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引起别人的注意,说过了也就罢了,谁也 没有因此而说什么。可是,到了反右派斗争开始以后,总编室主任×××、副主任××,为 了向阮迪民献媚并泄私愤,就歪曲事实向上面汇报,说杜博智在小字报上攻击了阮迪民。如 果仅此而已,他们也知道要把杜博智打趴在地上并不容易。杜博智在整风会上提出的问题竟 被××汇报成“杜博智提出选举总编辑”。在批判他的会上,由××发难,说:“杜博智主 张选举报社总编辑。党报是省委的喉舌,总编辑只能由省委任命,选举总编辑,就是反对党 对报纸的领导,要办同仁报。”从全国来说,新闻界有人提出办同仁报的意见已作为典型 的右派言论而受到猛烈的抨击。××的发难也就顺理成章,成为将杜博智打倒在地的重型炮 弹。在此前后,搞人事工作的××的妻子××写了张揭发杜博智的大字报,上面说:“右派 野心家杜博智说:‘再过六十年,我比毛主席还伟大。’”杜博智当时不仅没有对××说过 此话,也没有对任何别的人说过此话。××毕竟心虚,在大字报上就没敢署名,也没写杜博 智说此话的时间地点,向何人说过此话。但杜博智认识××的笔迹。这张没有署名毫无根 据的虚假大字报,就把杜博智的罪名进一步加大了码子。后来,《甘肃日报》上公开揭露批 判杜博智,仍以××夫妇提供的虚假材料作为“事实根据”。经过×××、××的推波助澜 ,不到10人的总编室一下揪出两个右派分子:一个是杜博智,另一个是杜绍宇。××还给杜 博智、杜绍宇赠送了“二杜反共联盟”的桂冠。所谓“二杜反共联盟”的内容是:一次,杜 绍宇躺在办公室沙发上哭,杜博智问:“你哭什么?”杜绍宇说:“×××说话不算数,前 边说后边就不承认了。我不敢给×××提意见。”杜博智说:“这有什么怕的,会上人多, 又有人作记录,怕什么!”××把这件事说成是:“杜博智和杜绍宇合谋故意引逗×××说 错话,由杜博智作记录,反过来再整×××。”据此,××写大字报,称作“二杜反共联 盟”云云。真可谓战功显赫。×××、××二人的头上便添加了耀目的光环。反右斗争结束 后,××、××调新华社总社,他二人原都是华北人民革命大学的学员,调回北京,也 遂了心愿。×××在大跃进的年代成为省上出名的显耀人物,很受省委第一书记张仲良的器 重,所谓“大旱大增产,无雨大丰收”的口号,就出自他的手笔。
让我们再回到炼钢的话题上。大泉炼钢工地上的土坯打好以后,便立即修建土高炉群,这工 作技术性强,活也很重。但是,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轰轰烈烈, 还向其他炼钢工地发出挑战书。上过复旦大学新闻系的赵秉仁,作为笔杆子让去写挑战书。 挑战书写得洋洋洒洒,说不尽的豪言壮语,其中有“宁肯少活二十年,不叫城关超大泉” 的语句,正体现了那个年代奋不顾身的豪迈气概。当时,城关也是县上的炼钢重点。
炼钢需要燃料,杜博智又被派去烧木炭。戈壁荒原上有一种叫梭梭的灌木,多年生的主干有 胳膊粗,木质十分坚硬,被选来做木炭的原料。于是,戈壁深处的梭梭林被砍烧殆尽。炼钢 工地选在大泉,大概正是因为这里有可资利用的燃料。顾名思义,大泉原来一定是个泉水如 注、风景如画的好去处,成为荒原后再长起密密的梭梭林,也是大自然多年来的造化之功。 一场大炼钢铁,斑驳的绿色从荒原上褪去了。
天气渐寒,杜博智他们动手为自己挖了地窝子以挡风寒,门上挂着用芨芨草编成的门帘。杜 博智铺上了从兰州带来的狗皮褥子,单身汉的他还盖着绿缎面的被子,显得比别人要阔气一 些。然而,一场风雪,早晨起身,绿缎面被子上又是沙土,又是雪花。年轻的他也并不为意 。当许多热昏了头脑的同胞们都在为1070万吨钢铁拼命大干的时候,天寒地冻又算什么, “我们的热劲比天高!”从内心里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就是右派的原共产党员杜博智干得比谁 都玩命!
