,也许不一样,据我判断,最有可能是金贼。”
“金贼?”
“对,是金贼,”辛弃疾缓缓道:“那三个金贼来阻杀我,一定有人接应,因为这是在中原,他们一击得手,要想全身而退,只有立刻渡江而去,而渡江必须有船,这里已临江边,很可能就是接应的金贼在里面避雨。”
赖长恨望着寺院的方向道:“那我们怎么办?总不成因为里面有金贼,我们就在外面淋雨吧?我们堂堂汗人难道还怕他金贼不成?”
赖秋霜道:“表哥,咱们进去把他们杀了如何?”
赖长恨毫不忧疑地道:“金贼害得咱们国破家亡,我们和他们是势不两立,如果里面真是金贼,我们就杀他个片甲不留,走。”
几人还未迈步,辛弃疾却道:“我说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
三人同声问道:“为什么?”
辛弃疾轻叹了一声道:“你们此去,只怕杀不了他们,反而会被他们所害。”
阿水将辛弃疾往地上重重一摔,指着辛弃疾道:“你小子这是什么意思?长金贼志气,灭我们威风吗?”
赖长恨也冷冷道:“姓辛的,我们不杀你,只是念在我们都是汗人,不想让你死在金贼手里而已,并不是说我和你之间的仇恨就可以从此一笔勾销。如果你能说出不让我们进去的理由和罢了,如果你说不出,那你小子就是暗通金贼,可就别怪我赖长恨刀下无情了。”
刀光一闪,短匕已抵在辛弃疾咽喉之上。
范如花惊呼一声,扑过去抱住了辛弃疾,瞪着赖长恨道:“他怎么会暗通金贼?通金贼的话,金贼也怎么会来杀他?”
赖长恨也瞪着她道:“那他怎么不让我们去杀了寺庙中的金贼?”
范如花望着辛弃疾道:“相公,你一定有理由的,是不是?”
辛弃疾缓缓道:“据我判断,客栈中的那三名金贼此时必定已发觉我不在房中了,一定会循着踪迹追来,此时我们如若去杀寺庙中的金贼,只怕应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老话,那时我们腹背受敌,岂不是等于去送死吗?”
阿水冷哼道:“哼,我就不信这个邪。”
辛弃疾淡淡道:“信不信在你,说不说在我,我辛某并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你们不愿我死在金贼之手,我也不远愿你们死在金贼之手。我现在是手无缚鸡之力,你们想怎么样我管不着,我不会再多话的。”
他果然闭紧了嘴不再说话,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要是不想开口,就是拿刀逼着他,他也不会开口的。
赖长恨长相却似骷髅一般,但他的头脑却不苯,他略一沉吟,便觉辛弃疾所言不错,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沉声道:“不要说了,我们暂时找个地方避避雨,再查看寺院中是否有金贼,然后‘‘‘‘‘‘”
他看了一眼辛弃疾,辛弃疾点头道:“我功力一恢复,咱们就联手杀了这几名金贼,至于我们之间的恩怨,等把金贼消灭之后,再来解决如何?”
赖长恨道:“好,就这么定了,国恨家仇,我们就先报国恨吧。”
雨不但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更大了。
几人在较大的一棵树下停了下来,雨点虽仍不断打在身上,总是小了许多,阿水无奈地道:“看来我们就是这命,注定这辈子要受苦了,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赖长恨沉声道:“少废话,你累不累?”
阿水一挺胸膛道:“咱本就是穷苦人家出身,背个人走这几步路,又怎么会累?”
赖长恨道:“不累就好,你去查看一下寺庙中是不是有金贼,小心一点,别露了痕迹。”
阿水自信地道:“放心吧,小事一桩,我很快就回来了。”
赖长恨几人的心不但没有放下,反而却提了起来。
因为阿水并没有很快回来。
赖长恨在树下不停地来回走动,赖秋霜伸长了脖子向寺院方向张望,都快成了长颈鹿,凤中充满了焦急和不安的神色,喃喃道:“这么长时间了这不回来,莫非是找错了回来的路?”
辛弃疾转头望着赖长恨道:“你认为呢?”
赖长恨神色沉重地道:“我最了解他的性格,如果寺院中是金贼的话,只怕他会忍不住出手的。”
那么你不应该让他去的。”
赖长恨无言,忽然拔腿就走。
“你站住,”辛弃疾喊道:“你不能去。”
赖长恨站是站住了,并没有回头,涩声道:“我为什么不能去?”
辛弃疾在范如花搀扶下站起来道:“阿水如果出了事,你现在去已经迟了,何况还会重蹈前辙。如果他没有出事,也许就会回来的。”
赖长恨蓦然回头道:“那我们现在干什么?”
“等。”
“等?”
辛弃疾点头道:“我们现在只有等。金贼要杀的是我,不是你们,他们一定会把阿水当成饵,像钓鱼似地等我们去上钓的。所以,阿水暂时不会有危险的。”
赖长恨坚定地道:“就算他们张网以等,我们也要拚他个鱼死网破。”
辛弃疾道:“为什么一定要鱼死网破,难道不能网破鱼不死吗?”
赖秋霜冷笑道:“你说得倒美,你有什么办法把阿水救出来吗?”
辛弃疾道:“暂时还没有,但一定会有的。”
赖秋霜不屑地道:“哼,坐着说话腰不痛,难道说能把阿水说回来吗?”
辛弃疾懊恼地一捶大腿道:“唉,都怪我一时粗心,让金贼诡计得逞,否则……咦!”
范如花道:“相公,怎么了?”
辛弃疾喜道:“我……我能站住了。”
范如花笑道:“你没事了吧?”
辛弃疾试着一运气,丹田中虽无一开始的针扎般疼痛,但真气却一点也凝聚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