大泉地处铁路沿线,铁矿石是从火车上运来的,或许因为没给火车司机说清楚,装铁矿石的 几个车皮没拉到该卸的地方就停下了。已修建好的土高炉群正准备装料点火,万事齐备,只 等来矿石。在那“东风压倒西风”、“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关键时刻,已经拉来的矿石绝不 能让它在车皮里过夜!于是,经过动员,数十人奔向装矿石的车皮,一阵呐喊,挤的,推的 ,拱的,硬是把装了数十吨矿石的几个车皮推着前进了一二百米,流着热汗的杜博智兴奋地 大喊:“人常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今天,咱们不是把火车推得前进了嘛 !”
装矿石的车皮推到了汽车可以拉运的地方,便立即卸了下来,由汽车拉到土高炉所在之处。 土高炉很快点火。为了放出特大卫星,全体炼钢人员大干三个通宵,三天三夜不睡觉。杜博 智一面拉风箱烧火,一面扯起了鼾声;一面走路,一面也扯着鼾声。在睡睡醒醒之中,一旦 坠入黑甜乡里的他,依然做着光怪陆离色彩纷呈美丽无比的梦。他就这样迷迷瞪瞪糊里糊涂 地在昏天黑地之中消磨着一年来炼就的好力气。
最后,大泉的土高炉群同全国各地放出的“卫星”一样,都取得了一致的成果:炼出的都是 似铁非钢,似渣非渣的废料。在城市里,很多金属制造的精品,都消熔到这些废渣里去了。 1961年初我回到兰州,发现外祖父家的铜脸盆、铜灯盏、铜火盆、铜火炉、锡酒壶等等,全 都在大炼钢铁中“捐献”一空。这些器皿平日里都被外祖母擦得亮晶晶的,十分好看,就这 样踪影全无。大泉炼钢大军的好汉们在春节前全部打道回府,“胜利”归去。杜博智说的“ 牛皮不是吹的”还回响在人们的耳际,而此刻,在这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到处都出现了 前无古人的大吹牛皮的壮举,却很少有人公开为此汗颜,为此扼腕而叹。反右派斗争的“伟 大胜利”,使全国人民紧闭了自己的嘴,很少有人敢于公开地说真话,“指鹿为马”的新传 奇奇怪地在全国遍地开花。
1958年10月7日,我从《甘肃日报》上看到诗人闻捷写的歌颂安西大炼钢铁的诗,才知道闻 捷到了安西。毛泽东要求诗人作家深入生活,诗人闻捷于1958年4月间来到甘肃,担任了《 甘肃日报》的编委,深入生活来了。他的诗作,不断出现在《甘肃日报》的报头或刊登在一 版的显著地位。
现将闻捷的这首诗录之于下:
安西人心比火热
夜观安西全民大炼铁而作
月下打从安西过,
只见西关千炉火,
火焰飞腾天地红,
安西城里无黑夜。
穆桂英连砸矿石,
一锤一拍有起落,
杨宗保营拉风箱,
边说边笑唱山歌。
不唱三皇和五帝,
单唱当代英雄多,
劳动号子如雷响,
安西人心比火热。
一人领唱众人和,
英雄欢唱英雄歌,
人人争做多面手,
不断革命大炼铁。
炼得北斗七星转,
炼得日出东方白,
炼得铁树开红花,
炼得铁水流成河。
英雄人民英雄胆,
万重难关全攻破,
逼得指标插翅飞,
换得铁山献祖国。
今夜路过安西城,
只闻歌声动山岳,
快步如飞绕城走,
兴致勃勃观炼铁。
想吟小诗赞英雄,
千言万语无声色,
为给高炉添把火,
且随英雄唱山歌。
1958。9。14深夜于安西
名诗人闻捷自称为“山歌”的小诗,《甘肃日报》把它与毛泽东《送瘟神》的手迹,放在同 一日第三版发表,小诗同毛泽东《送瘟神》手迹放在并排,在手迹的右侧,其位置之显赫
可略见一斑。这样做,无非是看中了闻捷在大炼钢铁的高潮中为之擂鼓助威的政治意义。闻 捷 在搜索枯肠凑成这样的篇什时,诗人的灵感未能爆出一星半点的火花。浪漫诗人只不过是兴 之所至,他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取生活。
就在闻捷诗兴大发,发表《安西人心比火热》之际,就在同一地点,安西城关的炼钢点上发 生过失足人跌入土高炉的惨剧。这一天,高仲君去县城办事,他看到高炉群都修建在城墙的 一侧,准确地说, 土高炉就挖在城墙上,安西县不知什么人出了高招,独出心裁,充分利用了城墙厚厚的土壁 ,这样,就免去了用土坯从平地上砌土高炉的繁重工序,多快好省地出现了土高炉群。城墙 上,炼钢的人也在不断穿行。此时,炉火熊熊,黑烟滚滚,一切都干得红红火火,热闹非凡 。突然,一声惊叫,一个行走在城墙上的人,因一时不慎或疲劳过度掉入了熊熊烈焰的土 高炉里,所有 看见这一惨象的人全都吓得愣住了。土高炉无法立即熄灭,任何抢救措施都会毫无效果,舍 己为人的英雄行为也绝对地救不了已在土高炉的烈焰中燃烧的失足人。这惨烈的一幕,不会 有人去告诉闻捷。失足人的惨死,也死得太出乎人们的意料了。
说到闻捷的妻子,我曾有一面之识,实际上是我见过她,人家并不认识我。1958年4月间, 闻捷和她已到了兰州。一个星期日,我去报社水房洗衣服,看到一陌生的年轻女同志也在洗 衣服。她,人长得清秀漂亮,优雅可爱,两条长辫子弯过来扎在耳后成半环状,正是那个年 代最时兴的样式。她是谁?右派身份使我不能和她搭话。只是因为左近有两个已和我划清界 限不说话了的女同志小声议论,我才知道她是闻捷的妻子,和我同龄。我心中不禁有许多感 慨。我这位同龄人是多么幸福,多么可爱!她这会儿还只在粉红色的梦幻里徜徉,她不会知 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险恶的政治风暴,叵测的人心,何以命运对人竟是如此的不公?我是她的 同龄人,我也善良可爱,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求做一个普通人而不得,硬是被强制归入另册 ,被叫做反动派?漫漫前程,迷雾茫茫,我的路将怎样走下去?怎样走下去?
闻捷夫妇在文化大革命中先后自戕后,我听到心中自是悲凉。闻捷是著名诗人,我为诗坛上 陨落了一颗璀璨之星而痛惜。然而,他陶醉于情歌的年代太久了,他那脍炙人口的《吐鲁番 情歌》,当年我也很喜欢。但是,政治不是诗,更不是情歌。诗人天真地忠诚于为政治服务 ,最后终竟被政治所杀,并连带了妻子。
正当安西县大炼钢铁红火热闹之际,我收到了父亲从兰州写来的信,信里说了说兰州家中的 情况,特别提出在大跃进的新形势下,他感到特别受鼓舞,想把伐夏、小夏的名字改为超英 、超美,向我征求意见。这个想法令我吃惊不已,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怎么会有这样奇特的 考虑,须知他是个有历史问题的人,他的思维甚至已超越了普通人。同时,我还有点不快, 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是我和景超共同起的,没有什么不好,他为什么想改掉?父亲想要紧跟形 势、紧跟时代的心态,让我觉得不可理解。我拒绝了他的建议。
这封信又勾起了我对孩子们的思念,两个孩子的面庞身影又出现在眼前……伐夏上幼儿园 时,从小朋友那里学来了一首不知由谁编成的儿歌。一次,伐夏在玩耍时不经意地用清脆的 童音朗声吟唱,这首全部用地道的兰州话吟唱的儿歌,我和景超听了,不禁都笑得前仰后合 。
这首儿歌的全文是:
美国大鼻子,
想吃中(用唇齿音读)国的酿(读rng)皮子,
辣子水(读fi)水(读fèi)灌了一鼻子,
跑到黄河边上洗鼻子,
骆驼过来踏了一蹄子,
哎呀,我的大鼻子!
伐夏清脆的童音朗声说着这首儿歌时,他顽皮的样儿多可爱!3岁的小夏看见我们大笑,也傻 乎乎地笑了起来。
抗美援朝战争之后,全国人民对美国侵略者同仇敌忾,美国人的大鼻子也成为嘲弄的对象, 不知何人顺应形势来了点创造编了这么个歌谣,倒还有点兰州的民俗特色。如今追忆起伐夏 清脆的童音朗声说着这首歌谣的情景,竟像是遥远的梦境!孩子啊,孩子,我是多么想你们 啊,我和你们的爸爸如果此刻能够看到你们甜甜的笑脸,听到你们朗朗的笑声,该是多么幸 福啊,我们会感谢生活对我们的赏赐!然而,此刻我心上流淌的只是苦涩辛酸的眼泪…… 我见不到你们,更见不到境况更苦的你们的爸爸。
第七章疏勒公社的出现
在“人民公社化”运动的高潮中,三大队先是组织我们学习了有关文件,讨论人 民公社“一大二公”的性质,称人民公社是过渡到共产主义的最好桥梁。我在学习会上按照 文件精神发言,也表示自己对出现在共和国地平线上的这一新生事物有正确认识。既然,伟 大领袖毛主席说:“人民公社好!”我们毫无疑问地只能说:“人民公社就是好!”此时的我 心里对人民公社其实十分迷茫。我在《甘肃农民报》当编辑时,向农民进行社会主义前途教 育, 常用的顺口溜是:“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可我们所在的农场 ,属社会主义的国营性质,比普通农村要先进一些,也只实现了“耕地不用牛”,点灯仍用 煤油,而且也同农民一样,用的是墨水瓶改制不断冒黑烟的那种简陋的小灯,只有办公室才 用有灯罩的正规煤油灯,其他一概都没有。把农业社合并成“一大二公”,政社合一、工农 商学兵一体的人民公社就能过渡到共产主义?我心中是纳闷的,但并不说出。所有参加学习 的人也都是按照文件精神说几句,谁也不说出心中的疑窦,在这种场合说真话才真是大傻瓜 呢。反正,过场一定要走到,学习会也是表现每个人对中国共产党的态度的场合,不发言不 行。此时,全国及省上亩产几万斤、十几万斤粮食的昏话,在十工农场似乎未发生什么实质 性的效应,没听说农场哪里出了类似的特大“卫星”,十工农场到底还是全省勤俭办场的先 进典型,她以往昔脚踏实地艰苦奋斗的过硬作风,没有走得太远。
但是,疏勒公社还是应时而出现了。十工农场的农田全部靠祁连山的雪水灌溉,从遥远的雪 山涌流而至的疏勒河穿过场部向西奔流而去。疏勒河水是农场的生命之水。当公社成立之时 ,十工农场取名疏勒公社亦顺理成章。公社要大,十工农场便合并了小宛、双塔铺、九工等 农业社及近边的小农场。而小宛、双塔铺、九工几个农业社,当时因高征购已缺了粮,几近 断炊。疏勒公社成立后,他们立即伸手向十工农场要粮吃,疏勒公社的副主任是邹士 杰,此刻的他热情很高,本着公社“有饭大家吃”的原则,慷慨大度,无偿地支援这几个农 业社六七十万斤小麦。他能以作出这样的决断,也不仅仅出于一时的革命热情。当了疏勒公 社 的副主任后,权大了,为了履行应尽的职责,他曾到小宛、双塔铺、九工等地蹲点检查工作 ,但他没有想到,不论走到哪里,呈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幅幅极为凄惨的景象,每个农户家 里,只有炕上铺着的烂席笆一如既往,铁锅被砸碎炼钢去了,案板被食堂搬去支上几根腿当 桌子去了,除了吃饭的碗筷和身上的破皮褂子,家家都穷得一干二净,大人娃娃一个个面黄 肌瘦,冻得唏唏呵呵的。解放前的贫苦农民穷到这份儿上,该也到顶了吧!邹士杰在农场传 达文件时常常慷慨陈词,很容易激动,记得有一次当